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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茫茫天涯苍苍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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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和当初预料的一样,一天比一天红肿开裂的厉害,如今就连写几个字开张药方都会感到伤口撕裂的疼痛。我也试着自己调制了几种药膏涂抹,可是都没有什么作用。冻疮这种病症,果然还是只有等到春天让它自己好啊。
则言也是一样,我记得他原来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很漂亮的手型,手背的皮肤白皙,依稀可见血管的走形,只是掌心处因为长年使剑,用一层薄薄的茧。可是现在才不到半个月,他的手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掌心处的水泡长出来又被磨破,磨破后又长出来,终于形成一处处厚实的茧。
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给他上药,他却只是盯着我的手看,我故作镇定的拉了拉衣袖盖住两只手,我的十根手指现在都跟冻萝卜一样,又红又肿,难看的厉害,再加上散布的裂痕,看起来更是狰狞。
都说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我下意识的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难看的脸。
他忽然倾身过来,亲了亲我的额头,这是他学我的,安慰人的动作。
我莞尔,凑过去也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
窗外有雪花自天空飘落,这是今年的初雪。细细碎碎的雪花洒落在屋檐、树枝,还有小路上,一点一点的,把这个世界包裹成纯净无暇的白色。
因为昨晚下了大雪,路十分不好走,我们俩就只好都呆在家里休息。则言从早上起床打开门就一直很兴奋,还没吃完早饭就要跑出去玩。我堵在门口给他戴好帽子和手套将他裹的严严实实的,这才侧身让他出去了。
他也没有走远,就在院子里滚着雪球堆起雪人来。我倚在门口微笑看着他,看着看着玩心也被勾了起来,他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跑过来拉着我出去和他一块堆雪人。
结果雪人没堆好,倒是打起了雪仗。我一边跑一边团了雪球回身砸他,他也不闪躲,学着我的样子团了雪球砸我。我跑到一处雪比较薄的地方,因为速度太快,呼啦一声就摔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雪又厚又软,所以倒并不觉得很疼。
则言见我跌倒,飞快的跑了过来,然后再同样的地方滑倒摔在了地上,不过他是脸着地的,所以整个人都埋进了雪里。
雪地被砸出了一个大坑,他双手撑地把头从厚厚的雪里拔了出来,脸上头发上全是碎雪,样子狼狈极了。
我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拿袖子替他擦擦脸,“怎么样,还好吗?”
他低着头没说话,我有些不安,在他身上四处摸索,“为什么不说话?受伤了吗?哪里受伤了?”他忽然抬头,反身过来抱住我,微一侧身两个人就都滚到了雪地里,我惊叫一声,而后听到他恶作剧成功之后放声大笑的声音。
回到屋里的时候两个人的衣服上都有了湿意,我把火盆里的火烧到最旺,让他坐在火盆边烤干衣服。我从储物柜里拿来两只地瓜埋进炭火深处,也在火盆边坐了下来。
他安静坐在那里,不知何时把木头“则言”掏了出来,微低着头用手指细细摩挲着。我心头一动,也把木头“云问”拿了出来和它并排放着,他抬头看着我,我笑了笑,慢慢把两个木头人挪到一块,一寸一寸,它们的手牵在了一起。
他双眼直直的盯着这一幕,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就这样良久良久,保持着同样的表情和姿势。
我闻到了烤地瓜的香味,注意力也没再集中在他身上,欢快的捡了根树枝在炭灰里扒,地瓜的皮已经有些烤焦了,我丢了树枝,干脆直接伸手把两只地瓜捡出来。
“烫!”我的手刚碰上地瓜,就被烫的缩了回来。则言被我这一叫,如梦初醒,抓了我的手一看,手指上又被烫出了两个水泡。
他抬头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明白的情绪,好像,很心疼很心疼的样子。我这会儿没时间琢磨这个,再不快点的话地瓜就真的会被烤成一堆焦炭了。再次飞快的把手伸进炭灰里,我成功的把两只地瓜从火堆里拖了出来。“好香啊……”我把烫红的手指捏在耳垂上,“现在地瓜还很烫,则言先别碰,等等再吃好吗?”
