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深院》肯信春光老

2、融融月

　　（四）
　　偏偏走遍了半个园子都没找到有信号的地方，眼见夜色渐深，台阶湿滑，夏情只好放弃给父亲打电话的念头，沿原路返回。刚刚走到湖边，就远远看到来时的水廊上燃起一痕绯红的暖光，原来挂上了几个红灯笼，应该是那个江空挂上去给她指路的。
　　夏情心想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便在几块假山石后面另外找了一条竹林小道，她方向感极好，知道应该走的回去。打开手机电筒，一束惨淡的光芒就射入了小道深处，可是影影绰绰，只看到黑压压的竹叶，一层又一层密密的压成一堵漆黑的墙，再往里面看，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几缕阴湿的夜风，刮过她的鼻尖。
　　她刚要迈步，忽然拂过一阵幽凉的气息。
　　夏情低头，看到石板路旁边的草丛里，几朵素白的花朵，楚楚可怜的开放着，它浓郁的香气，夏情再熟悉不过——茉莉，只在六月份开放的茉莉。
　　可是现在，才是初春。
　　“小姑娘还挺警觉的嘛，不错不错~”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像轰雷一样在耳边炸开。
　　“谁！”
　　多年来苦练的格斗术带动夏情的腿猛力后扫，迅速摆好了防御架势。
　　月光洒在石子路上，假山，湖水，花草，还有一只肥肥的浅灰色大花猫，它舔了舔自己肉嘟嘟的爪子，然后看向夏情，张开嘴，发出的不是喵喵喵，竟然是一个人类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你先别忙着惊讶，时间不多了，先听我说完。”
　　夏情石化。
　　大花猫自顾自的说下去“其实你我现在都不在怀园，而是闯入了那个仆人的梦境。”
　　夏情忽然大步走到大花猫的身后，四处仔细察看是不是有什么配音演员，看了半天也没看到，索性一把抱起这沉甸甸的肥猫，手又抓又挠，搜寻隐藏的录音机械。那大花猫在夏情的怀里像一个肉球一样被捏来捏去，忍无可忍，脸红脖子粗的抗议“无知的人类！不要怀疑我的专业素养，说人话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还会说鲤鱼语，鸭子语，啊！不要摸尾巴！”
　　夏情就是再震惊，也明白录音不可能事先知道她会在此时此刻摸尾巴。可是……猫会说话？夏情一手扶额，大花猫趁着这个间隙一个箭步脱离了夏情的魔爪，直到安全距离以外才停下，回头甩了一个鄙夷的眼神“你们这些骄傲的人类，坐井观天，夜郎自大，一点接受未知世界的胸怀都没有……”
　　大花猫喋喋不休，夏情却像是根本没听到，慢慢的，她抬起头：“……你说的那个仆人，是江空吗？”
　　大花猫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睛重新打量了夏情一遍，慢悠悠的点了点头“算是吧，不过这不是他的真名。”
　　猫真的会说话！夏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花猫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今天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个，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这园子的怪异之处了，比如崭新的朱漆，比如这个茉莉花。”
　　夏情心想最怪异的应该是会说话的猫吧。
　　“这只是个开始。这个梦会越来越疯狂，当它完全失控的时候，就会彻底坍塌，如果在它坍塌之前我们出不去……”大花猫撇撇嘴“我们就会被吞噬。”
　　吞噬，这是两个近乎绝望的字眼 。
　　“什么意思？”
　　“嗯~”大花猫漫不经心的舔舔爪子“就是永远出不去的意思呗~”
　　夏情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我们该怎么办？”
　　“找到那家伙的真身。”大花猫微微眯起眼睛：“那家伙的真身就藏在这个园子里，只要毁了真身我们就能出去了，但是一定要快，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那家伙一激动，梦境就坍塌了。”
　　“怎么找？”
