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逃亡 ...
-
出宫之后,黄玉和侍从就分开了,他对咸阳城地形极熟悉,出城东之后转了很大一圈,又向城南骑去,最后又迂回到东面,而同时,佳木听到其他的街道似乎也有马蹄的声音和他们驶向不同的方向。
显然黄玉不止一拨人马,声东击西,黄玉布置的很好,他对此处入秦和谈并不抱希望,早已料到不会全身而退。当他启动这个最后的计划时,佳木也成为这其中的棋子。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这是他信奉的处世之道和人生信条。
最后,他们来到防御最弱的北面,那里的城墙最矮,黄玉猛一拉缰绳,佳木觉得身子一空,然后就站在地面上,而那柄剑,如影随形的继续横在她脖子上。
佳木没有回头看他,这个男人太复杂多面,她不想和这种人绕弯子,她直截了当:“这里就可以出咸阳了,你放我回去吧。”
黄玉冷笑:“你保证赢嵇不会追来?”
没有等佳木说话,黄玉伸手揽住她的腰,一跃上了城楼,佳木想起他曾经是个刺客,即便在受伤的情况下,身手仍然很不凡,这样的城墙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跃下城墙的同时,黄玉吹了一声口哨,有马蹄声在城下徘徊,黄玉准确的坐上马匹,疾驰而去。
后半夜下了雾,没有月光,黑夜浓的化不开,茫然四顾,目光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只有单调的马蹄声让她还感觉到一丝活气。
黄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贴在她背上的那个胸膛开始变冷,握缰绳的手也没有方才的沉稳,佳木伸出手抓住缰绳,黄玉的手冰冷的不正常,佳木控制好马匹,黄玉的手忽然放开,头垂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微弱的低落的在佳木耳边响起,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山谷:“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的声音里有颓败和灰暗,这说明他的精神开始涣散,如果她现在轻轻一推,他会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摔下去,然后她可以独自骑马回咸阳,不用理他的死活,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她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了决定,她转身大声吼道:“你受伤了,要马上休息,不然会死!”
然后她猛拉缰绳,骏马长嘶,果然黄玉清醒过来,他艰难吐出几个字:“往西,十里。”
佳木拔下簪子,猛扎在马背上,马儿受惊吃痛,疯一般的向前跑。片刻之后,前面出现了一座山,山谷深处依稀看到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就在刚刚挨到院子的时候,黄玉已经是强弩之末,他重重的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院子里走出一个农夫打扮的人,但是身形矫健,一见到地上的黄玉,立刻背起他进屋。看来这是黄玉的一个落脚点和藏身之处。不到万不得已,大概他也不会暴露给外人。
黄玉的剑伤已经不再流血,而真正让他陷入危险的是深深扎在背上的一支白羽箭,应该是他们出城门的时候射中的,血几乎把他整个后背都染红了,他脸色苍白的吓人,已经开始泛出灰色的死气,只有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黄玉的手下立即把他搬到火塘边的榻上放着,用刀挑开他的衣服,让那支羽箭完全暴露出来,削掉了箭杆,一只锅吊在火塘上方,咕嘟嘟的冒着热气,他把刀浸在滚水中煮,动作很娴熟。
佳木僵立在门口,好久才觉得腿酸痛不已,屋子里的血腥味太浓,让她很不舒服,想出去透透气,她的手刚碰到门上,一支匕首就死死的扎在了门框上。佳木吓的手一缩,猛一回头,那男人平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来帮忙。”
她才想起来现在她的生死并不在自己手上,她叹了口气,伸手拔下匕首,走过去递给那人。
黄玉昏迷的很深,那人用刀切开他的皮肉他都没有反应,那箭头深入皮肉,被血吸住,拔箭的一瞬间,黄玉剧烈的抖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吼,鲜血立刻喷涌出来,溅到了佳木的脸上,她只觉得脸颊一热,下意识伸出手去擦,手指感到粘腻的触感。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黄玉的呼吸才有了力气,均匀绵长,那层灰败的死气已经退却,泛起两片不正常的红晕。
佳木伸手在他额上一探,有些微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人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草药汤走进来,把碗递给佳木,自己把黄玉轻轻翻了过来,她舀了药汁小心的灌进他嘴里,他的眼皮动了动,脸上泛起一丝亮色。佳木暗松了一口气,如果他再次醒来而烧退了的话,那就应该是捡回了一条命。
佳木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放松下来,全身都是酸涩难忍,大脑完全不受控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一点不想关心,趴在榻边就睡了过去。
