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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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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是如血沉下西边天际,古戏楼的遗迹在暮色中投下昏沉的暗影,他赤脚踩过荒芜的蔓草,耳边是喧天的炮火,迎面而来的硝烟与血腥将幻想击得破碎支离。
那时金先生已经离开了津门,带着金明琇远渡重洋远走他乡,不再回顾这片山河破碎的故土。花九卿被留在天津卫,执掌实际上仅剩空壳的青帮势力。不说是什么三刀六洞诸般惩罚,有时候花九卿看着护法小爷便会不由自主感慨盛衰变化之无常时世兴忘之不复,他们裹在时局的洪流之中,终究还是无法逃开的。
看着花九卿轻笑间推杯换盏耍弄玲珑手腕,在天津卫努力再次定下根基,桂白不由自主便会回忆起昔年那个冷淡苍白的少年,那个被长袖善舞的“千面狐卿十二”之名深深掩藏的清冷少年——那才是真正的花九卿。
莲爷死后,桂白回了花九卿身边。他原本便是花九卿埋在莲二身边的一枚暗棋,就像古代陆博棋中的暗枭,猝不起不意,刺出的却是最狠最致命的一刀。当他一身血污踉跄冲回津门堂口时,花九卿一身绯色妖华站在院子里,身边是神机营的统领崇贝勒。
天上地下恍如隔世。
那是真正的云泥之别。
“倒真不巧,九卿此刻有些琐事,贝勒爷您随意逛逛,在下暂是失陪了。”花九卿冲着崇利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上前自然而然的牵起桂白往书房走。他素来体寒,指尖往往是凉的,牵起桂白时才觉得桂白体温烧得火烫,抬手拭了拭桂白脸上干涸的血痕,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回头叮嘱了一句,“大猫,你帮我煎副药,一会儿送进屋里。”
花九卿带着桂白带了书房,反手关上门,他倚着门,抬手像曾经那样揉了揉桂白的头,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想哭就哭出来吧。”
桂白挣了一下,踉跄了一步,然后努力在花九卿身前站稳,他慢慢扬起脸,语句都是带颤的,“卿少,如果我没完成任务呢?”他原来想用很平静的语气来说这句话,可终究是没能忍住,下一句时几乎带着凄怆的意味,“……如果,我死了呢?!”
惊觉自己语气中强烈到掩饰不住的哭腔,桂白一愣,颤颤吸了口气,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的盯着花九卿,固执而专注,似乎非要从对方那里揪出一个答案,哪怕是伤人伤己也在所不惜。
这毛病……究竟是早年花九卿给他惯的还是后来莲二太宠他惯出来的,桂白却有些辨不分明了。
看着那少年苍白着脸那么倔强的望过来,脸颊因高烧而带了病态的嫣红,花九卿无端想到了桂白当时一折著名的《贵妃醉酒》。然而桂白看他的目光是散的,再不是昔年艳惊津门的戏子观音,那股清净的灵气似乎已被现实侵蚀消磨的空了,仅剩那副漂亮的皮囊任残缺腐朽的灵魂寄居其间,终究花九卿只是望着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于是桂白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他苦笑了一声,抬起手似乎想捂住冲口而出的悲伤和哽咽,花九卿却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那么用力,疼得桂白全身一抖。他张开嘴想要呼痛,可张了嘴却是什么也没喊出来。
原来痛到极处,反倒真是喊不出来的。
花九卿抬起另一只手,缓慢而坚决的摘掉了他指上的戒指。戒指在地上滴溜溜滚远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停下。似是在斟酌词句,花九卿停顿了很久才慢慢开口,“观音,我教你藏(百度你个受)毒,却不是这么用的。”
他松开锢着桂白手腕的手,低声吐出余下的语句,“观音,有很多人渴望活下去却只能无助的迎来死亡。你现在,没有那个资格去放弃自己的生命。”
桂白在花九卿身前慢慢跪坐下来,无声间已是泪流满面。花九卿蹲下身来陪他,指尖扫过桂白眼角,泪水的温度让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桂白突然开始放声大哭,抛弃所有风度和骄傲,像当年戏班子后台受罚的那个七岁孩子一样毫不顾忌的哭喊呜咽,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气息不稳,哭到全身颤抖,他伸手用力的抓住花九卿的袍角,指节因用力而分外苍白。花九卿始终安静的陪着他,眉目间平静得几乎有了苍凉意味。
那时候桂白突然想起自己执短刀从莲二心口刺进去的时候,莲爷悲伤的看着他,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奇导神情,那个嚣张而霸道的男人问他,“无常,你就那么爱卿十二?”他依旧没有叫对他的名字,似乎是这辈子也不打算叫对了。从莲二心口处涌出的鲜血滚烫,烫得桂白再也不敢去伸手去碰那把短刀,他闭上眼,轻声回答,“……我不得不爱。”然后他听到那人最后一次呼吸声,气息的尾音就那么慢慢散了。
他不知带莲二最后有没有听懂,他说的不是“爱”,而是“不得不爱”。
或许那个男人……再也不会明白了。
桂白抓着花九卿衣襟的手更用力,用力到连指尖都在抽搐。眼泪敲在青砖上,洇成淡淡水痕。
——卿少,桂白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那年秋未,一切都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崇利明往津门堂口跑的更勤了,而花九卿房中的灯火往往要亮到三更才熄,只能合眼个把时辰便要处理次日事务,身子也日渐清减了。桂白看不下去,半夜借了厨房做一碗元宵或清粥送进花九卿房中,守在房门前的尊往往是沉默的端进去,过半个时辰再端出来。东西是原样的,没动分毫。
眼瞅着将要冬至了,看崇利明离了堂口,桂白端着一碗清粥敲响了花九卿的门。
尊难得不在,大抵是被派去办一些见不得光的活计了,花九卿隔着门淡淡道,“门没闩。”,见进来的是他,眉尖一皱,把手边的东西合上后扫到桌角,这才接过那碗粥,顺口问,“他已经回去了?”
