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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夜宴(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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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水。
远处的笙歌渺茫如轻薄的月色,蒙蒙的铺在每一寸空气里。
花铖倚在回廊的廊柱上,肩头被带着水气的夜风一吹,那夜被叶芜道身边的一个魔教高手刺伤的伤口有些难奈的酸痛了起来。
他借口人有三急躲了出来,落荒而逃前感受了来自世界不齿目光的洗礼。
用两根手指从袖口抽出一支极细的信签,当着面前这人碾成了碎粉。
“当着陛下的面递信于我,过了。”
要不是这支要求宫内一唔的信签上印着他耳闻而未见,负责驻守内宫的一名朝暮楼堂主,他也不会犹豫再三,还是趁着那些文人念酸词的时机,终于决定出来。
随行引路的小太监十分识相,远远地杵在回廊的另一头,堵死了来往的路。
作侍卫总管打扮的穆祁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见礼。花铖见他一切行止均合人意,倒是放心了许多。不过他冒此奇险硬要将自己从宫宴上引出来相见,恐怕接下来要谈的话,就不怎么轻松了。
花铖被雕龙摹凤的廊柱上凸起的花纹咯得有点疼,还是向后靠了靠。让自己冷静一下。
“楼主大人。属下……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跪在地上,无视了花铖叫他起来的命令,平静的开了口。但是花铖却觉得他的声音比哭声还难听,像是一只断了弦的筝。
“说。”
“今日巳时,轮值到刘太医为昭容娘娘诊脉。他将昭容娘娘有孕的消息,通传给了陛下。”他丧魂落魄的说着,“听闻陛下先时立旨册昭容娘娘为妃。未时,陛下提陈公公为司礼监副总管,并毁了那道圣旨。”他的头越垂越低,声音越来越干,花铖觉得他这砍斫枯木一般的声音,每个音节都叫人烦躁。
可是这话里的意思,想了一想,又把他顶上来的一腔怒火,兜头浇了个冰凉。
难道老子……上了那个景昭容让她怀孕了?上次是被李明成撞破了奸情?所以李明成喜当爹高兴之下决议立妃最后又觉得自己其实已经顶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怪不得一晚上都用那种可怕的目光盯着他!
花铖觉得拨开面前那层迷雾,就可以看到那个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了。
“接着讲。”
花铖皱眉,横下心来。总归不能死的糊里糊涂。
“……楼主大人。”这人居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花铖听他平静的哭声,觉得那像是已经哭了几天几夜,只是干干的淌下几行泪,几滴血。伸出去想把他的脸掰起来对着自己的手顿了顿,还是收了回来。
“楼主大人上次帮属下和昭容娘娘遮掩过去,为此自请降罪被押入天牢。此等恩情,属下没齿难忘。只是属下身负重职,一直没机会再见楼主大人一面。楼主大人上次临别前的嘱托,属下不敢忘。然而今夜,却不得不求楼主大人出来相见。”他无声的哭着说着,平静的语气里透着浓烈的绝望。
花铖倒抽了一口冷气,想要开口,又被他这浑身的绝望气息压得有些说不话来。也许想了半天,也许等了半天,他还是无力的摆摆手,“但你断不了。是不是。”
他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傻子都明白了。这话好接,这事儿可不好管。
别说当日李明成撞见他们的时候,他和景昭容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恐怕这个孩子……也不是李明成的。
难道他还想求着自己,在李明成已经起疑并且做出了废旨的决定的时候,还保他们的孩子一命吗?
如果李明成以为那个孩子是他和景昭容的,并且以为花铖已经殒命。所以才表面上做个样子,留下那个孩子,花铖不得不说还是谢谢这人有基本的良心。但那又怎么样,他活着回来了。有几个人能忍这种奇辱?景昭容不肯让这个孩子‘意外’流产,趁着李明成还没发作赶紧毁灭罪证,安生度日,难道是要拖所有人一起死?
