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春又残（戚顾）》桓寂夏

2、上

　　三月春末。江上柳如烟，水纹细起春池碧。
　　正是江南好风景。
　　河塘潋滟，风动涟漪清浅。挑帘闲看，见细雨缠绵，丝丝，渺渺如倦。
　　北宋宣和四年。
　　国事蜩螗，朝廷昏聩，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对内任用奸臣，耽于逸乐，生活奢靡。对外软弱无能，辽金频频来犯虎视耽耽，边关战事吃紧，眼见铁骑践踏着汉家疆土，却不见南迁的宋室朝廷有何动静。
　　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
　　雨淅淅沥沥。
　　无边丝雨，水玉叮琮，遮住了边关鼓角争鸣的狼烟，掩起了山河破碎风飘絮中的巍巍江山。
　　朦胧烟雨中，有把六十四骨的油纸伞不疾不徐地缓缓移动。伞面素净，绘着槛菊愁烟幽兰泣露，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若隐若现。
　　伞笼罩在青衣人的头顶。远远望去，素色的伞，素寂的青衣，都宛如画就。
　　青衣人的身姿，透着股浑然天成的风雅，带着分宛然如生的灵秀。仿佛墨泼一样，丝缕晕开漾开，清润悠远。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其实是个跛子。只是若不细看，很难发现他瘸了一条腿。
　　他慢慢地走进药铺，跨入门槛的一瞬，青衫下摆无风自动，衣裾微微荡开的刹那，缓缓凝成的风韵让人移不开眼。
　　顾惜朝走入正堂，平静地向铺子里的郎中抓了些药，结了帐，将药揣入怀中，看也不看铺里的人一眼，转过身，一摇一晃地离开。
　　每到春末夏初的黄梅时节，天气湿冷阴雨绵绵，就会牵动他腿上的旧疾。当日金銮殿上那颗可恨的熊牙还是给他落下了病根。
　　顾惜朝撑起伞，沿着原路，慢慢走地回去。
　　小巷寂静，远处山峦如墨画，酒旗湿润，青石板泠泠。
　　这般温柔的江南，这般秀丽的扬州。
　　顾惜朝推开小屋的门，随手将伞抛在一边。他走到案边，看到达桌上摊着墨迹未干的宣纸，纸上有字，题的是一阕词。
　　顾惜朝凝视着这词半晌，无言，别过了头去，走出屋外。
　　流光容易把人抛。一晃许多年，峥嵘岁月，韶华白首，似乎就是瞬息。从那年皇城一战，不知不觉，已是
　　悠悠十载。
　　头三年，他住在汴梁，由铁手照料着，安分地呆在惜晴小居。后来铁手回了六扇门，他辗转着到了临安，在一处小镇上居住下来。平日卖些字画维持生计，偶尔给镇上的人看看病，日子倒也安生。这么过了两年，不断有仇家上门，他无奈，只得逃往苏州，一避又是两年。后来战火纷飞，寻仇的人也少了，他离了苏州，去往晚晴葬在的地方——“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扬州。
　　他在扬州的小镇里，住了下来。他本是江南人氏，自是最待得惯江南。他当了镇子里的教书先生，平日无事便卖些字画，偶尔也给人卜卦之类。一晃三年，镇里人都知道有个姓顾的书生，才华横溢不说，连琴棋书画星纬术数奇门遁甲也无一不精。那些个娃娃们，
　　也差不多要觉得他们的顾先生是神仙。
　　这样安然的生活中，岁月悠悠，一点点流走了。前尘往事，似乎都成了灰，什么也记不起。
　　顾惜朝来到了后院。暮雨凄清，幽篁翠微。他没有打伞，雨丝一点点，打湿了他的青衫。
　　萧萧风雨，惊梦复添愁。
　　顾惜朝一双幽黑的眸子似乎有些湿润了。蓑草掩映间是一方坟茔，他走过去蹲下，伸出手，轻轻描画着墓碑上的字。
　　他的手很好看，细长莹白。衬着漆黑冰冷的石碑，有些刺目。
　　——晚晴……
　　顾惜朝拼凑出一个音节。他眸光温柔，仿佛盈满春水。
　　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负卿。
　　只从今，花落人亡，红颜白骸。天上人间，再不得相见。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长身而起，风袭袅袅，青衣飘飘。“爱妻傅晚晴之墓”，七个字，划破空气，直钻入心间。顾惜朝伸手抚上心口，不知为何，他感觉不到最初的那种撕心裂肺的血一般浓的痛楚。
　　原来最无情的还是时间。抛去了前尘，洗去了往事，淡去了曾经。
　　也改变了人心。
　　顾惜朝眼睛里染上喟叹与唏嘘。他摇了摇头，回身走回小屋。
　　暮色苍茫，雨还在下，宛若梦一般。空气静谧，悄无声息。
　　顾惜朝坐下来，从怀中掏出药，撩起衣摆，细细敷在左膝处。伤疤狰狞，隐隐能看出曾经的惨状。
　　一片幽声细雨中，他的心，忽然跳得快起来。连带着，有一种空虚寂寥的感觉蓦地涌上。
　　顾惜朝一怔。
　　——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这种压抑的、空落落的茫然。带着期盼一般的急迫和虚浮。
　　他有些气恼，又有些自嘲——期盼？他还有谁可以期盼？可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心也跳得越来越快。顾惜朝扬起眉，目露嘲弄——难不成我还会和千里之外的哪个人心有灵犀不成？
　　他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的孤独，无依无靠的寂寞。他不怕，且甘之如饴。
　　战乱多年，天下大势不断变更，他在这乱世中还能过安定的生活已是不易。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怀揣《七略》，渴望赏识，步步为营，带着睥睨苍生一般的杀伐决断的书生。晚晴身死，他亦心死。或许心中仍有一份胸怀大志、心向天下的情怀，可面对苟且偷生的皇帝，苟延残喘的宋室，他亦不愿去挽救。或许心中仍向往着通向庙堂的路，可是他没了十年前那份急迫的想要平步青云出将入相的心境。
　　毕竟，已经十年过去。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顾惜朝努力平复下心中奇异的感觉，敷完药站起身，想起后院园子里种的菜，抬脚想去看看。
　　可刚一出门，他就意识到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