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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青铜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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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有山,名为青铜。
我高高坐在城楼顶上,看着脚下的大妖小怪们如蝼蚁般进进出出,天风不时涌来,将头发吹得狂乱。远处的夕阳烧起一派熏黄天色,莽莽青铜山脉卧在巨大阴影间,黝黯肃穆,亘古长眠。
手边琉璃瓦上散落着几本书籍,纸页翻飞,我随手抓起一本《八荒古鉴》草草浏览,黑乎乎的古字大半不识,便参照一旁的图画猜下去。
“慕丫头。”
来人懒洋洋唤了好几声,我才突然把思绪从书中挣脱出来:“山主——”
“天黑了,这么看书眼睛要坏掉罢。”那人在一侧盘腿坐下,饶有兴致猜了一句,“怎么,隔壁那狼崽子还骗你修习夜视术不成?”
我摇摇头:“才不是。奇怪了,这《古鉴》里面有一个名字,你看,山主,和你一样。”
“哦?”他探过头来看,煞有介事地念出我指的那行文字,我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该是刚从操练场那边过来,“‘上古玉妖瑕不掩,擅铸刀’,不就是山主大人我吗。”
我鄙夷地别过头:“《古鉴》里写的,都是好几万年、几十万年前的人事啦,山主,你怎么好意思吹牛。”
城楼不知不觉间点起了灯笼,市井街道也渐次亮起烛光,绿色的磷火轻盈地游离在空中,在红的灯火中扑腾,十分美丽。我拾起书籍塞进腰上的兜天袋,站起身,眺望下方各色袅袅炊烟,忽然觉得可以吃下整整一只烧鹅。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山主敲了敲屋脊上的避水兽的龟壳,那兽哼哼叫着,他忍不住发牢骚:“你竟然不知道山主我有十几万高龄?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十几年啊。”
我愣了愣,活了十几万年,这该是个什么概念。
由今上溯八万年——皆为上古,那是只在书册间遥遥弥漫的古老传说。
隔壁的狼兄自诩修行五千年,却还只是个不经事的少年妖怪。而书院老夫子忙着张罗下个月的三万岁寿辰,鬓已星星。
我慕隐并非妖类,在这青铜山妖寨修行,朝看云出岫,暮观鸟归巢,总觉得日子不好打发,可一身皮囊也不过才活区区十六载。
手脚并用从琉璃瓦上爬下,我一边暗暗咂舌,一边忍不住质问:“山主!你这把年纪的,难道不该胡子卷成团、骑驴走马看花吗?老是保持这幅……”我想了想,用了“年轻貌美”这个词,“——的样子,是想吃哪家嫩草?”
山主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早几万年前不是没有这个念头……咳……我们青铜山修的不是菩提道?讲究的就是一个无求无欲。”
一提这个我头就大,佛经课对我而言向来晦涩。我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修成人身却不沾七情六欲,山主,你还不如去做回那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山主重重哼了一声,“若有朝一日我无知无觉了,这青铜山上下只好下地狱喝妖风去。”说完挥挥袖,大刀阔斧跳下城楼,向城外走去。
我一路小跑跟上,城楼下的妖怪们纷纷让道,我们穿梭在城外茂密的白柳林中,活像两尾泼喇喇的鱼。
青铜山脉千峰万仞,山主麾下大小数千个妖洞,都星罗棋布在穷山恶水中,只有主寨安逸坐落于主峰,巨大石条堆垒出一座炉膛城。山主却嫌城中妖众嘈杂,偏居于城郊溪边,格外水肥草美。
快到家门时候,正碰上我的小伙伴阿晖,他蹲在溪岸边用一杆细竹吊龙虾,一脸的忧郁。
阿晖是狼族长老的小儿子,而狼长老一家是我们方圆五里内唯一的邻居,一衣带水之隔,因此走动得很亲热。虽然阿晖差不多有五千岁了,但这并不阻碍他成为我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书上说,天上西王母蟠桃园里的桃树,几千年一熟,相比之我,阿晖便是那等千年难熟的桃,几千年前修成人身后,一直过着漫长的少年时期。去年他爹给山主送了一车人参,阿晖顺利拜入山主门下,终于才把一对毛绒绒的耳朵修没了——但我仍时常怀念那个手感。
我伸长脖子看那一桶清水——只蹦跶着几只虾米,简直惨不忍睹,便招呼他一起家去吃饭。
白柳林的尽头,一座小小的庭院现出身来,檐下一颗南瓜般大小的夜明珠柔柔发出白光,柴扉大开着,窗下几大缸莲花开得正怡然自得。
远远听见“砰”的一声,长袖高撩的美人怒气冲冲踢开门,抄起墙角的拨火棍又匆匆走进厨房。
我好奇地跟她进去,四下张望,却吓了一跳:焦黑的灶膛内火光冲天,屋顶上赫然燎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绾青从灶膛里拨出一张三昧真火的符式给我瞧,着恼地将它丢在地上,“谁把这东西和厨火符放一起了!肯定是山主!我找他算账去,他人呢?”
我郝然,这张符式是我昨夜画来燎蚊子玩儿的,原本用雨花石压在窗台上,不知是被哪阵怪风吹进了厨房。
“绾青何事?……咳。”山主一脚刚迈进厨房,不禁呆了一瞬。
正好容我轻手轻脚逃离是非之地。
院子里,阿晖正按捺不住要对桌上的烤鹅动手,我连忙拍掉他的爪子,一边留心厨房高一声低一句的动静,“嘘!再等一会……”阿晖咧嘴一笑,低声威胁道:“让我师父替你背黑锅?当我看不出那张符式是你画的么。”
我瞬间伤透了心。这狼崽子。自他拜山主为师后,一口一个“我师父”,我这“青梅”越发不值钱了!我朝他挥舞拳头,他就势哀号起来:“唉哟,女大王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家中真正的女大王走过来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孩儿们!吃罢晚饭再耍!”
