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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梦一场(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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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一场(五)
不知是不是因为放下心来,睡意袭来,没睡多久,就被粗鲁的骂人声吵醒,似是有人喝醉了。
许平猛然想坐起来,一抬身子又倒了下去,大概是触碰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王俊东也醒了过来,一下子跳起来冲向门外。
骂声越来越近,内容不堪入耳。
王俊东折了回来,一脸沉重,走到许平面前,“你姑父把你爸爸拉来了。”
“听出来了。”嗓音沉沉,忧心忡忡。
许平看向孙宁宁,挤出一丝苦笑,“你要不要领着奶奶出去坐会儿,我怕再吓着她。”
明明都红了眼眶还要强颜欢笑,明明自顾不暇还要考虑别人,孙宁宁看的特别难过。
点点头,站了起来,“奶奶,我们出去透透气吧,吹了一晚上空调了。”
姑奶奶摇头,“一听就喝醉了,外人都出去了还不知怎么闹呢,我们在这儿反而出不了事。”
姑奶奶虽年老但不昏花,许平的好意她心领了。从一开始对这两个孩子的抵触到现在的维护,这就是她的奶奶,她人生的第一个导师,是她教会她从人之初到人终老都要善良。
话音刚落,病房里进来两男一女,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一拉一拽,后面的女人直抹泪。
看热闹的止步在门口。
他们应该是许平的姑父、爸爸、姑姑。
孙宁宁最先注意到许平的爸爸,被死拖硬拽着,黑、瘦、小,满身酒气,手里还握着一个酒瓶子,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许平的影子。
“看清楚,躺在床上的是你儿子,是你许大明的儿子!”许平的爸爸被甩到了墙边,踉跄几步,软泥一般沿着墙跟滑到地下。
许平挣扎着坐起来,低低地叫了声“姑父,姑”,头低的不能再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许平的姑父冷哼一声,继续指着许平的爸爸呵斥:“你看看你还有点人样吗?怪不得媳妇跟人跑了,他亲爸亲妈都不管凭什么让我们管,大半夜电话一个一个,我们欠你的还是欠他的?我他妈是倒了血霉摊上你们这样的亲戚。从现在起,我们一点也不会管了,你们爱死死爱活活。”
说着把手指转向许平的姑姑,“你他妈要是再敢多管闲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败家的娘们。”
“他…他…他赚的钱…钱都…都给你们了,你不管…谁…谁管?”许平的爸爸看起来已经醉的说话都不利索了,还不忘再灌几口酒。
“放你妈的P。”他姑父转身就要动手,被他姑姑拉住了,“这是医院,别吵吵了。”
“看到了,养了只白眼狼吧,就说他们可怜不得。许大明,你哪只眼看见他把钱给我了,他才多大,再能挣还能挣多少钱,我他妈要是连他救命的钱都给私吞了,我还是人吗,你当都跟你似的。”
“你摸着心口说…说你那俩儿子盖…盖房…娶…娶媳妇没花他一分钱?当…当我傻…傻啊,大…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不信…你…你去查听查听。”
酒瓶被抢过来摔的粉碎,浓浓的酒味盈满整个病房,门口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孙宁宁和姑奶奶在这儿也插不上话、帮不上忙。
王俊东背对所有人坐在床边盯着窗外,许平低头倚靠在床头,似乎被抽走了所有气力。透过浓浓酒精味,还能嗅出空气中流动的悲伤。该有多难过,像个皮球被至亲踢来踢去?
闹剧止于医生和护士的到来。许平的姑姑被他姑父生生拽走,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句话。
看热闹的来的快去的也快,留下一室沉默和一个一直在骂骂咧咧的醉汉。
世上哪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祸不落到自己头上、刀不捅到自己身上,谁都无法体会当事人一丝一毫的痛苦。我们可能心生怜悯,说几句安慰的话、给一个温暖的拥抱……那一瞬相信我们的难过是真的,可是一转身,我们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而他呢?仍旧深陷痛苦与绝望中不能自拔。
王俊东几度想开口,最终什么也没说,跟一个蛮横又不讲理的醉汉该说些什么呢?实在听不下去了,发给孙宁宁一条短信,“我先走了,再待下去我真想打人,等他走了告诉我。”
到了查房时间,带队的是面冷心热的李医生,许平的爸爸一看医生来了,骂的更起劲了。
“你们怎么不去抢钱啊,这么花钱什么人撑,花了钱你们给治好也行,P大效果没一点,反而越来越厉害,摆明了就是坑钱的,到最后钱没了人也没了……”
“你行了吧,不想在这儿就走,没人求你留这儿。”许平发话了,眼睛睁的大大的、红红的,像只愤怒至极的小狮子狗,下一秒就可能扑上来撕人。
“怎么跟老子说话呢,要不是因为你,老子的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我C……”
没有人出声劝阻,大概都知道跟这种人无法把道理说通。
许平真的是孙宁宁所接触过的最惨的一个。原来,太幸福会如梦般不真实,太不幸也会如此。
。。
孙宁宁并没有太多时间同情许平,大娘大爷们很快来了,在看见姑奶奶输血的刹那变了脸。
“谁同意给输血的?怎么没人告诉我们!”
“人家都说了这血可脏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的。”
“就是就是,听说很多人都有那什么病,什么病我忘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得的。”
“没准还是死狗死猫的血!”
