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梦（重发）》桓寂夏

2、1

　　戚少商猛地醒来，吓了一跳。
　　虽是重伤神智模糊，可他还记得他睡着的时候，是在一条寂静的巷陌。彼时暮色四合，正是深秋。
　　他抬头瞧了瞧。
　　澄空洗碧，风袭袅袅。
　　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我…我死了？还是在做梦？
　　戚少商如是想着，低头大量自己。嗯，还是完整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可是，明明感觉踩在实地上，走起路来，怎就觉得轻飘飘的？
　　——怎么像走在云彩上？难不成…我成了仙？还是成了鬼？怎么像是在人间游荡？
　　戚少商想着想着，长眉耸拉下来，有些沮丧，有些无力。
　　——这是京师啊。可我此前，明明是去了江南。
　　他慢慢地抬起脚，慢慢地走向街道另一边。那地方，刚刚有很多人围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戚少商随意地瞥了一眼。
　　——估计是遇上当街卖艺的。想当年，我……我？！
　　戚少商如遭雷殛，瞠目结舌。
　　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一时间都失效了，叫嚣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唐。
　　人群慢慢地散了。
　　白衣青剑的少年。
　　那少年身姿颀长挺拔，孤落落地立在那里。他分明是正值意兴飞扬的年纪，眉梢眼角尽是风流俊俏。阳光洒在他身上，几令春光都失了色。他委实太夺目，太耀眼，是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
　　白衣少年手指紧紧扣在剑柄上，用力到指节发白。他的目光心心念念地投向一个地方——那会是什么地方呢？
　　戚少商心口微窒。他知道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那少年在看什么、在期盼什么、在留恋什么。
　　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他、更了解他自己。
　　却是终不似、少年游。
　　戚少商犹豫了一下，才走近了几步，轻轻打量着眉目轻狂清傲、和自己七分相似的少年。少年浑然未觉有人深深地凝视着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彷如入了定。
　　戚少商叹了口气，心中百般滋味。
　　铮然一声，一道青色的剑光笔直地刺来，剑气凌厉，杀气淋漓。剑快得叫人心惊。
　　戚少商直直地看着指着自己咽喉的淡青色长剑，不闪不避——虽然他完全可以躲开。
　　白衣少年的眼睛清浅明亮得惊人，和戚少商如出一辙。
　　——谁？
　　戚少商一愣。
　　——你看不到我？
　　白衣少年也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看不到。
　　戚少商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似惊讶，似饶有兴味。
　　白衣少年皱起眉头。
　　——你是谁？
　　戚少商凝视着少年的眸子，许久，许久。久到他觉得自己在照镜子，还是面照人过去的镜子。
　　——我…
　　白衣少年挑眉等着他回答。
　　——罢了…我是谁，你不必知道……
　　声音被风吹成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
　　白衣少年将信将疑，想问什么，终究作罢。
　　一时天地间寂静无声。
　　白衣少年变得有些烦躁。他凝视着“戚少商”的目光终于移开了，有些漫无目的、渺无踪迹。
　　——为什么我听得到你，却看不到？你是什么？
　　——……
　　——我知道你想去找刚才那个姑娘。
　　戚少商突然开口。
　　——什么？
　　少年猛地被人窥见了心中的想法，有些愠怒，有些羞愤，眼睛里的光华十分明亮。
　　——别去。
　　戚少商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愉快轻松。
　　——为什么？
　　白衣少年面上染了一丝焦躁，一丝怒火。他本是年少轻狂，心高气傲，自是不愿被外人干涉，何况如今还是个连影都找不着的陌生人。
　　——她是你大哥的心上人。你真的想去抢？
　　戚少商试图劝说道。
　　——你到底是谁？
　　白衣少年扬眉，明显的不相信昭然若揭。
　　戚少商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紧紧地绞在一起，又叫嚣着要冲破胸膛。
　　——你不要问，只管…只管照我说的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白衣少年一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有如明亮的月光、温暖的清风，让人移不开眼，即使这笑是冷冷的，带着挑衅。
　　——因为我……
　　戚少商唯有苦笑。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对着那少年将一切盘托而出。白衣少年的所做所想他当年曾感同身受，心境和想法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他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得意，包括见到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美艳得不可方物的美人的那种惊喜与忐忑。
　　可就是这突如其来的邂逅，最终造就了一场令人咋舌的割袍断义。
　　也最终让一个女子空等了五年。
　　戚少商几乎是本能地想挽救这么一场错误。他知道这么做会有遗憾，可是他不愿让错误重演。
　　所以他才开口，突然地开口，让少年不要去找息红泪，虽然他知道这么做大概是徒劳。
　　——我真的很难相信你。
　　白衣少年颇为惋惜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
　　戚少商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无奈。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何况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为何苦苦阻拦？
　　白衣少年眉目凌厉，全然不似方才一般清朗清和。
　　——你这样做，会后悔。
　　戚少商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
　　白衣少年哼了一声。
　　——后悔？就算她是卷哥的心上人…我也不悔！
　　最后那四个字，坚定如铁。戚少商知道，就算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定是唤不回少年了。
　　人岂非最了解自己。
　　衣袂破空之声猛地响起，广袖流云般一展，戚少商眼前一花，便眼睁睁看着白衣少年飘然落在了房顶上，几个起跃，眨眼就再不清，只有那萧白出尘的背影慢慢缩小，犹如一声悠长的叹息。
　　寂静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戚少商一个人，形影相吊。
　　人生几回伤往事。
　　他凝视着白衣少年消失的天际，凝视着微卷的流云。
　　梦湿空阶，频敲云子惊残漏。一杯浊酒，难看红尘透。
　　总参不透…参不透。
　　算来，真的是一梦浮生。
　　是你在我的梦里，还是你梦到了我？孰真孰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