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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围堵 ...


  •   (1)
      王国壮五大三粗的一个老爷们儿,此刻却连声音都在颤抖:“叔……你,别吓唬我,那是俺们老王家祖坟啊!”
      手机里的人听王国壮说话居然发哽,马上解释了几句,王国壮惊吓未定,方才缓过来了些,对方旋即又说出一番话,王国壮的表情顿时凝滞。
      行车途中,信号不稳,他叔的话伴随沙沙作响,与铁轨碰撞声中最后道:“国壮啊,叔该帮你张罗的都张罗了,余下的得靠你自个儿。你别怨叔小气,咱心里都有数,叔也没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儿啊……”
      王国壮愁苦而颓唐,弓背坐着,道谢后按下挂机键,双手捂脸使劲抹了把,愁苦地一声长叹。
      须臾,手机再次震动,来电显示陌生号码,王国壮看着手机锲而不舍的响了一阵子,只得接起来。

      电话里,何七道:“王哥,车走到哪儿了?小炎跟你拿错包了!”
      “啊,嗯。”王国壮咳了声,调整情绪,道:“哥看着了,好家伙,吓我一跳!想吃个方便面,结果康师傅变大浣熊了。”
      另一边,何七哈哈哈地笑,跟他打商量先靠站下车等他们过去,把行李还回来。王国壮的心情缓和了不少,也跟着笑了笑,使劲吸鼻子,道:“别介,哥回去,正好也……不回老家了,这就是缘分没尽,咱哥仨再聚一聚,省得你们折腾。”

      小卖部窗口,何七靠着墙根吸烟,已然察觉出王国壮应该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声音不对劲,但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行,等你来了再说。”而后报给他公寓地址和公交线路,付钱给小卖部阿姨。
      阮炎蹲在人行道旁的绿化带里,冷郁着一张脸,面前来来回回全是成群结伴出来吃午饭的大学生,听见身后话筒放回电话机座的咯哒一声,立即起身看向何七。
      阿姨给找零,何七顺便买了面包饮料和牛肉干,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晚上耗子就回来了。妈的……个臭耗子真丢了该有多好……”
      阮炎怒视何七,沉声道:“丢在哪我也去找回来。”
      何七作了个投降的手势,刚才阮炎在公寓里意识到旱獭在王国壮手里,当即拉开窗户,直接从三楼踩着空调箱跳到外头,撒腿往火车站跑,真是丢到天涯海角也得找回来的架势。结果刚跳下去顿时想起来,又顺着原路攀回窗口,扒玻璃让何七给王国壮打电话。
      何七哭笑不得,嗯嗯点头,心道一只耗子也至于惦记成这德性……想着想着,一时便联想起大半年前,阮炎在西藏追着找自己的事,恍然之间生出些许感触。
      阮炎这个人,从缅甸一路带他走出这么远,这么久的时间,看他以清晰可见的轮廓逐渐成长。然而直到现在,阮炎骨子里仍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而且仿佛以后也不会改变——这些与身份、能力,或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无关——令他在这个由黑暗与斑斓混杂而渲染成灰色的世界里,与纷杂世人站在一起,无论面对富贵,权柄,庸碌,低贱,其自身始终分明。
      这个少年的性情中,有无法消磨的执着,隐忍和坚定。他所在意的,跟寻常人不一样,他眼中对世界的分辨也不在寻常的框架之内。

      旱獭有着落,阮炎便放心了,见何七有些恍惚,于是上前凑到他脸侧,问:“走吗?”
      何七回神,唔了声作答,将塑料拎袋递到阮炎手里,冬日正午,骄阳白雪,大学周边枝桠老树,空气中弥漫的冷冽,阳光也像是冻住了一般,均匀的播撒普照在每个人身上。
      何七鼻息呼出白雾,正是最适合散步的天气,笑道:“走,我带你去大学里看看。”