“嗯,崇爷刚走。之前盯着这院儿里的桃树看了半天,也不知大冬天的有什么好看。”桂白把手中瓷勺盛上,咬着唇迟疑了片刻,“卿少去睡吧,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是么?”花九卿垂眼笑了笑,没回应他,只是顾自弯起唇角,带着些遗憾轻声开口,“可惜了。”
——可惜了,崇利明。自此后我们再没有春日赏花的闲暇了,家国天下宦海沉浮,我终究还是没能够陪你走完整个一季的。
桂白抿抿唇,没说话。他看着花九卿眼睛下浓重的黛色,烛火轻曳满室摇红,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花九卿那个表情,该当是刻骨的哀伤吧。可花九卿的神色偏生做的那么平静,眼眸沉冷如渊,他还是看不透那个人的。
“观音,明儿是冬节,陪我出去逛逛。”花九卿慢慢咽下一勺粥,把剩下的放在了一边,“好了,你休息去吧。”
“卿少,那我退下了。”桂白转身退下,合上门,站在崇利明刚才站的地方怔怔盯着那株桃树看了好一会儿,除却稀疏的枝条只能看见沉暗的天色。
他蓦地苦笑出来。次日晚间时分,花九卿收拾干净手边事务带着桂白出了门,在一个东向的路口停下,蹲下身,把厚厚一叠纸钱放在旁边,用白垩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掏出钢壳的打火机烧了一张引魂黄表,借着火点燃了纸钱。
他慢慢的把纸钱烧进火中,看着惨白的纸钱化为大把死寂无温的灰烬。
明明暗暗的火光中,花九卿的侧脸惊人的艳烈。
“观音,走吧。”
桂白随着花九卿向前迈步,一阵晚风吹过,漫天纸灰飞扬,白垩所书“唁三张”三字已是一片模糊。
原来……连唁三张都死了。桂白闭了下眼,口中吐出的气息化为轻袅白雾,消散在渐寒的空气中。
他们走过天津卫热闹嚣杂的夜市,那些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着,油茶和杂果的香甜交织着,麻花儿和炸饵的焦脆也纠缠着,枣儿梨堆在摊子上蒸的雪亮晶莹,还有卖百货的货郎挑着货架子站在路边,一动就叮呤当啷响。角落里卖纸钱元宝的老翁低哑的招揽着生意,“冬节鬼添衣,烧纸钱——”
其实那不过是最平凡的市井场景,桂白跟在花九卿身后,看着这安宁平和的一切,无端便已经红了眼眶。
他们一直走到津平渡才停下来,夜色沉霭中远处的轮船中剩下模糊的阴影,而江畔有老旧渔舟,挂着一盏孤灯,盛了漫天星斗。微腥的气息在夜风中迎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老者苍凉悠长的渔歌调子,那和着滔滔水声的蓑衣凋在海河中唱了千古,明月今照人,他年却不知世人早已过了几番。
静默中,花九卿开口问他,“观音,你看的到未来么?”
桂白看着眼前沉静的一片夜色,很轻的摇了摇头。
江风吹来,花九卿抬袖轻轻咳了两声,他的声音淡淡的,平缓而柔和,“这是我们的世,亦是我们的誓。便是未来再遥远,总有等得到的那天。为了这个誓愿,总有人要为此付出牺牲,付出代价,可那些相比于整个民族,自然是值得的。”
“可是卿少,只有活着,才能看得到你说的未来。”
“是啊……”花九卿低笑起来,“活着。”
桂白不语,死死咬着嘴唇,一丝腥甜在口腔中散开。
他有一种很强的预感,这是他可以与花九卿共度的最后一个冬节。
从此后,长天阔水,再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