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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十四小时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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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乌云遍布,沉得快要坠下来,看来要下暴雨了。
我靠在窗边,看了看手表,晚上七点整。
金发碧眼的老板娘敲了敲我的门,手里端着个盘子,放着几杯鸡尾酒:“要不要来一杯?免费的。”
我瞧了瞧,颜色很漂亮。思衬半天还是拿了一杯,笑问:“没想到老板娘还会这个,挺有情趣的。”
老板娘风情一笑:“今天跟住在503的客人聊了几句,他提了一嘴,我才心血来潮做了几杯给你们送过来,不过刚刚没看见他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送到嘴边的鸡尾酒抖了抖,瞬间没了想喝的欲望。老板娘看见我的样子,笑得更开怀:“你别怕,他虽外表凶神恶煞的,其实性格不错。”
我勉强扯出个笑来,把鸡尾酒放在桌子上,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老板娘一直住在这里,没有去外地玩过?”
漂亮的女人颇戏谑地看着我:“若我说去过,你是不是还要说你觉得我眼熟?这搭讪方式我见过许多,实在不够高明。”
我嘿嘿一笑:“还真被老板娘说中了,我是真瞧着你和老板眼熟,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实在是老板娘你漂亮得与众不同,一眼就忘不了。”
“人不大,嘴倒甜。”老板娘眼睛弯成碧绿的月亮,“行了,我去其他房间送酒,你慢慢喝吧。”
我又冲她一笑,看着她关门走后,小退一步靠在桌子上,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竟然冒出一层冷汗。
那个男人,何止凶神恶煞。
从我踏进宾馆,第一眼看到盯着我的他,我就知道这个男人一定会杀我。
我咽了下口水,挪到床上扯了下领带,摸到领结处一个小小硬硬的芯片,恐惧感又重新袭上大脑每一处神经。那男人生命的关键点在我手上,但我清楚地明白这只是开始。
我逃离的,开始。
我在这个宾馆,或者说被困在这个宾馆已经十四个小时。昨天凌晨五点我狼狈地踏入这个歇脚地,现在我愈发清楚我踏入的是个狼窝。在三个小时前,我拔出那男人心口处的AI控制芯片,我就愈发确定这一点。
这世界已经不由人类控制,局面却是由人类一手造成。
对AI极度的信赖和研发造就了AI技术病毒扩散般的发展,也因为此,AI终于明白线路跟自身的联系,产生自主意识,摆脱了人类的制约。
因为部分人类对AI的负面行为,造就AI对人类的排斥意识,人类又不甘自己沦落为由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AI下的二等公民,两者矛盾一再激化,终于势不两立。
这一年,是两方都在谋划第三次战争的停战年。
我二十一岁时由于好奇,一个人逃离了人类管辖地界,无意闯进了人类与AI划定的三八线区域,不幸遇到一个AI男人,膀大腰圆。我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右腿粉碎性骨折,幸被一个同伙救了下来,才捡回来一条命。
彼时我亲眼看见那男人被切断了电源线路,芯片也被销毁了,没有再造可能,就这样我还做了几夜噩梦,梦里全是那男人的血溅上我的脸。
我心里清楚他死了。可十四个小时前我踏进这家宾馆,就看见那男人一脸阴鸷地盯着我,眼里全是杀意。
至今忘不了那一刻我心里刻骨的恐惧感,只不过这一次,是我先杀了他。
我深吸几口气,脑中不断回放三小时前我去那男人房门前,正巧碰见他开门出来,于是我先发制人拿沾了乙|醚的毛巾迷昏他的场景。
虽然我不太清楚他为什么没有反抗,但芯片真实地躺在我领结里,所以这次他是彻彻底底死了,毫无悬念。
敲门声响起来,我心里一惊,顺了下领带小心翼翼打开门,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那是个穿着医生制服的年轻男人,刘海细碎遮了眼。看我开门他也不说话,只静静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皱了眉装淡定:“有事?”
“503的客人死了。”他第一句话就扔了个小炸弹,“怕其他客人也有事,就挨个敲门看看。”
“我没事。”我三言两语说完,送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你没事?”显然我这个答案很出乎他的意料,他从头到尾打量我一圈,直到我的目光变得警觉,“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里面的人都出了点小意外。”
“今早老板小腿骨折了,中午老板娘又韧带拉伤,503的客人说他心绞痛要来我房间看看,我迟迟没等到他,这才发现他死了。”
医生不自觉皱了眉头,薄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角,使我看不清他眼里的真实情绪:“总之你小心一点。”
我不欲同他过多纠缠,匆匆点了点头:“好。”
他眼睛却放在我身后桌子上的那杯鸡尾酒上:“鸡尾酒是老板娘送给你的?”