      大学的门禁管理不严,校园内还有教职工区,老楼租给大学生或是小孩在大学附属中小学校上课的家庭,每日车辆和人进进出出,只要看着不可疑的,倒也不怎么管。
      他们从梧桐树下穿行而过,沿着学生寝室楼与篮球场之间的小路慢慢走,找了一块干净的,能晒到阳光的台阶坐下,一起分吃小卖部买来的便宜午餐。
      何七道:“你看,到底是高等学府,氛围很不一样。现在在中国想好一点的工作,不是出苦力或者刷碗扫厕所的那种,一般都要大学文凭。你那个缅甸的小妹子,将来要想在大楼里上班赚钱,也得先进了大学才成。”
      篮球场上,男生们穿着套头毛衣,或者薄羽绒服敞着前襟,传球奔跑扣篮,玩到酣畅之处,还高声呐喊叫好,对等在双杠旁的女朋友大笑招手。
      阮炎问:“不一样吗?”
      “当然。”何七拧开饮料,剔出支烟叼在嘴里,说:“大学开放,丰富,能学到更多更详尽的知识。——都是正正经经的知识,掌握一门,好歹在社会里应该是能堂堂正正工作赚钱的,不是咱们现在这样。”
      阮炎不置可否,道:“现在也很好。”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何七忽然问道:“小炎,以后如果有可能,送你来大学读书,愿不愿意?”
      阮炎送到嘴边的面包动作一停,道:“你呢?你走吗?”
      “我不走。”何七笑着说:“到时候,我每天接送你上放学,好不好?像现在这样,住在学校对面,其实上大学是人生中非常不错的经历,即便不学什么,来感受氛围,接受熏陶也很好。”
      “嗯。”阮炎看着操场上挥洒汗水和年华,无忧无虑的男孩子,抱着书本从他们身旁拾级而上的女同学,点头。
      此时此刻什么也不做,只是这么看着,如同自己也身处在这个单纯的小世界,象牙塔里,一切都美好而蓬勃盎然,见不到丝毫阴暗与晦涩。

      梧桐树长椅下,两名少年坐在一起,一个厚毛衫外面套了件篮球背心,不伦不类的,另一个穿着普通,旧外套,洗褪色的牛仔裤,带了一顶棒球帽,帽檐压的很低,遮住脸。
      两个人凑在一起看一本像是机械工程类的书,篮球少年手指点着书页讲解,棒球帽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片刻后,篮球场上有人招呼,少年挥舞手臂,低声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后,起身跑过去。
      棒球帽少年也起身,那本旧书翻开着就夹在臂弯里,走到寝室楼一侧的草坪,在修车点坐下,从皮袋子掏出个钱夹,开始边看书,边里里外外的摆弄。

      何七支着下巴呼出烟气,打趣道:“看吧,现在修车的都学大学课程了,不是?”
      阮炎唔了声,而后,那个修车少年像是听见何七说的话,微微抬头朝他们俩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不明意义的笑了下,那表情有些冷,很快低下去,再不抬起来了。

      (2)

      何七耸肩,道:“不说了,我们走吧。”
      他把塑料袋和空瓶子随手塞进台阶附近的垃圾箱,阮炎又看了那个少年一眼,阳光依旧灿烂的倾泻而下,暖洋洋包裹着少年周身,体型清瘦,露在外的双手白皙。两人横穿过塑胶操场,躲避飞来的足球,在运动少年们中间走远。

      十几分钟后,少年扔了手中改装过的钱夹,松了口气,像是完工了。片刻,一辆电瓶车嗡嗡驶来,开得很慢,轮胎在脚印凌乱的脏雪地上压出一行辙迹,停于修车摊子前。
      骑车的男人抬腿下来,是个脑门微秃的中年人。
      这人走到摊位前,少年抬眼,略一指放着的钱夹,彼此都没有说话,中年人拾起钱夹翻看了两眼,掏出二百块钱,轻飘飘扔在少年膝头,朝四周看看,确认没人注意他,满意的骑车走了。
      少年吸了吸鼻子,将两张钱朝着阳光验伪,收进贴身内袋,抬手一正帽檐,继续垂眼摆弄起另一件小玩意。

