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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论胜败伍被倾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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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晴空,连风也好像是一夜之间变得肃杀起来……
淮南王刘安觉得自己如置身冰窖,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听着他诉说刺杀天子使臣失败的经过。最终终于支持不住,颓丧地跌坐在榻上。
半晌,淮南王终于有气无力地喃喃:“这可怎么办才好?”
“父王。”刘迁目光坚定执著,他看着父亲,心中有着不一样的看法,他这次刺杀虽然失败,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如果能够利用这次事件让父亲下定决心起兵,那么真是得偿所愿了。
他压抑下心中得意,严正地说道,“父王,您以为张汤来淮南是为了什么?难道您不知道这些年,刘建那小子就像个阴沟里的老鼠,四处打探,咱们这么大的动静,能瞒得住他么?而刘建此次到长安见到刘彻,又岂能不说出一切?!反正您已经秣兵粝马这么久,如今淮南兵强马壮,人才济济,您又何必还要这么谨小慎微,看刘彻脸色?”
淮南王默然不语,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镇定。
看到父亲沉默,刘迁有些焦躁地说:“父王,难道您要将我交出去,看着我被人杀了才甘心?!您难道已经忘了祖父的大仇了么?您也要自己的儿子死在他们一家人手上不成?父王!”刘迁怒吼着,眼睛染上了血红,“如果您真要这么做,与其让别人动手,我不如先死了干净……”说完,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就要往脖子上抹……
“你这是干什么?”淮南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你这是干什么?!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报仇?为了你么?你要是死了,我还做什么?”
“那么……”刘迁松开手中的剑,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那么都到这种地步了,您到底在迟疑什么?”
刘安微微一叹,说道:“时机未到啊。若我淮南起兵,只怕不但消灭不了刘彻,反会为他所吞噬。你这次做得太莽撞了。”
“父王。”刘迁的眼睛中出现了喜悦,“只要我们有强而有力伙伴,就不怕刘彻势大。此时匈奴的使者还在别苑里等候,他们已经答应,如果淮南起兵,伊稚邪单于立刻发兵呼应,到时候南北夹击,不怕长安不易主!”
“这……”淮南王沉下脸来,满心忧虑,“与匈奴合作对付刘彻,这不啻于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此事还要在斟酌斟酌。”话虽然这样说,但他的语气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决绝。
“父亲。”刘迁跪在父亲的对面,抱住腿,抬头一脸渴望,“那怕什么?匈奴虽然是虎狼之师,但刘彻能抗拒得了他们,咱们就不行么?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只怕《推恩令》一旦实行,我们淮南的势力削弱,那时就算想要对付刘彻也不行了。”
刘安沉默了,这也是他最为担心的。
“父亲,下定决心吧。不然您就是逼着儿子去死。”刘迁的目光中流露出祈求与坚决,“难道您真要再失去一个儿子么?!”
淮南王听到这里,看了一眼儿子,脸上终于出现一抹决绝,想要答应。
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出现一个声音,轻声道:“主公,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声虽轻,但对淮南王刘安、太子刘迁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惊慌着向外看,只见有一个高冠博带,行止潇洒的人走了进来……
“伍被?”一看到来人,刘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抑郁。而刘安则是满脸的惊喜,他赶紧站起来,一手携了伍被,让他坐到自己对面,恭敬地问:“先生为何说此事万万不可?”
伍被稍稍欠了欠身,一脸肃然,问:“主公,您看现在天下是大治,还是大乱?”
淮南王看着伍被,默然不语,但脸上已经显出不悦。
伍被却不看淮南王脸色,自问自答,“臣以为现在是天下大治。”
刘迁不服,反驳:“刘彻穷兵黩武,汉廷这些年连年战争,我看到是大乱!”
伍被转向刘迁,嘿然一笑,“太子难道以为对战匈奴,连连取胜是混乱之源么?”
刘迁语塞,他瞪了伍被一眼,诘问:“那么你又凭什么说现在是天下大治?”
伍被转向淮南王,垂首说道:“臣暗自观察朝廷之政,发现皇上举措遵循上古先贤之道,风俗纪纲也没有缺憾,而百姓富庶,再加上南越宾服,羌、僰入献,东瓯入降,扩大长榆,开辟朔方郡,又使得匈奴折伤羽翼,这虽然不及上古太平之时,但也可以说是天下大治。”
“啪!”刘迁狠狠地一拍桌子,怒视伍被,喝道:“你这是危言耸听,刘彻给你多少钱让你说这些?!”
淮南王也面沉如水。
伍被叩首,却并不谢罪,反而用高昂地声音,说:“太子,您虽然不爱听,但此乃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您即使怪罪,臣也要继续往下说。”
刘迁看父亲不置可否,便哼了一声,强压怒火,继续往下听。
伍被俯身叩头,侃侃而谈,“臣以为若主公出兵,汉必使大将军卫青出兵辖制,而卫青新胜,朝廷兵将气势正锐,非我淮南一国可挡。”
刘迁插口,“联合匈奴,则非一国。”
伍被抬头,瞥了一眼刘迁,说道:“匈奴非我族类,且他们地处边荒,未受礼教驯化,若到时候他们不守信用,铁蹄踏入中原,只怕我淮南将一国不存。太子只想到要利用匈奴,难道没想过匈奴狼子野心,对我国土垂涎已久么?”