　　“合作。”大花猫干脆的说：“我去找真身，你去安抚那个家伙，我看他还挺喜欢你的，说不定能套出点蛛丝马迹。”
　　他连我的眼睛都不对视，怎么可能喜欢我？——但夏情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心里一大堆疑问，此刻也只能挑出最要紧的来问“那我怎么联系你？还有江空，他到底是什么？”
　　大花猫像人类一样耸耸肩膀“我要是知道他是什么早就毁了他的真身，还在这儿跟你耗时间？”然后它又四处看了看，接着跑到那几朵茉莉花前，随意用嘴巴衔下两朵，递到夏情面前“你就用这个联系我，揉碎一朵我就能感知到你的方位。”
　　就是再天方夜谭的联系方式，夏情也只好接受了。她接过茉莉放入衣兜，安慰自己至少它没有念出什么莫名其妙的咒语也没有冒出五颜六色的亮光，否则她真的很难保证自己不会露出她向来讨厌的浮夸的表情。
　　“你快回去吧。”大花猫站起来，身体一转，大尾巴旋开漂亮的弧度“回去晚了，那家伙会怀疑的。”
　　脚尖轻点，它已经跳上了屋顶，银沙般的月光洒在它的身上，那一瞬间，夏情好想看到了一环彩色的气息流转在它身边。
　　大花猫踩着一片片青瓦，无声的消失了。

　　（五）
　　清晨醒来，在三秒钟的短暂失忆后，夏情的第一反应就是伸进衣服兜里，满心希望衣兜里空空如也，但茉莉花瓣还是温柔的拂过了她的指尖。
　　这不是梦，夏情一手搭在额头上，终于接受了这个天马行空的现实。
　　刚刚洗漱完毕，江空就敲响了两人的门，时间蹊跷到可疑，但周苗苗照样欢天喜地的跑去开门。
　　江空还是昨天那样，浅蓝色长衫，雪白的袖口，低垂着眼帘，动作从容又熨贴，修长的手指像在变魔术一样，从雕漆食盒里变出一碟海棠糕，一碟生煎馒头，一碟韭菜肉丝春卷，一碟小笼包，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小混沌。
　　看着这一桌错落有致的早点，夏情心想难道自己还会被梦毒死吗？越想越觉得可笑，索性坐下来，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小巧玲珑的海棠糕，咬下一口，然后她有点自嘲的想如果这是一个梦，那未免也太美味了。
　　周苗苗正坐在一边吃春卷，看到夏情居然吃了一口，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夹起一块春卷放进夏情的碗里“这个好吃这个好吃。”回过头向江空挥手“江空哥，坐着吧，我们一起吃。”
　　江空摇了摇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已经吃了，然后他走出了门外。夏情正好对着门口，看到他拾阶而下，走到一株西府海棠前。
　　他抬头久久凝视，一阵晨风吹过，几朵花瓣飘过他的肩头。
　　周苗苗也有点诧异“怎么一夜之间，院子里的海棠花全都开了？”
　　夏情话到嘴边又默默咽回去，难道要告诉她猫会说话梦境坍塌江空是妖怪？索性若无其事的说：“全球变暖呗。”一口吃掉了剩下的海棠糕：“快吃吧，吃完了去绿漪轩。”
　　后园有一片小湖，湖中央一处水阁，就是绿漪轩了。
　　走到门口，江空从衣兜里拿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也不需要太大力气，“咯噔”清脆的一响，门就慢慢开了，晨光斜斜的照入室内，夏情看到几许尘埃在空气中慢慢漂浮。
　　屋子里有些霉味，江空便打开了两侧的窗户，晨风带着湖面上的水汽吹进了屋子里，丁香色的帷幔也跟着摇曳起来，幔下是一张红木梳妆台，除了一面菱花镜，台上已经空空如也，右边临窗的地方摆了一台七弦古琴，窗檐下有一串风铃，锈迹斑斑，尽管湖风徐徐，却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
　　夏情半饷无言，接着她走到古琴前，伸手拂过琴弦，指尖冷冷的。
　　奶奶喜欢弹古琴，在美国时也从不懈怠，小时候奶奶还希望夏情能学古琴，夏情哪里听得懂古琴，坚决拒绝，奶奶性格温和，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夏情又想起奶奶弹古琴的样子，她最喜欢坐在窗前弹，但美国的窗外只有寥寥几幢房子伫立，可是在这里的窗外，却是整整一片碧色的湖水，大团大团的荷叶随波起伏，偶尔一两只蜻蜓，在水面上滑过一道点滴似的痕迹，更远的地方是一排汉白玉的雕栏，绿柳如烟，笼罩着湖岸。
　　渐看远水绿生漪，未放小桃红入萼。夏情忽然有点理解奶奶的心情了，人生不过百年，可是总有一些东西，无法替代。
