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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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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初识——昏以为期,明星皙哲。
所谓心悦——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所谓相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所谓人生,总是要找准自己的定位才好。在适合的时间空间上遇见合适的人,大概是最难的事。没有之一。
苏月枝认识傅林辰那年,她一十一,他二十二。
整整十一年,新坟前的树苗都足以长成松涛万千的茂林。
她只道: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却不知世事无常。
傅林辰财校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分到宁远财政局,离家有些远,但也没什么。傅家早几年闹得厉害,分家、各人自立门户,除了这个最小的男孩子,本家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在哪里其实关系不大。也不是十分缺钱,以傅林辰的性子,够吃穿零用也就行了。
能够无视物质的人,不是真正有资本的,就是精神世界足够强悍,这是底气问题。傅林辰两种都不是,所以他也不过是普通人。
苏月枝的大哥比傅林辰小着几岁,两人是财校时候的同学,一直意气相投。苏家有一个四层楼的餐馆,就在老宅那栋竹楼前面——那个时候就有楼房的家庭,已经算得上富足。
傅林辰在宁远工作那么些年,有大半时间都是住在苏家,帮着照顾餐馆生意,几年下来练了一手好厨艺。他跟不知名的老头学过太极、长拳,掌上功夫到家,逢年过节总被拉出去要求露上一手:砧板上青白小菜切得纤细匀称,鱼身花样流畅,汤料味道浓郁,菜色缤纷喜人。人又不骄不躁,无怪乎处处招人喜欢。
倒是苏月枝,自己家开餐馆,她却是不大会做菜的。大概也是,被惯出来的。
那个时候,她老是拉着一两个要好的朋友,一下课就跑去傅林辰的宿舍处,靠着门框跟他聊天。他比大哥有耐心得多,比同龄人有见识得多,比夏天的黄昏美好得多,她喜欢同他说话。有的没的,是的非的,好玩的好笑的,点点滴滴不愿意放过,全都收藏进彼此的生命里。
苏月枝的大哥说:“阿里,你干脆嫁给他好了。”
小姑娘白了自家大哥一眼,脸颊红扑扑,眼睛明亮。
傅林辰只是一笑了之。
傅林辰这个人,往好了说,是温润如玉;往不好了说,是淡漠寡情。苏月枝年少时以为他是君子端方,后来才看明白,这个人啊,分明就是心冷似铁。你看着他对谁都温文有礼,其实谁都不在他心里。
苏月枝向来不喜欢念书,从小到大的成绩都磕磕绊绊,踩着及格线,漫不经心、晃晃悠悠就过了那些年。傅林辰来宁远以后,有时也充当她的老师,在考试之前帮她补补课。但事情经常演变成,数学题做着做着就横七竖八画满了奇怪的动物图案,语文题背着背着就扯到了河堤上的大片水葫芦。
他突然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敲她额头,“阿里,你又想什么?”
女孩子笑嘻嘻地歪头,装模作样故作严肃:“我没有,先生——。”
那时候黑白电视里放民国时期的爱情片,‘先生’、‘小姐’之类的称呼,对大部分女孩子来说是带着某种诱惑气息的。似乎更为尊贵、富有教养的样子。
一声“先生”被她喊得清脆婉转,尾音微微上扬,说不尽的愉悦。
傅林辰瞥她一眼,不搭理这茬,继续不紧不慢地讲题。她有时扫一眼课本,大部分时候偷偷看他从容的模样和窗外灿烂的阳光。眉眼里掬着欢喜。
当时年纪小,有人作陪便是最大的欢喜。
1988年,大概称得上是多事之秋。
苏月枝十五岁,他大哥工作慢慢稳定,开始谈对象,对方是一个来宁远代课的女教师,两人性格相差太多,三不五时吵架闹腾,有时在饭桌上都能打起来。苏月枝看不上这样不懂礼数的女人,也觉得脾气暴躁的大哥没有涵养,每每逢着他们吵起来都恨不得装作不认识。
她的小弟也不让人省心,总是跟着一帮游手好闲的混混到处瞎逛不归家,惹得家里天天唠叨不休。她的父亲过于势利。她的母亲过于市侩。她的亲戚都是生活底层徘徊的苦难家庭。
——没人有时间来关心这个青春韶华的少女,心里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她十一岁就识得傅林辰,直接将欣赏男子的眼光拉到了一个至高点,再看其他人,真是入不了眼。
但比起她的小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倒不算什么了。
苏月枝的小姨苏杏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聪明玲珑懂时尚,精通心计。苏家这不长不短的家族史上,最出名的就两个,一是那莫名其妙离了家的青衣戏子,另一个是苏杏。苏杏生得好嫁得也好,那个时候就能从宁远这个偏远的南疆小镇嫁到上海那种大都市去,真不能说是不让人钦羡。可以说,早年的苏家都是靠着苏杏打点,才慢慢富足起来的。
苏杏嫁人近十年都没有孩子,刚发觉怀上了胎,丈夫就罹病,前后不到三个月便撒手人寰,孩子生下来就是遗腹子。那边说她克夫,孩子又是女孩,很快将她赶出家门。苏杏那时候情绪已经很不稳定,生孩子的时候差点一尸两命,浑浑噩噩带着未满岁的孩子回宁远,精神越来越不对劲,住在竹楼里时常吓得一家子人都不得安宁。
苏月枝很怕苏杏。
虽然她的衣着一直都摩登时尚,妆容齐整,谈吐优雅,靠得近了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绝不是母亲身上那种劣质而浓烈的粉饼的气味。苏杏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修剪一株茉莉,或者熬一碗汤,倚着窗的侧脸极美,那双手,即使不看也能绣出一幅精致的苏绣来。但这也仅限于她不犯病的时候。
有人说:算计人心是造孽,苏杏这是遭了报应。对此苏月枝不置可否。多年以后苏月思也听到这样的言论,根本眼皮都没抬。
苏杏的精神受了很大打击,经常在人群涌动的喧闹中突然尖叫怒骂,夹杂着上海方言、宁远句式和莫名的民族语言,尖锐高亢。有一次苏月枝的母亲刚好端了盘菜走到她身边,那种满含怨恨不甘的声调直接响在耳旁,那盘菜当场就摔了,脑子轰鸣人都差点昏过去。因为苏杏,那个时候几乎无人敢来苏家
十五岁的苏月枝面对苏杏,心底带着羡慕、恐惧、猎奇、厌恶、担忧、茫然、怨恨,见面的时候一律无视。擦肩而过以后偷偷回头,就见那个聪明漂亮的女子兀自站在潮湿阴暗的竹楼里,身影模糊不堪。
苏月枝说:“我其实蛮同情她的。”
宁远有一个水库,边上栽着许多柳树、竹树、榕树、棕榈,上面爬满了藤萝和金银花,下面是野生的凤仙和水仙,是一个夏天能去的好地方。席地而坐靠着树干的青年听闻,只是可有可无地笑了笑:“她要你的同情做什么。”
苏月枝没听清,转过脸:“你说什么?”