花铖看这个下属的眼神,已经有些冰冷了。
“昭容娘娘不肯放弃这个孩子。”穆祁突然笑了一声,带着哭腔的笑声渗进呼啸的冷风里,格外渗人。“甄儿说她宁可死,也要保住我们的孩子。”他傻了一样,缓缓抬起头,语气有些不能置信一样,有点喜悦,有点仓皇。
花铖看着他空空如也的瞳孔,想后退一步,却已经无处可退。靠紧了廊柱,他抱起了双臂,将披风的领子拉得更高。
“她说陛下与楼主大人情意深厚,今夜宫宴。若能借着献舞之机,当庭宣布自己有孕。陛下看在楼主大人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历尽了艰险的份上,也会先承认下来这个孩子。若不能熬过这几日,回头陛下随便寻个机会,便能叫这个孩子死得无声无息。”他干裂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语气愈发的平静了。“属下拦不住昭容娘娘,只得来求楼主大人。无论如何,莫要管她……”
花铖觉得今夜的风太凉了。
他想说‘你们当初为什么不更小心一点?’,又觉得实在是太马后炮了。
“拦住不了?”他顿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
穆祁缓缓点点头,“楼主大人待我等仁至义尽,如今我二人也算求仁得仁。最后不论如何……都是早就注定的。属下只求楼主大人,袖手旁观。”
花铖看着他无意识的抬起来寻找光亮的眼睛里滑下来的泪,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大人的恩德,属下只有来世再报。”穆祁回过来了一点神智,跪伏在地上,“若是大人今夜不令昭容娘娘得逞。或者陛下仍肯看在往日情面上,留她一命。”
景昭容此举,确实荒唐。如果她能成功引得李明成误会,等那个孩子诞下之日,恐怕就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丧命之时。
虽说如此。可是。
花铖看着他的身形,被那厚重的衣袍裹得却更显消瘦凄凉。他顺着柱子慢慢蹲下去,背上的旧伤被蹭的有点疼。“若是她没了这个孩子,可还肯活?若是她死了,你才不活了。是么?”提了点声调,他有些苦恼的问道。
若这招叫以退为进,那他用的太好了。
景甄要靠和他眉来眼去或者在献舞的时候弄出点幺蛾子来让李明成以为那孩子果然是她和花铖的,然后再当场宣布有孕逼迫李明成选择承认或者翻脸。而李明成一旦当着他花铖的面,承认了这个孩子,那在他倒台前,这孩子就不会有事。可是这样一来,他花铖离倒台估计也绝对不远了。
所谓情意,都是一时的东西。这种摊谁头上都能憋气的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的事情,多思想几夜,什么情分也就都磨得精光了。
如今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经不起这一推。
要是穆祁今晚没有来报信的话,他反正谁也不认识,绝对不会往自己身上揽脏水。但如今,他倒是有点……犹豫。
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不是因为有面对悲惨结局的勇气,而是因为不得已。
花铖想起林之逸临死前合着眼睛痛苦却也冷漠的样子,实在难以释怀。
穆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带着绝望的语气平静的恳求道,“求楼主大人,无论如何,不要再管我们了。”
花铖苦恼的揪了把头发。
他过去到底是多么的爱管闲事。不对,是治下不利。怎么一个两个,都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偏偏过去的那个他,还都选择了拆东墙补西墙的跟着忙活。
苍天啊,他就不该想要帮林之逸脱罪,如果他不想帮林之逸他就不会进宫找商秋水,如果他不进宫找商秋水就不会替穆祁背了一次黑锅,如果他不帮穆祁背了这次黑锅他就不会被景甄惦记,如果不被景甄惦记他就不会落得今天这样进退两难的下场……推导了一下最近的倒霉链,花铖觉得他应该先回去一剑砍了夏颉以绝后患——这年头堂主没一个好东西。
