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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   乱花渐欲迷人眼。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这是戚少商第一眼看到的景色。
      他不由得黯然。他想这尘世没有人比他更对这种花抱有别样的感情。
      他人生中最肆意最意兴方豪的五年里,朝夕间面对的都是这种杜鹃花。漫山遍野,也开在他的心田,满满的一大片。
      那段时光,宛然如昨。
      戚少商不由自主一声叹息。叹一场萧然山河梦,叹一段诗酒豪情的年岁。
      只可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想这虎尾溪畔连云山水的杜鹃花,每一年都向这般盛放过吧?花尚可艳丽如昨嫣然如初,人却早早地改变了,空落了一地的寂寥,凉澈如水。
      戚少商轻轻抬起头。
      杜鹃花盛放了很多年,他也已白衣高楼、寂寞了很多年。江湖人赞不绝口的是那个白衣翩翩冷静睿智的戚楼主,而不是昔日那个戎装裘甲义薄云天的戚大侠。
      岁月落尽了繁华,鲜血染透了戎甲。
      他席地而坐,面容沉静。看着那轮红日一点点西沉下去,暮色尽染,天边云霞如嫣。然后一点点暗下来,闪出几颗幽幽星子,夜凉如水。
      月上帘钩,淡荡初寒,晚风袭人,絮落无声。
      戚少商凝神沉思,最终拂了拂衣摆上的尘土,悠然起身。他沿着闭上眼都能走到的路,慢慢地上了山,直到了大顶峰。
      苍山万里,他的身影渐渐凄迷,直至融进了夜幕,再看不清。
      沉寂而空幽的黑夜中,戚少商一人孤寂地站在几丈远外的地方,凝视着夜风呼啸中篝火辉煌的大帐。他目光如冰,一点点碎裂开来,流出柔软的水。
      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旌旗猎猎,吴钩月冷。
      他咬紧了牙,强忍着心上被撕扯着一般如斯的痛苦。他无可抑制地想起豪气干云的日月,想起金戈铁马鼓角争鸣的沙场;想起朋友兄弟的笑颜,想起连云寨大帐里的每一个角落。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这还不是让戚少商最痛苦的。他痛,是因为他看到那帐子,就无法不想到那一年那一天,那隔帐刺来的一刀。
      一刀扎醒他的南柯一梦。
      戚少商闭上眼睛,往事纷迭而至。“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连云起,五湖四海全一望。”“连云寨,我还会回来吗?”……
      很多年前,戚少商曾想过,连云寨给他留下的记忆一定是笑。可如今,他发现,那座他爱恨交织的寨子给他留下的记忆,是血。
      也只有血。
      ——……
      痛苦深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不同于身上的痛,心中的痛才会痛到骨子里,痛个一生一世,至死方休。
      前尘往事,恩怨情仇,化作了一声轻叹,自戚少商唇边溢出。
      ——又是你!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叹气?
      白衣如雪的青年眉眼含笑,朝戚少商声音所在的地方走来。近了方才站定,身姿挺拔立于月下,浑身沐着如水的月华。衣白、人白,犹如一匹白绢一般无瑕。
      戚少商心猛地一跳。
      这回真的是像照镜子了。他看得很不舒服,索性别过头去,反正也没人能看得见他。
      ——你…你变了许多。
      戚少商颇不自在地说。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犹如目睹着一株树的生长,看着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青年,他看着沉稳沉静一点点染上眼前这个人——这个自己的眉间眼睫,仿佛看到了一年一年的岁月一寸寸地流淌,就如同在指尖。
      ——人总是会变。
      白衣青年满不在乎地耸肩,却是绽开了一抹笑容,露出一深一浅两个甚为可爱的酒窝,明亮而温暖。
      ——是啊。
      戚少商轻轻应了声。
      他凝视着白衣青年,那白衣纵是染了风霜沾了尘土确依旧白得胜过年初第一捧瑞雪、子夜第一缕月光。
      他亦凝视着白衣青年愈发棱角分明的五官——和自己愈发相象了,都带着纵横江湖的快意,只是少了一分厚重沧桑——他还那么那么年轻,没有一道伤痕,没有尝过遭受背叛、失去兄弟朋友和半生基业的痛苦。他的肩上没有血海深仇,亦没有京师那栋风雨飘摇之际的楼子。
      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像一场梦。
      月转乌啼,缥缈寒漫漫,北风吹尽,天霜河白。
      ——……等着。
      白衣青年忽地皱了皱眉,转身走向大帐,掀帘而入。帐子里,隐隐约约的是灯火星星、人声杳杳。
      歌不尽乱世烽火,说不出如斯寂寞。
      戚少商知道没人看得见自己,他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走去自己呆过五年的地方去瞧瞧。
      可他本能地选择了却步——是不能去,还是不敢去?
      心思流转间,白衣青年已然走了出来,眸如寒星,熠熠生光。
      ——唉,本来想请你喝喝酒,结果才想起来看不到……说来奇怪,你是人还是鬼?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你?
      戚少商不由失笑。
      ——我亦不知。
      白衣青年兴致大起,酒窝愈发深了。
      ——你怎么称呼?在下戚少商。
      白衣青年一扬剑眉,甚至装模作样对着一片空地揖了一揖。
      戚少商哭笑不得。这句话的杀伤力足以让他一口酒喷出来——如果喉咙里有的话。
      ——你喝多了吧,早点去休息。
      白衣青年眉毛一轩。
      ——喝多了?我可是千杯不醉,敢跟我比么?
      ——……
      ——果然没胆量,要不怎么不说话,嗯?