他只是看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已经习惯他这样不理会人的时候了,等地瓜稍微放凉了些,我剥好一只递给他,他没有接,我只好拉了他的手强行塞给他,“很好吃的,则言吃吃看。”
这回他就像机器一样,听了命令就张嘴咬了一口。我期待的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
他机械的点头,我把另一只地瓜剥好皮啃了两口,黄澄澄的地瓜,又软又甜,的确很好吃。
刚吃完地瓜就有人来敲门,是一位面熟的大婶,说村头的一家有人摔断了腿,请我过去看看。雪还在下,我拿了斗笠蓑衣,交待说,“阿问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则言乖乖呆在家里好吗?”说完不等他回答,我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跟着那大婶出去了。
雪下的很大,路十分不好走,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才赶到那家人屋里,受伤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幸好只是摔断了小腿,并不十分严重。我摸索着找了找骨头的断端,“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而后不等他回答,我突然施力将骨头的两端复位对接好,那青年疼的汗珠大滴从脸上滚落,脸色更是煞白。
“好了,”我对他笑了笑,拿夹板把小腿包扎固定好,“我再给你开张方子,你记得按时吃药,还有休息半个月,可能的话,尽量不要用这条腿走路。”
我把方子开好递给青年的父母,他们都是朴实的庄稼人,只是一个劲的向我道谢,“云大夫,雪下的这么大还劳烦你过来,实在是我们老俩口岁数大了,背不动沉意。你要是不嫌弃,就在我们家吃完饭再走吧。”
我连忙推拒,初雪的白天很短,这一来一回的,到家说不定就快天黑了。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滑一些,我走的更慢,又摔了好几跤,只觉得眼冒金星,跌跌撞撞的进了屋。
天色灰蒙蒙的,很安静,屋子里则更是安静。我脱下斗笠蓑衣,站在门口喊道,“则言,阿问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他今天的确有些奇怪,我站在玄关,把鞋子上的沾的雪甩干净,免得带进屋里把屋子弄的潮湿。我搓着快失去知觉的手,一边跺着脚一边走了进去,进屋一看才发现则言不在。
屋子里空荡荡的,我安慰自己,上次他也是出去了,后来不是很快就回来吗。心里这么想着,可脚下却是不受控制的往外跑去,我先去敲了隔壁金大娘的门,“大娘,您看见则言了么?他不见了。”声音出口,已是慌的有些发颤。
“没有啊,这冰天雪地的,他怎么出去了?”大娘也急了。
我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双腿发软,“我出去看了个病人,回来就不见他了。”
她见我就要跑出去找,连忙拉住我,“这鬼天气,你一个人怎么找,”回头朝屋里大喊了一声,“老头子,你快出来,云大夫的夫婿不见了,你快找几个人帮忙出去找找。”
金大爹找了几个邻近的男子,分散开来四处寻找则言。雪还在下,稍微远一点的东西就看不清了。我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只知道他们越走越远,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人了。
我全身无力,站了一会就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则言一直都很听话,今天怎么会突然不见人了,难道是被谁掳走了?还是有人来了家里把他叫走了?屋子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看样子他不像是被迫离开的。可是,不管是谁来了,总会留下脚印吧。
脚印?我灵机一动,仔细在雪地上找了找,可惜这院子里的雪,因为早上我和则言打了一场雪仗,已经被踩的凌乱不堪,四处都是脚印,根本区分不出什么。
出了院子之后就好很多了,我小心翼翼的找着有没有则言出门时留下的脚印,其他地方都是一片干净的雪地,只有我今天出门时走的小路上,除了出去和回来留下的两行脚印,还有一行出去的脚印,脚印的形状和大小都显示这是一个成年男子留下的。
如果这是则言的脚印,那么他是一个人出去的?我心中愈发不安,沿着脚印往前寻找,走了大约两里的路程,那脚印突然就断了。
我抬头四处望了望,这附近并没有人家,视线能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还在这里。
我害怕起来,如果真的是则言,如果他真的被埋在了雪里,我不知道他是出来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如果更久,那该怎么办。
我拒绝再去想这个问题,只是埋头拼命的在脚印周围用手挖雪,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我不知疲倦的挖着,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挖到一个白色的衣角。
我认得这个衣角,上面有我亲手绣的紫鹃花。
我顺着衣角往上把雪扒开,一个人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他苍白的脸仿佛和雪地融为了一体,整个人安安静静的躺着,没有一丝生气。
我颤抖着把手放到他鼻下探了探,没有呼吸。这时金大爹他们也赶了过来,看我抱着被冻僵的则言坐在雪地里,他有些不忍,还是出言道,“云大夫,你莫要太伤心,不管怎样,还是先把人搬回去吧。”
我无意识的点头,任他们把则言搬上担架抬了回去,自己在后面游魂一样的跟着。
把则言搬回了家里,金大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就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我生了火烧了热水,打湿了毛巾给他擦身体。有了热源,他就跟解了冻一样,原本硬梆梆的身体慢慢变得舒缓柔软。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渐渐回了血色的脸,抓住他的手探了探,他竟然又有了脉搏!
来不及吃惊,我赶紧取了针包对他进行针灸催醒,下到第三针的时候,他终于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我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眼泪鼻涕全蹭在他颈窝、脸上,他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好一会儿,我稍稍平复了情绪,问道,“为什么要出门?”
他的声音沙哑,淡淡开口,“你走的太急,忘了手套,我想给你送去,没想到在半路昏倒了。”
我微张了嘴望着他,完全忘记了答话。他刚刚不仅说了“你”、“我”,而且还连续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想起什么?”他摇头,“阿问,我饿了。”
我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是盯了他半天,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只好先去做饭。这应该是慢慢好转的迹象吧,我想,他会一天比一天好,一天一天重拾过去的能力和记忆,最终,变回真正的则言。
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开口,甚至比平时还要沉默些。
晚上,我拖着他上床给他盖好被子,习惯性的侧身靠进他怀里,他的身体微微僵住,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我,而是不着痕迹的想往后退。我叹了口气,抬手搂住他的背,手轻缓而规则的在他背上拍着。
他迟疑了一会,忽然伸手紧紧抱住我,力道大的勒的我有些疼。我不明所以的抬头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却伸手把我的头压向胸口,不留一丝缝隙,这样强硬的态度,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有温热的液体自发尖落到我脸颊,我抬手轻触,愣愣的看着指上透明晶莹的水珠。
我只知真气乱窜会让人迷失心智,却不知失了心智的人,有时也会恢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