　　“夏情，你奶奶的东西在这里。”周苗苗在喊她。
　　夏情回过身，发现桌子上摆一个木螺钿嵌扣箱，江空站在桌子旁望着她，又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钥匙，像是在说这个箱子只有你才有资格打开。
　　夏情走过来，从江空手里接过钥匙，他的指尖拂过她的手心，冷冰冰的，夏情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奇怪这么冰凉他怎么还能淡淡微笑。忽然想起昨夜那只大猫的告诫，不可惹他生气，夏情只好勉强回了个微笑。
　　夏情弯腰准备开箱子，虽然看不到江空，却感觉得到他无比专注的看着她打开箱子的动作，夏情甚至觉得自己的耳后都被看得发热，心里有些不自在，她便低头，自顾自的打开了箱子。
　　精雕细琢的百宝箱，历经百年依然如新，钥匙插进去，没有一点滞涩，箱子就开了。
　　“这是……”满心期待会有什么珍器古玩的周苗苗诧异的瞪大眼“书？”
　　箱子里只放着一本孤零零的诗集，上面写着“龙洲词”三字，旁边还放着一根树枝，可是年代久远，早已枯朽的认不出本来面目。
　　“《龙洲词》是什么？”周苗苗懵懵懂懂的问。
　　“一个南宋的诗人，刘过的诗集。”夏情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诗集，灰尘从指尖散落“这个人诗词写得一般，也没留下来什么传世的作品……”
　　难道这就是奶奶要找的东西？
　　又是一阵湖风吹过，那根枯枝跟着一动，散成了灰尘。

　　（六）
　　夜色渐渐浸透了天空，怀园再度沉入静谧，周苗苗走到窗边，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无数的花香，纠缠蔓延成一股令人沉醉的气息。
　　“好奇怪。”周苗苗睁开眼，喃喃道：“怎么院子里的花全开了？”
　　天边一弯浅月，借着惨白的月光，夏情看到院子里开满了花，无论是廊前那株西府海棠，还是水缸里的荷花，墙角的茉莉，甚至是月洞前那棵腊梅，所有的花都盛开了，夜风吹过，漫天花雨纷纷扬扬，洒满了整个院落。
　　夏情看了周苗苗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接着她坐到桌子前，打开包拿东西，突然脸色一变，两手伸进包里不停摸索。
　　周苗苗看夏情脸色不对“怎么了？”
　　“……《龙洲词》不见了。”
　　周苗苗也吓了一跳，她皱眉仔细想了想“我记得你今天把诗集放进包包里就再没拿出来过。”
　　夏情忽然站起身，看向了窗外，半空中盛开着无数的花朵，在风中描绘着意味不明的曲线。
　　“是他拿走的……他在意的就是这个吧。”不知怎么想起开箱子那一刻，江空站在她身边，那几乎要窒息的眼神。
　　漆黑的眸子霍然雪亮，夏情立刻从衣兜里拿出一朵茉莉，揉碎了。
　　周苗苗迷惑不解“夏情，你在干嘛？”
　　夏情却抬起头，对周苗苗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希望小狗能说话吗？换成猫你不介意吧？”
　　周苗苗完全摸不着头脑，然而下一刻，一只气喘吁吁的大肥猫忽然从窗户外面滚进来，还大呼小叫的说“我找到了找到了……”周苗苗头脑发蒙，马上跑到夏情旁边抓住衣角“这是怎么怪物啊？！”
　　大花猫被人打断表示很不爽，鄙视的瞪了周苗苗一眼。
　　“你说谁怪物呢？”
　　周苗苗这才看清楚是只猫——会说人话的大肥猫，她晕晕乎乎的看向夏情“我这是在做梦吧？”
　　夏情摇摇头，神情冷峻“没时间解释太多了，反正你记得我们现在被妖怪困住了，这只…呃……”夏情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这位猫兄，是来帮我们的。”
　　大花猫得意洋洋的舔舔爪子，朝周苗苗翻一个白眼“听到没有~？”
　　周苗苗不可置信的看看大花猫，又看看夏情，确认夏情没再开玩笑后，最后看向窗外的铺天盖地的花朵，结结巴巴的问：“……所以，所以花就全开了？”
　　这话像是提醒了大花猫，它收回爪子，声音多了几分严肃：“夏情，不能再拖了，等花都被吹走，这个梦就崩塌了。”
　　夏情看向窗外那株西府海棠，树上繁花渐少，看来时间已经不多。
　　夏情皱眉：“他很在意那本《龙洲词》，只是现在丢了，应该是他偷走的。”
　　大花猫点点头“我也找到了他的真身。”
　　“那我们现在就去。”
　　大花猫却摇了摇头，一个飞跃跳上了窗前的桌子上“给我一个枕头。”