      ——……
      戚少商忍不住仔细想了一想,他觉得自己那时候明明没有这般伶牙俐齿……
      白衣青年浑然不觉看不见的那只“鬼”的郁闷,仍在兴头上,就势将手上端着的酒碗凑至唇边,猛地一口灌了下去。有几滴顺着下颚流下,在洁白的衣襟上洇出一朵深色。
      北风呼啸,夜幕深沉,和着青年豪气干云的样子,没有丝毫的突兀。
      戚少商却因白衣青年这个举动而怔住了。
      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咽喉。
      他觉得刚刚喝下那碗酒的人是他而不是那眉目俊朗的青年。北地苦寒,边塞大漠,那酒是什么,他自是清楚得很。
      赛过新春放的炮、让人满头烟霞烈火的炮、打、灯。
      似是有一团火烈烈灼烧着,瞬着喉咙燃遍全身。
      戚少商似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苦笑。
      为什么一提起炮打灯,他想不到和他共饮过的兄弟——哪怕是现在,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他想到的,总是九尺黄沙中的一方破旧不起眼的酒肆——为什么?!
      炮打灯、烟霞烈火、杜鹃醉鱼、旗亭酒肆、千里追杀——顾惜朝……
      环环相扣,依次排到最后,就足以让戚少商在记忆的海洋里死个千万遍还不止。
      他忍不住低声咒骂,抬起头,看到白衣青年有些迷惘的眼神。
      ——你的声音和我好像。
      朔风嘶吼,像是要吹散他的声音。
      ——风这么大,你听错了。
      戚少商强笑道。
      白衣青年不为所动。
      ——你劝了我两次,这次又出现,准是又要劝,我没猜错吧?
      戚少商闻言一怔,随即回头,望向浓黑夜色里隐隐而见的重峦叠嶂。
      似乎隐隐透出一点白。
      不是天边乍亮时的鱼肚白,也不是他和青年身上的白衣的那种干净萧瑟而寂寞的白。那种白洁净冷冽,清透如冰,又缥缈如雾。像什么呢?
      ——碎云渊…
      戚少商轻声道。
      ——什么?
      青年疑惑蹙眉。
      ——你走吧。去…去娶息红泪。
      戚少商开口,没有犹疑。
      ——我……
      临风而立的白衣青年蓦地咬住了唇,火光与月光交织,照亮了的他年轻的面容。
      ——你莫要辜负她。
      ——可是…
      ——可是?当初你把她从你大哥手里抢过来,现在你抢了又要负她!
      戚少商一句句质问,问白衣青年,也问他自己。字字句句,锥子一般锋利。
      白衣青忍不住后退几步,像看到了蛰人的蝎子。
      ——我堂堂男儿,岂可为了儿女情长而耽误家国大事?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戚少商压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一个人穿着大红的嫁衣,听了三天三夜的大戏……新郎官却在成亲的那一晚,做了连云寨的大当家……”
      心上人嫁做他人妇,说他一点也不动容是不可能的。然这不是最让他痛心的。他悔恨的是让一个正值人生最美年华的佳人空等了五年岁月。
      往日碎云渊毁诺城里息红泪一句句伤心的倾诉化作了冰碴,撒在他心上,又狠狠揉了一把。
      红尘画卷,画得是谁的痴心念念?最后却只能守着那不变的容颜,一守就是许多年。
      ——我知道是我欠了她……
      白衣青年的声音也在发颤。有血一般浓的无可奈何与痛一点点纠缠。
      那一次刻骨铭心的相许,那一刻为谁声声催天雨。
      ——你想让她等多长时间,嗯?
      ——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我自会向她解释。
      白衣青年肃然道。他衣袂翻飞,猛一展白绢般的广袖,被过身去,静静负手。
      ——我何尝不愿娶她?花前月下、举案齐眉,何尝不是我所愿?只是,我心里不仅有红泪,还有…天下百姓、江山侠义……
      戚少商默然无语。
      他突然明白了息红泪当初为何离他而去。
      画尽相思,谁解浮生愿?人去楼空风月掩,绸缪锦瑟惊痴念。
      遥忆当年,花妍时初见。流水难凋去时年,凄凉把盏留人叹。
      只因,君已陌路而去……
      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不假,可无论他以何种身份——戚大侠、戚大当家、戚捕头、戚楼主——他心中纵然有他爱过的红颜知己,更多的,却是天下江山、侠义道义。
      她永远敌不过他心中的侠义。
      戚少商知道他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将如此,一辈子。
      因为一个江湖有千斤,他一人就担了八百。
      他回头凝视着白衣青年——凝视着自己的过去,凝视着自己。
      白衣青年也沉默。
      戚少商的沉默和他的沉默融为一体。
      是他的痛,又何尝不是他的痛。
      那是他、也是白衣青年心中的一片绮丽花田、一方温柔净土。
      许久。
      ——我真的没法…
      白衣青年的声音带上了哀切之意。
      不是没人劝过他去娶她回来。
      可是他不能——不能。
      ——我知道。
      戚少商眉眼黯然。
      ——我再劝,你也不会听。我知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也黯然。
      ——回去吧,早些休息……
      声音被吹散在风里。
      白衣青年转身,衣裾一展,身形模糊。
      剩下的一句话戚少商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你还是没法完全相信我。
      他有些奇怪。
      待到白衣青年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原来我是这么一个不会随便相信别人的人啊,那为什么当初在旗亭酒肆,我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顾惜朝,那么轻易地就认他为知音,引他挂柱连云寨,酿成了那么一场千里追杀的惨剧?
      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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