“……没什么。”
少女撇了撇嘴,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掐着根青草,故意俯着上半身靠近他的脸颊,慢腾腾道:“四哥——,你又说什么了,嗯?”
傅林辰在家里排行第四,她不再喊他“先生”,换了这个称呼,说是这样就不会乱了辈分。
他微微侧脸,皱着眉道:“阿里,你年纪不小了。”
“呵。”少女直起身坐回去,眯眼看着他,“四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十一岁起就喜欢你。”
十一岁知道什么喜欢?但是她非要这么算,你还真是没办法。
傅林辰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眼底黑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苏月枝就看着他。跟四年前相比,她拔高了不少,少女的身形渐成,清瘦窈窕,面容里有几分肖似苏杏,带着少女独有的明媚娇俏。但是傅林辰,四年来样貌几乎没怎么变过,一样的高瘦俊秀,富有欺骗性的温润眉眼,眼底无波无澜。
她又说:“四哥,你看,我家里都同意的,你们家也没人反对,有什么好考虑的?我长得也不难看呀,嫁妆什么的都还好,你说是吧?”
傅林辰面对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常常哭笑不得,就像现在这样。
“阿里,你还小——”
“小什么小!”她掰着手指算,“我今年都十五了。你也才二十六嘛,大不了多少。你看,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这样算下来你还是有得赚的,是吧?”
哪里能这么算啊。
傅林辰拍了拍她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苏月枝那个时候也不喜欢小孩子。她没有那个耐心,性子里的跳脱和不安分让她根本带不了幼年的小生命。她那时青春年少,忙着交朋友,忙着玩耍,忙着见识世面,也忙着缩短跟他之间的距离,对于那个跟随小姨来到她家的表妹根本不在意。
苏月思的存在感从小就弱,真是太安静了,直到苏杏去世都只有一个小名,小其,据说是因为她父亲的名字里有这个字。后来她的户口只能落在宁远,随了苏家,因为跟苏月枝一个辈分,被唤作苏月思。
有一年春节,苏杏又一次在饭桌上犯病,砸了整桌的菜肴,歇斯底里得让人害怕。苏月思从小就敏锐,记忆力简直精准得可怕,苏月枝的母亲打发她跟傅林辰出去走走再回来,顺便让她把苏月思也带走。
傅林辰的性子淡漠,却对苏杏这个女子心有余悸。她的感情太浓烈了,已经快把自己焚毁,顺带着烧得周遭的空气都阴暗炙热,面对这个人,你最先看得到的就是生命的晦涩。
好好的年夜饭吃成这样,苏月枝心情极差,一路上踢踢踏踏生着闷气,若不是顾忌着傅林辰抱着的表妹,她其实很想破口大骂的。两人都不说话,苏月思更是静默不语,短短几个街道愣是走出了一股漫长、沉闷的味道。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苏月枝突然站住,背对着万家灯火,大声质问傅林辰:“四哥,你到底怎么想的?!”
傅林辰从沉思中微微转过脸来,一时没明白,“什么?”
少女咬紧了唇不说话,气息粗重,又羞耻又期待又难过,像当年初见一般瞪着他,眼眶红红。
他皱起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一样。他回头看去,只见夜色朦胧中青色的尾气袅袅散开,能听到远处的狗吠声和吆喝。
那时候交通工具很少见,苏月枝一时都没能想到是出了车祸,本能的心悸后问道:“怎么了——?”
傅林辰将小孩放下,“站这别动,我过去看看。”
大概是赶着回家过年,天色昏暗,又没有路灯,摩托车正面撞在路旁一堆等着盖房子的砖头上,一地的血,人是早不行了。傅林辰看了一会,确认无法援救以后,点了根烟放在尸首边,慢慢走回路口去。
“……四哥?”
“阿里,走吧,我送你回去。”
“哎?——”
苏月枝还想说什么,借着一点灯光看到他脸上淡淡的,一时也噤声了。
傅林辰本来是打算将她送回苏家后,去派出所说一声的,结果还没到苏家,就见到大片的灿烂火光。苏杏居然在苏家的鸡圈和柴房纵火,若发现得再晚一些,估计整栋竹楼和餐馆那边都要被烧了。
那个年注定过不成。
苏月枝越发不喜欢她的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