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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 ...


  •   顾惜朝推开木门,眼睛明明是要投向园子里的菜,可是后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胶在他身上,不由自主地,他回头瞧了瞧。
      竹林环抱着他的小屋,有一条小径通向外面的巷陌。顾惜朝看着小径的尽头,愣住。
      真真切切地愣住了。
      雨幕朦胧。
      他恍惚起来,他想,不会的,怎么会有人主动来看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十年了,从来就没有除了寻仇人之外的人来找我,一定是我看花了眼吧?
      去日昨日梦中记,今夕何夕意难平。
      顾惜朝眨了眨眼睛。潇潇春雨中的一抹白色,愈发地清晰了。清晰得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不是黄粱一梦。
      他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笑。眼睛却开始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竹声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
      有些单薄的白衣飘然一展,已然慢慢地轻轻地朝他走来。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漫天的雨,浇在顾惜朝眼睛里,顺着脸颊滑下,他的脸上满是水渍。
      白影轻轻柔柔地靠近他,广袖一展,柔软的衣料覆上顾惜朝的眼帘,拂去他脸上的水。顺势一带,形成一个搂着的姿势,顾惜朝在他怀里闭上眼,感觉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心与温暖。
      这世上,能给他这样一种独特的温暖的人,只有一个。
      十年前的旗亭酒肆,十年后的现在,都是如此。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再睁开眼,已被带到了干燥的屋里。
      顾惜朝看清来人的面容,勉强笑了一下。
      ——我道是谁,原来是月明千里故人稀……
      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原来我的心悸心动心跳,全是因为你。
      顾惜朝感觉戚少商仍然抱着他没有放手,心不由跳得
      快起来。他觉得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温柔的白,看不到其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心跳得越来越快。
      ——你心跳得很快。
      戚少商轻轻落下一句话。
      顾惜朝一怔。
      ——我感觉得到。
      白衣一拂,又一句带着戏谑的话飘下。沉澈的声音里,染满回忆与岁月的尘埃。
      顾惜朝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好似一片雪。他眸光随着记忆定住,起了微澜,蕴了轻漪。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屋中寂静,他们不说话,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们本就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有些话,根本不必说。
      沽酒旗亭,曾忆相识。一别十载,旧梦如初。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小酒肆。十年前在那里,也有过这样两句话。
      他们都在回忆。
      ——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不再拥有的,已经失去的,才会细细地惆怅地回忆。
      ——你这些年,过的怎样?
      戚少商望定了顾惜朝,良久,问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克制不住有些抖。
      没有仇恨,没有愤怒。
      已过十年。无论是旗亭相识还是背叛反目,千里追杀还是皇城一战,都已过了十年。十年,足以让娇艳如花的少女芳魂一缕随风散,足以让春衫薄凉的少年封妻荫子出将入相。十年,天下江山可以易主改姓,英雄将军可以战死沙场。十年,有多少人命流离多少家破人亡,又有多少风起云涌波澜起伏。
      只是不知,十年,够不够血海枯涸,白骨成灰?十年,够不够一抔黄土掩了仇恨,一怀清风葬了恩怨?
      ——无所谓好与不好。能活着,安安定定地活着,好好留着晚晴给我的命,我已经很满足了。
      顾惜朝轻轻笑了笑,眸光流转,卷发如云,一如当年。
      这世上也只有戚少商能听出他话语里的悲凉与无奈。他心下戚然,不言不语。顾惜朝看了他好久,悠然道。
      ——惜朝过的可是布衣生活,自然是入不了戚楼主的眼。
      戚少商摇头。
      ——我早已不是金风细雨楼楼主。
      顾惜朝面露惊奇。他的眼眸有些弯,瞳仁黑亮。
      ——为何?
      戚少商无言,许久,轻轻张了张口。毫无征兆地,他身形晃了一下,顾惜朝目光猛然扫来。
      ——京师,太过于寂寞。白衣高楼,也太过于寂寞……
      尾音幽幽,像无奈的叹息。戚少商闭上眼睛,长睫在他俊秀的面容上投下阴影,分外昏暗。
      他有无数次在京师如水的月华下、暮色凄清的细雨中独倚危楼,怀念已出嫁的红颜,怀念不知何方的故人。十年间,他极少饮酒,极少听琴。什么都不是原来那个滋味,连夜夜舞剑时,都觉得不是滋味。到底不是个什么滋味?后来他才知道,是他太过寂寞。是那种小甜水巷任何一位美人的清歌都没法消解的寂寞。是寂寞搅得酒香清淡,是寂寞让剑舞不再酣畅淋漓……
      顾惜朝眼珠一转,看到戚少商腰际的“痴”剑,挑起了眉。
      ——那把逆水寒呢?