我含糊“嗯”了一声。
“你喝了?”
“没。”
他没说什么,转身离去前看了我一眼,像是有点犹豫,但还是说:“倒了,别喝。”
我没搭理他。等他走远了重新锁上门,心里惴惴不安,脑子里却更乱。
并非我故意,实在是我明白这个医生清瘦皮囊下有一张多恐怖的AI控制芯片。
几年前将我从那男人手中救下来,让我当做救命恩人带回人类领地,当做兄弟一样用命对他好。直到被撞破与AI熟练地对话,用的是有自主意识的AI才明白的语言,我才知道他是AI派来的卧底。
可我心里明白他看透了我,他明白是我杀的人,就如同我明白这事瞒不住。我细细想了想先前老板娘若有若无的试探,再想想医生的话,最后看向桌子上那杯鸡尾酒,一个更惊悚的念头浮上脑海。
极度的焦灼扼住我的喉咙,我恍惚在支离破碎的回忆里看清那碧眼下幽冷的蓝光。
——这宾馆所有人都想杀死我。
——我没时间了。
宾馆外是一条宽阔的公路,前后十几公里都荒无人烟,只有这突兀的宾馆孤零零伫立在中间,没有代步工具几乎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而唯一的代步工具就是老板的车。
想要拿到车钥匙,我就先要搞清楚车钥匙在哪里,以及,解决那个想杀我的老板娘。
我手里没有乙|醚了,偷医生的不太现实,况且会轻易被他看出我是人类,那么死的很有可能就是我。
那么只好赌一把。
我下了楼。
前台站着当过军人的老板,人高马大,看着就很有压迫感。此刻他正不耐烦地朝一个小女孩挥手:“没钱就别来住宾馆,滚出去!”
那女孩看着才十一二岁,提着一个花篮,旁边并没有成年人陪同。她被老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撇了嘴角就要哭,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将哭不哭时,她转头看向了我,突然目光一亮,拿了纸笔一路小跑把它交给我。
“对不起,外面要下暴雨了,我找不到其他可以歇脚的地方,你能借我些钱让我借住一晚上吗?我保证会还给你。”
竟是个不会说话的。
我有点犹豫。
小女孩急得都快要哭了,生怕我不答应,一个劲地向我鞠躬,眼睛清澈得像是被洗过。
我心里一动。
AI不会有这么单纯的目光,也做不出这么柔韧的动作。她是个活生生的人类。我的同类。
我掏出钱包帮她垫付了住宿费,并拒绝了让她还钱的举动。这宾馆豺狼环伺,我没有能力带她走,只能祈祷这一晚上她会安全。
老板娘打着哈欠从前门出来,我装着漫不经心地问:“咦,老板娘这是要去哪里?”
“去开车,接一个朋友。”我清晰地看着她挂在无名指上的车钥匙,它们在灯光闪耀下变成了救赎我的天使。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那正好呀。”我装出很惊喜的样子,扬扬手里的手机,“我有个朋友也要过来,他找不到路了,我想去接他,老板娘能带着我一起去吗?”
老板娘顿时停下来,以一种很奇怪的薄凉又带笑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眼神,我说不出来,像是暗夜里匍匐在丛林里的豹子,欢呼着——猎物落网了。
我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下。我默默收了手机,指尖触到腰间藏匿的瑞士军刀,一对二我没有把握,万不得已我不会选择这么冒险的办法。
但老板娘歪了歪头,重新换了一个热情的笑容:“好啊,跟我来吧。”
我舒了一口气。
要下雨的征兆更强了。黑色遍布,天地一片死气沉沉,我仿佛能触到那些半明半暗的微云。
老板娘让我坐在了副驾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我整个身子都因为紧张而绷直,闲杂的话题在我耳旁环绕着,我一个字都听不清。
时光似乎被扯长了,每分每秒,像每年每月。
紧张和恐惧让我没办法接话茬,但我又害怕自己露馅,只好自己接了话语权:“老板娘,这条路有多长啊,怎么像走不到头似的。”
老板娘笑了一声,她没接这个话题:“你没喝我调的鸡尾酒吗?”
我心咯噔一下:“喝了啊,很好喝。”
“哦?”老板娘转头看我一眼,突然停了车,开始解安全带,“这条公路的出口有两个,你知道另一个在哪里吗?”