山主大概挨了顿好的,蹲在厨房门口,凝视着那张符式做深思状,半晌,悻悻落座。果然十几万的年纪太大了,记性也不怎么好使了,正感叹之际,绾青递过一碗鲜笋汤,我沾沾自喜地呷了一口,她却眉头重重一皱。
“丫头,你这脸色总是泛青色,怎么喂养也不长膘。”
阿晖打量着我,“没关系的,她那高人师父,不是搜罗脱胎换骨的灵丹妙药去了吗。”
提到师父,我莫名伤感了下,院里去年冬天还是花苗苗的龙爪花,现在花骨朵儿都张牙舞爪到了篱笆外,掐指一算,他老人家已有一年半没来看我了。
我师父是一位上仙。
而我寄住在山主家中,一年也难得见他一面。
师父说,他在寻一味药,一味至关重要的药。
山间岁月倏忽过,恍惚世间繁华已千年。
等到师父来信,已是三个月后,窗下植的几缸莲花几乎都要开败了。
我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低头嗅了嗅,上面沾着若有若无的气味,说不上好闻,有点像院里龙爪花的淡淡腥臭,又似乎是一股血腥气。
刚入九月,虽然铺了藤席,身上却有微微汗意,山间夜鸟求偶的怪叫还未消停,院子另一侧,山主的鼾声已入平稳,借着穿透窗棂的长长月光,我小心撕开信封。
一张信纸掉在枕头上。
墨迹淋漓的字迹近于狂草,除了开头“徒弟”和落款的“师父”这几个字,其余一时难以辨认。我琢磨了大半天,看出了个所以然,大意是,师父我在青铜山魔渊边境,把事情处理好了就去看你。
我纵容自己的心小小雀跃了一下。
把信塞回信封,和以前的旧封一起平整地压进衣箱底下。
月色好得让人睡不着觉,我叹了口气,光脚走到书案前抽出一本大部头,麻利地溜回床上。《西游记》被阿晖借去,总不见还,《红楼梦》也很喜欢,然而书皮几乎快翻烂掉。夜明珠缓缓发出白色的柔光,随手掀开一页,恰巧是柳叶渚编花篮那一回,不一会儿困意上来,丢了书,打了一个哈欠,翻身便睡着了。
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那柳叶渚里,看不清面目的人都来折柳枝,骂也不动,赶也不走,最后剩下我一个人抱着那光秃秃的柳树嚎啕大哭,抽噎着叫着师父、山主和绾青,最后只有阿晖来了,叫着“阿妹莫哭”,递给我一只花篮,花篮里竟蹲着一只金黄色的烤鹅。
醒来之后,觉得十分滑稽,阿晖都有两三年不敢叫我“阿妹”了罢。
天已是大亮,隐约可以听见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清响,又赖了一会子床,突然,窗台传来一阵猛烈敲击声。
我伴着这“咚咚咚”的声音穿好衣服推开窗,明媚的阳光迎面扑来。
山主朝后一步趔趄,差点跌倒了,却还絮絮念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啊!”
“那都给你吃好了!”我捉起窗前凌霄花叶上的瓢虫,笑眯眯地放到他身上。“怎么样,够不够?不够再帮你抓一盘子!”
山主跌足拍额,“对了,慕丫头,放学后去山谷帮我捉一袋巨毛虫回来。”
“咦,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我纳闷,巨毛虫体型比一般的毛虫要大出好几倍,长相凶残,炸毛时蓬松一大团,山鹰都不敢叼它。
山主挠挠下巴,“这不是你师父要的嘛。”
不等他说完,我赶紧大步走开去洗漱,担心听到更多详细内幕后,会吃不下我心爱的薏米山药红豆粥。
师父经常来信向山主索要一些奇怪的东西。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和阿晖在溪里挖了半个月的福寿螺,从早到晚,上百个黏糊糊的麻袋,押货镖师见之虎躯一振。福寿螺原本是那溪里的一霸,从那以后几乎绝了踪迹。后来山主告诉我们,那批螺被运到南海岸上,被我师父大人统统丢进鲛人居住的苍梧之渊,一度造成了鲛族暴乱。
我师父大概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板正。
自从昨天得知山主的真实年龄,我想:师父他,大概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年纪轻轻吧?
吃完早饭,和绾青、山主打了招呼便出门了。远远看见阿晖蹲在溪岸等我,嘴里叽里咕噜,似乎在背夫子今日要抽查的上古史,见我来了,他嘻嘻笑着。
“你猜猜我手里有几颗糖。猜对了都给你。” 我笑,阿晖玩这招很久了,其实他一颗糖也没有,这么半个月下来,欠着我几十颗糖。
狼长老从不给儿子零钱花,他娘则是青铜山那千峰万仞中某一妖洞的女大王,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给的倒是不少,可惜没几天就被花个精光。
炉膛城外,一路柳条拂面。
“我这倒有一桩捉虫子的差事,一块银毫,干不干?”师父每次临走前,除了一箧书籍,还留下许多金铢,在青铜山这个地方,一大碗红烧肉才卖二十铜板,因此钱花得很宽绰。
阿晖琢磨着,“再加二十个铜板。”
我很痛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