      电瓶车慢慢吞吞,原路驶回大学正门,秃顶男人哼着小曲儿,漫不经心地看路,快走到校门口时,忽然朝梧桐树底下一招手,停车喊道:“诶呦喂——小李,向阳!”
      “明天去买两个旧手机用着,联系也方便,小炎,你……”何七絮絮叨叨的跟阮炎说话,乍听见一声招呼,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马上回头,烟头在树干上按灭,道:“嘿!大哥,真巧哈!”
      中年人很高兴,哈哈哈的乐,驱车嘎呦到何七旁边,道:“小哥们儿也在,你俩都好啊。”而后凑近了些,颇有意味的说:“咋整的,好几天没在赌场看着你们了,研究别的门路了?也上这弄家伙什来了?”
      阮炎不明所以,面无表情站在后面,何七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家伙什”,不过表面上没动声色,只是笑。对方便以为跟何七弄到一块儿去了,一拍腰侧鼓囊的地方,评价道:“真便宜,也真他妈好使。”
      他的夹克口袋露出一截棕色,看着十分眼熟,何七与阮炎同时回忆到,正是刚才戴帽子的少年摆弄的钱夹子。
      何七顿时明了,笑道:“可不是。最近严打,大地方不敢进,小地方也不敢去了。”
      “嗨——最近这事儿闹的。我这两天也不准备去了。”中年人颇为感慨,继而压低声音道:“李老四的事儿,你知道不?让条子连锅端了,下手贼狠,他上头三个哥们儿愣是捞不出来。花生秧子一揪起一片,很多小赌场都关了,他们不耍黑,光抽水钱,能有什么利润?这个节骨眼顶风作案,万一出事,那可真犯不上。”
      何七递烟,中年人乐呵的接过手里,何七看他,问道:“大哥,有好事儿啊?这高兴呢。”
      中年人比了个手势,并不瞒何七,道:“今儿是来财日。有匹空马,纯的,啥也不懂,赌桌都没上过!做生意兜里有钱,今儿晚上的局子全指望他红火,哈哈哈哈!”说罢,又忙解释道:“大哥没能耐,这么好的局子,可算走运逮着有人给我介绍,以后哥混好了,有局肯定找兄弟,啊!”
      何七也摆手,笑着说:“得,我还手生,大哥真拉上我,我还不太敢。”
      中年人见何七没有想掺一脚的意思,放心了,寒暄几句后,把何七给的烟夹在耳朵后,上车离开。

      何七看着那人走,若有所思,阮炎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何七嘴角挑了挑,重新点上根烟,说:“空马,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待宰猪。刚才那小孩儿,看走眼了,没想到是个有能耐的。他卖给这男的的皮夹子,是赌钱作弊用的玩意儿。”

      在赌桌上,作弊出千不止可以用手,更多的人能耐不大,则仰仗一些道具达到目的。这些东西表面做成惯常的用品打掩护,譬如钱包,墨镜,手机,甚至打火机、火柴盒。其用途配合手法,花样极多,赌钱时放在赌桌上,空子看不出任何端倪,不知道其中暗藏的猫腻儿,最后傻了吧唧的,百分百被这些做局坑钱的人掏光,却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不少做局的人掌握赌博道具的来源渠道和用法,也深深明白赌博之刺激与诱惑是人性所不能拒绝的,于是想花招儿做局敛财,骗一些不懂赌的有钱人入局,赢他们的钱作为自己“收入”。

      前段时间,何七混迹赌场,认识了不少这样的人,经常见面彼此熟络,虽还没熟到讲交情的地步,但从他们嘴里得到的有用东西不少。
      那人刚刚说的“李老四三个哥们儿也没把他捞上来”这句,何七心里很在意,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然而阮炎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蹙眉道:“他们打算坑别人的钱?”
      何七嗯了声,朝校外踱步,道:“蓝道上玩儿这手的人多得很。其实耽溺于赌博的人,最初都是这么被一个人,或者一副牌勾搭进去,再就出不来了。”
      他身后,阮炎却站在原地,道:“把不赌博的人带上赌桌,骗他的钱,这跟胖子黄一样,是坑人。”
      何七回过头,看着阮炎,须臾好笑道:“小炎,你实在……太正直了吧。但凡有个人上当受骗,你都要帮他一把?”
      阮炎的表情冷漠而固执,何七不笑了。

      两人沉默片刻,何七去拉阮炎的手腕,把他带到没人的花坛后,道:“小炎,蓝道就是这样,这本来就不是一条正路。千术原本就是为了坑人而创造出来的。你跟着我,学会这些东西,站在这条路上,还想拯救世界?”
      阮炎沉声道:“他们在害人。”
      “小炎,人的本性如此,这玩意儿就像吸烟,为什么想戒烟的人这么多,真正戒掉的寥寥无几,因为有欲望。欲望令人控制不住自己,更何况是从灵魂里反映出的人性。人都需求刺激和幻想,明白?别人自己要是不想赌,谁也没法压着他坐上赌桌。”
      阮炎道:“但是有些人赌博,不为什么,只是想找一件让他高兴的事。人需要这么做,王哥就是,很多人也一样,他们……”
      阮炎抿着唇,说不明白心中所想的意思,但何七已经懂了。他想说,他们都跟王国壮一样,在他们心里,赌博是一种娱乐,是派遣生活苦闷与烦恼的消遣。最初,他们一定只是单纯的想玩一玩而已,从来没想过放在赌桌上的钱是被坑出去的,而不是因为运气不好,无奈输出去的。