　　夏情拿起枕头扔给它，它用嘴巴叼住枕头，头一扬，那枕头就被远远甩了出去。周苗苗在旁边看得发呆：这应该是自己见过的力气最大的猫吧。
　　但是接下来她看到了更匪夷所思的一幕：“撕拉”几声，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看似柔弱的飞舞花瓣像一把把小刀子一样深深扎入枕头，枕头瞬间四分五裂，碎片都还没落到地上，又有更多的花瓣飞速掠过。
　　“这些花已经染了妖气。”大花猫眯着眼睛歪着头，也像是迷惑不已“一个小小梨花妖居然有这么强大的妖气，奇怪。”
　　“那我们怎么办！”周苗苗一想到自己刚才还站在窗边赏花就要抓狂了。
　　大花猫像人类一样耸耸肩“我有七川彩环护体，可是你们人类就只有当靶子的份儿了……唉”它不耐烦的扁扁嘴“你们人类就是麻烦。”
　　周苗苗有点忍无可忍的一把捏住大花猫的胖脸“肥猫！你能不能不要说风凉话了？”
　　大花猫不甘示弱的瞪大眼“你说谁肥猫呢？”
　　周苗苗凑到大花猫鼻子前，努力把眼睛瞪得更大“说得就是你！你们这种肥猫我知道的最清楚，明明很肥了，吃东西还很娇气……”
　　“别吵了。”夏情淡淡的声音传来，一人一猫侧过脸，看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两把油纸伞，青色伞面，上面画了几朵素白梨花骨朵。
　　“我想试试这个。”
　　撑开伞，另一只手放到门口，夏情深深呼吸一下，“吱呀”一声，门慢慢开了。
　　只是一瞬，一朵淡粉的花瓣就从门缝飞入，直直朝向夏情的脸，“小心！”周苗苗大叫。
　　夏情头一偏就轻描淡写躲过了，只是那花瓣飞过她肩头黑发，一缕青丝随之截断，锋利的触目惊心。
　　夏情抬起头，像是在寻找什么，这时，有一朵雪白的梨花从伞面上悠悠落下，她眼里掠起一丝笑意，大花猫见到这一幕，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小姑娘，挺聪明嘛。”
　　周苗苗看他们笑得高深莫测，完全搞不清楚情况，那边夏情手一抛，把另一把油纸伞扔给她，“周苗苗，撑好伞。”
　　周苗苗刚刚撑开伞，夏情就果断把门推开，周苗苗吓得面如土色“夏情你找死啊你？”可是看着夏情那样不管不顾立在门口，自己也不能临阵脱逃，一咬牙，索性闭上眼，就当自己是慷慨赴死了。
　　但是等了半天，想象中的切肤之痛也没有来，倒是听到大肥猫远远的切了一声“瞧你那点儿出息！”
　　“你才没出……”周苗苗睁开眼要骂回去，但是睁眼的那一刻，她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满世界五颜六色的花朵中，忽然多了几抹雪白的梨花，每一朵要飞到周苗苗面前的花，都会被伞面上飞下来的梨花及时迎上，霎时碎成无数漫天飞舞的碎絮，伞下就成了一个圆形的保护结界，没有一朵花能趁虚而入。周苗苗撑着伞，怔怔走到门口，才看到夏情和大肥猫已经走到院子中间，月色如水，映衬着夏情的伞，伞面上的梨花仿佛活了过来，一朵一朵盘旋飞舞，保护着夏情。
　　夏情就那样站在伞下，黑发如墨，梨花如雪，恍惚看去，像是一位仙人。
　　就连大肥猫身边都流转着一层灿烂的七彩光环，那些落花一触及彩环，立刻就被燃烧焚尽，化为烟尘，身处光环中的大花猫，此刻看上去也像是一只仙猫一般。
　　周苗苗忽然想到她自己，此刻她看上去也会像一个仙人吧。不知怎么，控制不住的嘴角上扬。
　　“傻笑什么啊，快跟上啊。”大花猫没好气的说，然后它抬头看向夏情，眼里有一丝狐疑“夏情，你怎么知道这把伞可以抵挡妖花？”
　　夏情抬头看着这把伞“我也不清楚……只是有隐隐有这个感觉，而且你说他是梨花妖，我就联想到也许伞上的梨花可以克制这些花。”
　　大花猫听了却不作声，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夏情的影子。
　　“……他为什么要给你们保护伞呢？”
　　“不知道。”夏情摇了摇头，抬头看着伞，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定“但是我一定要弄个清楚。”
　　周苗苗士气如虹的大步走到两人面前“走吧！我们去斩妖除魔！”
　　夏情低头问大花猫“他的真身在哪里？”
　　“我们昨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大花猫往前一个漂亮的飞跃“竹林小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