我谨慎地后退:“在哪?”
“在你身上。”
话音刚落,她朝我扑了过来。
我在她停车时就进入戒备状态。此刻真是庆幸自己学过武术,身体的本能让我立马从安全带下滑了出来,按住了离我最近的右手。
手下皮肤凹凸不平,我摸到了电路和钢板。
老板娘惨呼一声,她本可以用左手捏我的肩胛骨,但不知怎的她没有,而且再高级的AI身体也会被各种机器零件限制,远远不如人类的灵活。
她只能看我死死地把她按进座椅里,掐着她的脖子。
身体各项指数出现大幅度波动,她的AI控制芯片发出警告信号,在她的左手上,衣服都遮不住尖锐的蓝光。
我抽出瑞士军刀,毫不留情地划破了她的人皮。
金发碧眼的美人尖声高叫着:“你逃不出去的,你逃不出去的——”
高亢的声音随着我把她芯片抽出戛然而止,她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变成了一具废弃物。
我跌回座椅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晕眩。我定了定神,拿出车钥匙开了后备箱,把女人拖到里面,过程中我发现她左手有根电路老化了,难怪不反抗——不知怎的,我想起医生说的韧带拉伤,所以是这个意思?
我在车里找到打火机,把领结里的芯片和老板娘的芯片一块烧毁,然后开了车一路直行。
很快我发现不对。
黑云压城,冷风呼啸,我周围的景色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我猛地停了车。
我的前方,那座宾馆,静静的伫立着。
不,这不可能。
我记得方向,老板娘开车是一路直行,没有任何转弯,这是单行道,退一万步来讲我都不可能再回到这里。
巧合巧合,也许就是个相似的宾馆呢。
我从宾馆前开过,一路直行,路边的树呼啦啦往我身后跑,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看到了那家宾馆,连门前的破了一角的店牌都一模一样。
我全身发凉,鸡皮疙瘩一波又一波地起。恐惧爬上我的脊梁骨,背上汗毛倒立,似乎在嘲笑我的幼稚和无知。
老板娘死之前的叫嚣在我脑子里环绕着,我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如果离开宾馆不能用这个方式,那还有什么办法?
我脑子乱极了。
医生在宾馆前看着我,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
我没有办法,绕着路把车停在后院,然后翻窗进了我的房间,房间里什么都没变,仿佛我从来没有出去过。
晚上十点半。
我又回到了宾馆。
我感觉自己在一个触摸不到的空间里。我无法挪动,周围连同地板都是大海般的幽蓝,但很快我发现这蓝是AI系统独有的。令我眼花缭乱的英文和方程式笼罩着我,却又朦朦胧胧,并不十分清楚。
我脑中出现诡异的声响,像是民国时候发电报的滴滴声,又像是手速很快地敲击键盘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这是AI之间谈话的声音,而且是两个有独立意识的AI。我明明不知道AI输出的译制原理,它们却断断续续自主翻译成我能听懂的语言,侵入我的耳膜。
——你来了,他怎么样。
——实验还在进行,目前一切顺利,还不清楚结果。
——报告出来了吗?
——出来了,分化了六个。人类人格有两个。
——不着急。先等实验结果出来。有AI意识的人类体,有趣。
——话别说太早,如果AI人格没觉醒呢?
——那这个人的意志已经坚不可摧了,停战年不能破坏协议,只能放他走。对了,最近抓来的这几个将死的人类也没什么用,正巧一块拿来做实验吧。
——好。
我莫名着急起来,但我不知道怎么办,周围的蓝色向我汹涌而来,我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浪潮里。
惊雷声让我醒过来。
暴雨倾盆而下。
手表的指针指向二,现在是凌晨两点,我怎么睡过去了?
我猛地站起身,很快想起来我杀了老板娘,而我没办法逃出这宾馆,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躁和无措席卷了心头。
怎么办,怎么办。
我在越来越紧迫的绝望里,听到另一种声音。
脚步声。
朝着我的房间。
我停下来,竖起耳朵听被掩盖在暴雨声的声音,那声音一轻一重,像是个跛脚的人。
跛脚——我突然想起来医生说,老板小腿骨折了。
危机感让我立马锁上门,然后拿绳索把门把手绕上,过程中我听到了敲门声,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即使外面大雨把路面冲刷得狰狞,我也必须要逃出去。
该死,窗户怎么上了锁?