      何七却打断道:“那也只是最初罢了。没人不贪婪,没人能抵御不甘心的想法,无论本意是什么,一旦开赌,往后或输或赢,就会忘了本意,怎样也停不下来了——这就是人性。我是怎么教你的?没人一辈子能不做任何恶事,世上没有十足的好人。你知道我以前坑过多少人,现在为了达到目的我一样会去做,你想把我弄成胖子黄那样吗?你自己在赌桌前赢的钱有多少,怎么赢来的,你心里很清楚,要把你自己也杀了吗?”

      阮炎如同受到了极大刺激,双眼通红。他第一次在果敢走进赌场,看到何七耍千术从庄家手里赢了两万块,第二次走进赌场,他亲眼看着一个出千被抓的男人被打得半死,让拎着刀子的人拖出去剁手。
      那时候,他还不很明白,也甚不理解赌博的意义。只是知道流亡路上认识的这个人很厉害,有很大的能耐,懂得那么多,他教的东西学会了能轻松赢得钱,有钱可以养活自己,只是一旦被发现,下场会极惨。
      然而走过这么长的路来到中国,他逐渐明白了这个人世,这个社会,明白了从前不明白的东西和其中的是与非,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明白了在闭塞蛮荒,思想与心灵都极度匮乏的罂粟田地之外,人心中公认的一套公正。
      原来除开杀人放火以外,一些人做的一些事,哪怕只是手掌动一动,看似你情我愿,无关紧要,到头来也能把人害的如此凄惨。
      许久,何七觉得阮炎想到了很多,其中纠结矛盾,分说不清。无论面向世界的哪一面,都不可能全然一片光明,阮炎也意识到归根结底,这只是一次没有意义的争论,最后只道:“你教我的这些,肯定不是只能用来坑害别人。”
      何七默然,顿了顿,握紧他的手,道:“小炎,这是……人世的一种平衡。这个世界是灰色的,我警告你别去做多余的事情,别给我惹麻烦。即便你想要做些什么,也不是现在。”
      “——你没能力,你干预不了这个世界,你做不到。”
      阮炎的表情仍然固执,然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最终一点头,眉心蹙着,再未说话,走出花坛回小公寓,任何七拉着他的手。

      当晚,王国壮始终没来敲公寓的门。墙上钟表针指向十点半,窗外寂静,不复白日喧嚣,郊区的车很少,大学寝室楼锁门,学生们不在外面游荡,街上的店铺全部关门,只有小宾馆和网吧的灯牌还亮着,与路灯糅合在一起。
      两人一直等着王国壮来,好下馆子搓一顿,便没吃晚饭。电视里主持人声音哇啦啦的响,何七看了眼表,道:“没坐上下午的火车还是迷路了?”
      阮炎起身穿上外套,说:“我去火车站。”
      何七也站起来,说:“等会儿,先找个公共电话问问,顺便买点儿吃的。”

      公寓楼外,小卖部窗口的灯早已熄灭了,投币式电话亭的灯还亮着,何七掏了掏口袋,一个硬币也没有。
      阮炎双手插口袋,站在路灯光晕之下,忽然感到很不舒服,有种背后有人正在窥视的感觉。刚要回头,只是脖颈了极小的幅度,何七马上用气声呵斥道:“别动。”
      背后看不见的阴影中,两个人影立刻后退,完全潜伏进夜色里。而他们的左前方,大学校园的围墙转角处,又有几个隐蔽的极好,几乎不会被发觉的人影动作起来,令灯光投照在地面的影子细微地抖了一抖。
      有人在跟踪他们。或者说此时此刻,他们被包围了。

      周遭静谧,四下无人,数十人的身影于黑暗中逐渐显现,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围拢,手中砍刀的刀刃反光,映在雪地上。
      阮炎与何七两个孤单的身影伫立在人行道边,境地如同深陷孤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围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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