      戚少商咳了一下,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扔了。
      他看到顾惜朝的目光,补充道。
      ——染了太多鲜血,不精,制造了太多杀孽。
      顾惜朝默然。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提到过往。
      可是再提到过往,竟没有那样惨烈的对视。
      十年间,他想过很多次他和这个大仇人相见时的样子。一次一次想着,日子就这么一点点流走,再相见,竟已然是十年之后。
      十年,变却故人心,故人心易变。
      不知过了多久,戚少商突然开口。
      ——你的腿……
      顾惜朝眼眸微黯。
      ——是,只能这样了。
      他习惯性地想嘲讽几句,却见戚少商蹲下身,手隔着衣衫抚上他的左膝。一股温和绵长的内力缓缓沁入,刺痛一点点被抚平。
      异常温暖的感觉,忽视了抚在青衫上那只手的苍白。
      顾惜朝愣住,蓦地,有些颤抖地开口。
      ——大当家的……
      戚少商震了一下,眼神慢慢地温柔起来。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
      空气寂然无声,有温和柔缓的气息浮动着。
      那是不是两个人都期盼的?时光静好,携手神州……
      顾惜朝前几日连夜给镇上人看病,未曾好好休息,此刻竟有些困倦,不觉眼皮越来越沉。戚少商像是知道他一般,拦腰将他抱起,圈在怀里。
      ——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顾惜朝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贴得如此近,近到严丝合缝,无一点空隙。近到能感觉到,他倚靠着的人的压抑的颤抖。
      顾惜朝唇角轻勾,慢慢地阖上眼。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十年渺渺的空茫寂寞,似乎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落月满屋梁。
      戚少商轻柔地抚过顾惜朝额前的发丝,余光扫到案上的宣纸,扫到墨黑的娟秀字迹。
      他微微探了探身,看到纸上那阙词,心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那一阕词,第一句就是“旗亭谁唱渭城诗”。
      顾惜朝孤单地度过了十年的岁月,他又何尝不是寂寞地看过了十年的流光?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安详的睡颜。有些昏暗的光线,依旧看得出那宛如璞玉雕琢而出的面容。或许顾惜朝永远不会知道,十年间,有多少次午夜梦回,戚少商都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张面容。浅笑盈盈的,眉目凌厉的,什么样的都有,生动得像真的一般。只是乾坤日夜一交替,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只有一片空白的天花板,白得那么荒凉。
      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十年岁月流沙,足以让很多人明白很多事。
      就比如能发现,有一个人,让自己的每一丝呼吸每一声叹息都遗失在他身上;每一寸记忆里,好像总会有一个他。
      只是完全明白时,韶华不等,已经过去很多年。岁月已经将心,剖得鲜血淋漓。
      戚少商在黑暗中无声地一笑,直到发现自己的脉门已给顾惜朝扣住。对方漆黑的眼睛亮得像两簇烛光,那么惊人。
      他有些愕然地愣住,又似乎了然一般松了松眉眼。
      ——顾……惜朝……
      戚少商的声音轻得像被线吊着。
      顾惜朝看也不看他,手上一紧,冷冷地开口。声音里的讽刺更胜当年,那暗藏的揪心却依旧裸露出来。
      ——唐门的“花谢莺歇”,无解。戚大侠英雄盖世闲得发慌,竟然去惹唐门的人。
      戚少商无视他凌厉的目光,微微垂下头。
      ——……不是唐门的人。
      顾惜朝不说话。
      ——你早就发现了吧?
      戚少商忍不住苦笑。他又咳了几声,唇边滑下一丝鲜红。
      顾惜朝凝视着他,像很多很多年前他们比剑相向时凝视着他。良久,他伸出手,擦去那刺目的红。
      ——……怎么会?
      他的声音有压抑的颤抖。
      ——遭人追杀。
      戚少商淡淡地说了几个字,不觉轻轻握住了青袖下的那只手。那手挣了一下,挣不脱,柔顺地放松下来。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戚少商没有告诉顾惜朝追杀他的人穿着一身青衫,风摆杨柳一般。他也没有告诉顾惜朝那人见了他第一句话就是“戚少商,你还不魂飞魄散”。同样,他没有告诉顾惜朝伤了他的暗器是朵杜鹃花的形状,而那个人,被几乎失控的他狠狠斩于剑下。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花谢莺歇,多美的名字,什么都要没了,花谢了,鸟啼血,夜来时,只有月凉如水,寂寞如水。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短促地笑了一下。
      ——难为大当家的死前能惦记着你的大仇人。
      戚少商也在看着他,有些痴地看着那有些哀戚的笑。
      ——我确实惦记着一个叫顾惜朝的人。不过,我惦记着的是我的知音,不是仇人。
      他声音沙哑却平静,很是认真的样子。顾惜朝猛地一怔,咬紧了牙,眼睛却开始发热。
      ——谁要你惦记!
      他的声音也有点嘶,带着比血浓的纠缠的意味。
      戚少商当然懂顾惜朝的意味。哪怕顾惜朝自己不懂,他也是懂的。
      ——顾惜朝,我来,是为了一件事。
      顾惜朝抿了抿唇,眉目风流,他感觉似乎有什么要冲出胸膛。
      ——金人要侵占大宋富庶的土地,两国争锋,战祸连绵,生灵荼害,百姓希望逐退外侵,安居乐业,但朝廷偏偏偷安求存,耽于逸乐。你是宋人,又一身惊世之才,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你一定能够改变这一切。
      顾惜朝悲凉一笑。
      ——大当家的,你忘了我是个逼宫造反的逆贼。
      戚少商的眼睛忽然明亮得惊人,像秋水,又像月华,他有什么想一股脑说出来,又欲说还休。
      ——十年了,眼下遍地狼烟,朝廷乌烟瘴气,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一个小小反贼。你去六扇门找诸葛先生,他早知你才华盖世……
      他停了一下,咽下喉咙里的甜腥。他不会告诉他,为了让别人相信他,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知道,你追求的,还和从来一样。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宋室灭亡而坐视不管。你不是也希望《七略》流传于世吗?你不也期盼一身才华能够尽数发挥出来么?我当初一直不杀你,也是期盼着有一天能看到一个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顾惜朝……
      只可惜我此生再也看不到。
      戚少商默默吞下这句话。
      顾惜朝看着他,很久,很久。久到十年的光阴都停滞了。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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