“楼主大人,可是在里面赏月?”有个熟悉的讨厌的声音传来,花铖转头向着小太监那边看了一眼。
“副使大人来寻楼主大人,可是宴席上,有什么要紧事情?”那个小太监提脚挡住了苏副使看向花铖这边的视线,提高了几分声音朗声道。
花铖再一转头,穆祁已经不见踪影。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今天的月亮,真圆啊!”他向是诗朗诵一样抑扬顿挫的叹息道,拔脚走到了他们那边,小太监转身退后几步侍奉在一旁,让开了他和苏副使之间的那条路。
苏副使一见花铖,眼睛一亮。
“楼主大人似乎很有诗兴啊。”他笑眯眯的说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花铖摆摆手,“过奖过奖。未能凑了宴席上赋诗行令的热闹,自己随口感叹几声。算不得什么。”
他这打蛇随棍上的不要脸行径,引得苏副使笑得愈发深了。
“无妨无妨。在下便是受了命,特出来寻楼主大人回去对诗的。从宴席末尾许老大人起句,这会儿回去正轮到大人一展诗才。”
花铖:“……”
“楼主大人过去看我会不会觉得眼熟?”苏副使一边走着,一边和他攀谈。
宫内耳目众多,花铖不想多谈,支吾道:“苏副使一表人才,如此不流凡俗的人物,花某若是见过一次,想必是不会忘的。”
苏副使叹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
保和殿一片热闹喜庆,天色已晚。宫灯高悬,烛火芯剪,猩红色的绒毯从宫门铺到殿堂之上,被明亮而温暖的灯火耀成一片灿漫。殿堂金玉垒地,遍处丝竹音靡。言笑声漫出石阶,交杂在耳边。
从那萧瑟而绝望的阴冷曲廊里走出来,一脚踏在殿门时,便觉得走入了人间奢艳以极之地。明媚得叫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花铖在殿门前愣了一愣,被苏副使轻拽了一下,一脚踩进了殿内。
稚子无辜,他终究心软。花铖一只脚踩在柔软的绒毯上,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觉得自己过后恐怕又有的后悔了。可是那又能怎样。总觉得毕竟过去的那个自己,已经选择过了啊……
趁着喧闹之中无人注意,他侧了点头。“如何称呼。”
小太监微微躬了躬身,“楼主大人喊杂家小牧便是。”
“好。”花铖和苏副使随便见了礼,便落回座上。
“楼主大人回来的可真及时。看来我们有得见识了。”这会儿大家都很放松,有几个缺德的也不知道过去熟不熟,就在那边挤兑道。花铖闻言,禁不住瞪了苏副使一眼。
这时候刚巧轮到赫连昀峥,他站在案后捏着一根签,看见苏副使回来,挤眉弄眼冲他使眼色。苏副使坐到他身旁,转头冲花铖又笑了一下,意思是,‘看吧就要到你了’。
赫连昀峥白白的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仰头不再理苏副使。想了一想冷笑一声,捏着那个可怜的竹签,朗声颂道:“远看一团金,近看是盘菊。如能奈秋风,不败入严冬。”
花铖一口酒若不是咽的及时,估计已经喷了出来。
赫连昀峥念完,见满堂寂静无声,凛然四顾了一圈,就满意的点了点头,重新落座。
扑哧一声,竟是李明成先笑了出来。
随后满堂轰然大笑。几个年轻的文臣,已经拍起了巴掌,“好诗好诗!”南周的人更缺德,“北齐使臣果然文采斐然!”傅楚一本正经的摇头慨叹,浮了一大白。喝完倒手执杯向着赫连昀峥示意了一下,还砸吧着嘴,似乎意犹未尽。
赫连昀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咏菊诗’有什么问题,“韵律都合了规矩,就算可以了吧。”他自谦了一句,将签儿扔回了签筒。
大家笑过了也就算了,接下来,那个签筒就被捧到了花铖手前。
花铖抽了一根,没有细看就直接大声说:“这个韵,不会。”
大家似乎也不指望他来吟诗作赋,只是席间零落的响起了几声惋惜声。李明成挑了一边的眉,半张脸被高悬的烛火耀成暗红色,颇有些散漫的笑道:“苏副使出去透风,也能和楼主撞见,一同归来。如此有缘,不妨就替楼主做了这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