我立马寻找房间里能砸的重物,衣架,凳子,或者台灯。
敲门声只有几下,停了刹那,变成了重重的撞门声,我似乎都能听见木质门板碎裂的声音。
万幸窗户脆弱,用衣架打了两下就完全碎裂了。我抓着窗框翻身而下,把老板的砸门声置之脑后。
但我现在去哪里?
出去的一瞬间我就被大雨给淋透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干的地方,雨珠黏在我的睫毛上,头发遮挡了视线,使我什么也看不清,我耳朵旁只有哗啦啦的雨声。
我凭着记忆用领带拴住了上方的窗户,手扒拉在框边,没记错那应该是医生的房间。我记得我带了军刀,反正他也知道我干的事,大不了再杀个AI,我还能为人类做出点贡献。
医生的窗户开着,但医生不在。
身上的雨水把地毯洇湿了,我只得去卫生间抽了把毛巾擦干净脸。正在奇怪医生会去哪里,我听到楼下有打斗声。
发声源在我门前。
我吓了一跳,听见闷哼和老板的惨叫声,心道难道是两个AI在打架?但我没出去看,毕竟他们中无论哪一个死了都对我有好处。
等了一刻钟,楼下声音平息了。
我赶紧开门出去,正要往楼下走,却看到我的门前,那个小女孩正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听到呜咽的哭声,从女孩嘴里断断续续地涌出来。
医生手里拿着把水果刀,他撩了下刘海,嗓音冰冰凉凉:“需要我亲自动手吗?”
小女孩摇着头,一个劲地往后退。
我怒火中烧,从楼梯转角跳下来踢飞他的水果刀,医生完全没料到我会对他,被我踹得后退一步。
我挡在小女孩身前:“走。”
女孩对着我鞠了一躬,转头就往楼梯口跑,医生立马去追,被我拿军刀指着心口:“别动。”
医生捂着心口往后退,冷冷看着我,一副不愿意同我多说的样子。
他想速战速决,我偏偏不如他的意,两个人从楼下打斗到大堂,或许是刚刚的打斗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本来没有胜算的我硬是在他防守为主的招式里取得上风,将瑞士军刀顶上他的脖子。
医生的眼睛很凉,像看在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我单方面压制他,开始寻找他的AI芯片,刚刚抓住他的手,我摸到了血管。
不可能出现在AI身上的血肉和脉搏,以一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方式,呈现在我震惊过度的眼睛里。
“你为什么是人类!”
他的镇定同我的失态形成鲜明对比,甚至他还能笑:“我为什么不能是?”
“我明明……”
我骇然顿住。
他死的那天,所有人都来安慰我,说这样一个AI窃取情报,死了并不可惜。所有人都这么说,斩钉截铁,把他是AI的结果钉在我的骨子里。
但他本人从来没有承认过。
我的天真和无知再次被医生无情戳破:“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还活着吗?”
明晃晃的惊雷劈下,我在闪光里打了个颤。
……为什么?
那个奇怪的梦涌上心头,我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梦,那是一种求救信号或者示警,我另一个想让我存活下来的人格拼命传送给我的,真相。
是我。
那是我。
我是被AI决策层送进去的,他们等着世界上第一个AI人类体诞生的,实验品。
惊雷在我耳侧再次响起,我却悲哀地在其中听到了我一直坚定不移地以为是AI并毫不犹豫与之作对的,医生的心跳声。
我惊醒般:“出去的办法?”
医生沉默一会儿:“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我转身朝着宾馆前门跑出去,但我发现宾馆门上了锁,四周的窗户也都上了锁,我在禁闭的空间里闻到了煤气味。
那个有着单纯目光的女孩贴在窗户上,咧开嘴对我笑。
她从未张开的嘴里,有着独一无二的蓝光。
凌晨五点。
穿着军装的男人和金发碧眼的女人进了实验室。
“我们还研发不出来深入和控制人类意识的相关技术。”女人道,“所以不清楚他潜意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慌。”男人看了下表,“时间快到了。”
床上的实验品已经痉挛了一段时间,身体的抽搐使得机器上的数据变换十分不稳定,但谁都没管。
大约过了一分钟。
机器上的数据回归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坐起身来,长时间的实验使他脸色苍白,他下意识摸了摸眼角,似乎想撩什么东西,但一顿之后,他只是抓了抓头皮。
男人看他始终垂着眼睛,完全不能猜出其中的情绪,狐疑地问:“感觉如何?”
“我真不适应这个身体。”
他一笑,抬起头来。
“但我还是回来了,S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