……
孙宁宁时常有疑惑,读书有什么用?此刻她知道了,至少让她不至于无知到可笑。
“宁宁你笑什么?觉得我们没文化是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宁宁哪里敢笑,她明明头都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
二大娘是姑奶奶三个媳妇中唯一上过学的一个,平日不言不语,其实最厉害。素来她开个头,另两位就主动当枪使。
“知道你读书多,整个家门就你学历最高,可是有什么用,都三十了也嫁不出去,也不怕人笑……哎呦,嫂子,你掐我做什么?”三表婶嘴最快,但是常说不到点子上。
“宁宁,虽说你是我们看大的,咱们是一家人,可你也不能擅自做我家的主吧,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问问我们。”
完全在孙宁宁预料里的一出戏,所以她一点都不吃惊。
“行了行了,输就输了,这肯定是医生的意思,又不是宁宁能说了算的。”
二大爷先发话。孙宁宁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不怎么亲近,却也见不得她受欺负,小时候是,现在也是。
“就你会做好人,坏人都是我一人做的。她不就多读了几年的书,你们全家人就把她当菩萨供着,她就算再有本事再能赚钱有你什么事儿!她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
“好了,都是我身子不争气,不关宁宁的事,都怪我。”姑奶奶出声,语气里都是无奈。
“一个个护着她,你们怎么不自己养着啊,一听要罚钱就吓得把她给还回去了。”
“老二家,你胡说什么呢?”一向老实巴交的大爷发了话,小心翼翼看看孙宁宁,面色愧疚。
这段插曲孙宁宁听妈妈说过。大爷大娘家一开始要她做女儿,后来计划生育太严了,他们怕罚钱,又不要了。她听了也就当个玩笑。当时她还太小,不懂大人们的权衡利弊,后来有了记忆,都是被偏爱的片段,没留下任何童年阴影。
“我胡说?不是因为这孙庭生能丢了铁饭碗?我这就把赵娟叫来问问,她对我们可是一堆意见。”
指名道姓的要叫她爸妈,谁都阻止不了。孙宁宁本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么一闹突然觉得自己闯大祸了。从小到大她都没给爸妈惹过麻烦,就这一次,给他们惹上了他们最怕的麻烦。
看见爸妈气喘吁吁赶来的瞬间,孙宁宁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有委屈,有害怕。
“哥哥嫂子别生气了,别看宁宁快三十了,终归还是个孩子,有什么做得不对、说的不对的地方你们多担待着,她是你们看大的,你们应该知道她不是个坏孩子。”
爸爸小心翼翼的赔笑,因为这个女儿,他始终觉得欠了姑奶奶家的情,所以任凭他们一家怎么为难他,他从无怨言。
…………
“你干嘛不让我说话?我一开口你就给我堵住,别想着我们给出钱,想都别想,真是惯得。”
爸爸的电动车慢悠悠的跑着,孙宁宁和妈妈并排坐在后面,遮阳伞被风吹的摇摇欲坠。
“他们叫我们去的意思不就是要钱吗,正好有个由头,姑夹在中间也不容易,咱就别难为她了。再说了你得问问宁宁的意思,宁宁,你想给吗?”爸爸回头,笑得温柔慈爱。
“听你妈妈的。”孙宁宁偷偷瞄了妈妈一眼,小声回答。
“别说那么好听,我可做不了主,从小到大你决定的事谁改的了?”
妈妈替孙宁宁捋捋随风飞舞的头发,指尖轻柔,神色温柔。
“我不是不想给,我就看不惯他们欺人太甚。是,他们是替我们养了你,可这些年我们也该还清了,他们家有事哪次不是你爸跑在最前?自从你工作,逢年过节都要给你姑奶奶钱,加起来也得上万了吧,她亲孙女还怎么样了?你看现在,不就给你姑奶奶补个血,他们就要动手打你,我看他们是巴不得他妈早点死。你说你也是,昨晚出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跟家里说,你姑奶奶真有点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吗?宁宁,记着妈妈的话,你跟你姑奶奶亲归亲,但是不要管闲事,她的儿子儿媳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和你爸怕他们哪天真闹掰了扯连到你,你得腌臜一辈子。”
素来简单粗暴的妈妈难得如此温柔和蔼,感动如潮水般漫过孙宁宁的心头,她知道,爸妈对她的爱一直深沉如海,表露出来却又淡如空气,渗透在她生命的每分每秒。是自己以前太幼稚,不懂他们爱的方式。
“我知道了,妈,我不会掺和的。”难得亲昵的挽上妈妈的胳膊,轻轻靠在她的肩头,“妈,你有没有后悔要这么多孩子啊,要是不违反计划生育,我爸现在都混成老干部了,工资得五六千,天天还闲着喝茶,哪能像现在这大岁数还起早贪黑的玩菜园?”
“后悔,可后悔了,你们要是好扔,我早给扔河里冲走了。”
“听你妈的!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再说了,养你们三个比人家养一个还省心,我和你妈赚大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们。”爸爸笑声爽朗,“年轻时享的福那不叫福,等老了有福那才是真的福,我和你妈都是有后福之人。”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没指望他们能有多孝顺我,他们自己过得好就行。”
“看您说的,不孝顺你们孝顺谁?”孙宁宁忍不住捏捏妈妈的胳膊上。最爱妈妈胳膊下的那块肉,软软的,凉凉的,好舒服。
“那你倒是赶紧找对象啊。”
……
又来了,真是甜蜜的负担!
身边各种车各种人经过,不乏豪车显贵、光鲜亮丽,但是孙宁宁一点都不羡慕。她知道爸爸妈妈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才有了他们现在不够富裕却也不贫乏的生活,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生活的样子千百种,她所拥有的就是最好的:父母安康,姐弟和睦,为人算得上正直善良,想要的自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