刘迁转头,有哼了一声。
“再者,”伍被继续说道,“我淮南国就不是腹背受敌么?太子难道忘记衡山王这些年与主公水火不容?主公动兵,只怕衡山王决不会袖手旁观,若他在主公大兵出战之际,从后面偷袭,那时只怕还没有夺下长安,主公便再没有立锥之地!”
“就算这些都不管。”伍被抬头,目光犀利的注视着太子刘迁,道:“再请教太子,主公若起兵,能否肯定淮南各级官吏都与主公同心、誓死追随呢?别忘了现在诸侯国两千石以上的官吏都是长安任命,只怕这边还没有动作,那位国相大人就已经将消息送回长安了!”
“这……”刘迁确实难以肯定。
伍被冷笑,“天时、地利、人和,此三样决胜因素,主公一样没有,兴兵之事又如何能成?”说到最后,伍被神情悲悯,似乎预见到了那悲惨的结局。
刘迁只听得冷汗淋漓,刚刚的争胜之心,被伍被这一番话打得烟消云散,确实觉得不是出兵的时机。但……
刘安看着伍被,哀叹一声,终于开口,“只怕刘彻不会再留时间。”
“主公何出此言?”伍被问。
“刘彻遣廷尉张汤出使淮南,难道不是要除国?”
伍被听了此话,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刘迁怒道。
“我笑主公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些也看不透了?”伍被收敛笑容,说道:“我倒是只怕张汤不来,他不来才是危机重重呢!”
“哦?”刘安讶然看着伍被。
“主公请想,”伍被含笑解释,“您若是刘彻,想除诸侯国,会不会派遣一个廷尉与不足百人的队伍来?”
如果是我……刘安捻着胡须,思索:要想除一个诸侯国,那为了防止诸侯叛乱,定会先截断那国对外联络,以防止像吴楚七国之乱时,各国联合,然后用大重兵镇守方可。
而此时,各州县对外联系并没有受到限制,也并未有大兵压境的状况。
那么说……刘安看向伍被,只见他神情坦然笃定,好似局势尽在掌握。这也让淮南王安下心来。他所有谋士之中,最值得信任的也是这一个。
刘迁却不这么想,他害怕自己的父王听信伍被之说,如果淮南不起兵,那么他刺杀天子使者可是重罪,只怕追究下来难以活命!
想到这里,刘迁便说:“父王,若早知如此,孩儿定不会轻举妄动,但是如今,只怕使者不敢再来淮南国了。”
刘安看向伍被,向他诉说刘迁派遣刺客的经过。
伍被听完之后,思虑良久,才说:“还请主公、太子不必忧虑,所幸太子所遣乃是国中死士,这些人无惧生死,不会轻易说出主公、太子之名。就算有人受刑不过而招供,那也可以看皇帝如何取舍?毕竟他一心对外,也不想汉朝出现混乱,通过实施《推恩令》就可以看出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对诸侯王除国,引发诸侯王为自保而产生的战乱。现在事情至此已经无法挽回,我们只能坐观其变。若张汤不来淮南,说明天子已经容不得淮南,那时就请主公发举国之兵,博上一博,臣定当誓死效力。但如果使者依然前来,主公可先安排卫士持刀剑隐于庭中,看对方说些什么,如果他们真有异动,或者不利于主公,再杀之不迟。”
刘迁想了想,觉得有理,但还是不放心,就又说:“那些卫士可是要由我来调遣。”
“但凭太子调遣。”伍被没有异议。
刘安也稍稍安下一颗心。
当年文帝虽然后悔杀其父,嘱托子孙厚待淮南厉王之后。但均为淮南厉王之子的刘安和衡山王刘赐尚不能相容,他又怎么会相信那样的一句话呢?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这样的儿歌,也许正是皇族子弟的写照。
“既然要迎接远客,”刘安目光又恢复了明澈睿智,他对刘迁说:“就将你母亲和妹妹都接回来。她们母女两个也离开玩儿得够久了。”
“喏。”刘迁答应,兴匆匆地走了。
等到刘迁离开,刘安再一次看向伍被,问:“难道寡人现在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么?”他谋划了那么多年啊。
伍被沉声道:“当年吴王刘濞准备四十年,借晁错削藩政策触犯诸侯王既得利益之机,策动战乱,却依然被先帝,被周亚夫平定……”
“难道说寡人就和那刘濞一般?!”刘安脸色难看。
伍被安然一笑,说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当今天子既不比先帝,而当今卫青确如周亚夫,那么主公只要有耐心,何愁大事不成?”
刘安随之一笑,明白了伍被所指。
他说:现在的刘彻不懂休养生息,却像是锻造得非常锋利的刀刃一样四处征伐,那么他的锋刃将不能长久;
而卫青现在位居大将军,但是富贵荣华没有人能够守得住,他不懂得功成身退的话,必然会和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一样,深陷囹圄,死于非命!
那么耐心等待,避其锋芒,再伺机而动才是成功之道。
刘安向着伍被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先生。”
伍被笑着欠了欠,还礼。
“那我们就等等看,看看张汤到底怎么做?”刘安跪坐下来,“是回长安,还是继续来淮南。”
“主公与其坐等,不如派人多带金银到长安去,或许更能得偿所愿。”伍被进一步建议。
刘安点头,“说的也是。”
然后,君臣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