她睡的并不踏实,老觉得有一双眼睛穿透了层层的迷雾在注视着她,牵引着她,让她并不深沉的梦中飘荡。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门缝照进小屋有些刺眼,但是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心安,发生在昨夜的惊变仿佛也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境。她想起赢嵇,不知道他会不会派人继续追杀黄玉,会不会来救她。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而前面的路又在何方。
她正想着,手被另一只手覆盖住,她下意识要抽离,却抓的更紧,那手指节修长有力,却潮湿冰凉,她抬头,黄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注视着她。
他的脸本就瘦削,因为失血过多而更显憔悴不堪,苍白的颜色衬的他的眼睛更加乌黑幽深,那眼神有探究,还有他曾经惯有的冷漠,佳木轻轻的抽出手,他没有再用力,注视了她良久才开口:“如果你想回咸阳,现在你可以走了。”
佳木轻笑:“是吗?然后我还没走出这个院子,你的手下就把我杀了。”
她虽在笑,可是语气却有嘲讽,黄玉眼神暗了暗:“那你为什么昨晚不把我扔下,反而救了我。”
为什么?是报答他曾经救过自己?还是曾经当他是朋友?还是觉得他身上有些和赢嵇相似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苦笑的摇摇头,回答他三个字:“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上挑的桃花眼让他多了几分神采,佳木救了他,他心底是欢喜的,看惯人情冷暖,一度疲惫不堪,总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值得留念,活下去的意义变的模糊不清,而眼前的女子,让他在冷漠世间总还品到一丝温情,他有些动容,心里的话不由自主的说出来:“你跟我回楚国吧。”
佳木听到这句话,眼神冷了下来,她不再看他,而是盯着门口,她的语气没有参杂一丝情绪:“你当日故意在太液池边等我,是否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黄玉的笑容僵住了,他自以为聪明的布下这个局,故意引赢嵇来看他们的交谈,去试探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值不值当他的筹码,在他心中,任何一个有用的人都可以当做棋子供他使用,而在他把佳木作为棋子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可能站在一条线上,他也已经没有资格在她面前谈论这些温情的话题。
他所认定的最后一丝温暖,被他自己亲手扼杀了。在佳木心中,他早已污浊不堪,和任何一个丑陋的政客没有什么两样。
他有些恼怒,被揭穿真相的恼怒甚至羞愧,他一把抓住佳木的手:“那他呢?你觉得他会来救你吗?就算你能全身而退,回到咸阳,你就能快乐吗?”
佳木的声音犹如微风从空旷的山谷划过,轻且淡,却透着无比的坚定:“是的,认识他是我此生最大的快乐。”
黄玉觉得他的心犹如在雪水中浸泡,一寸寸的凝固僵硬,他方才的问话完全是多此一举,从来,在她的世界里,他都只能做一个局外人,若说曾经还有些情谊,如今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眼神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阳光照在她睫毛上像两只金色的蝶,嘴角微微的上弯,那是一个憧憬而充满暖意的微笑,他怔了怔,知道那笑跟他没关系。
怎奈何,心中想的人不一样。
门咔嚓一响,黄玉的手下走进来,夹杂了深秋的寒,他冷眼看了看坐在榻边的佳木,对黄玉说:“公子,走吧。”
黄玉敏捷的从榻上跳到地上,抓过一件袍子就往身上套,他的烧已经退了,英俊的面孔虽然还有倦色,可眼睛神泛出阴鸷冷静,这代表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结束,又成为站在对立面的两个永不交界的人。
马已经重新换过,黄玉伸手一带就把佳木拽上来,新一轮的逃亡又开始了。背后有浓烟滚滚,佳木回头,那小屋已经淹没在火海中,即将化成一片灰烬。
周遭的风景不断的变化出不同的姿态,山渐渐逼近,在这个时节仍然覆盖着苍翠的植被,寒冷的空气中水汽越来越多,扑在面上结成一层薄霜很不舒服,远处隐约有水声,似乎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随着距离的拉近,最终汇成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江。
佳木感觉黄玉的肌肉神经在听到江河水声的时候没有那么紧绷,她猜想他此刻的也许心情是轻松,是啊,过了江,他们就都解脱了。
当那条传说中的大江真正出现在佳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感觉灵魂有一刻被慑住,对岸是巍峨叠嶂,青葱碧绿的雄奇山峰,云雾缭绕间高耸矗立,江水翻卷怒吼卷起千层浪,咆哮奔流永不止歇。惊涛拍岸,被坚硬的岩石撞的粉碎,凝出一层天然的水雾,被阳光照射之后,奇异的幻化出一道巨大的虹影。
虹影之下,男子渊渟岳峙,沉稳如山脊。黑色的衣袂翻动之间,是他绝世独立的背影。
他站在礁石之上,丝毫不惧天堑之险,身后只有墨子离一人随侍。但佳木知道,那岸边的树林里,必然有无数弓箭手蛰伏,他早已料到此处虽有天险,却是黄玉返楚的必经之地。而黄玉的箭伤也应该是他有意为之,在黄玉治伤的那一晚,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先一步在此地请君入瓮。
佳木被黄玉推着一步步走近岸边,赢嵇原先平静的眼波有暗流汹涌,深邃的眸子直视那个细弱寂寥的身影,虽然步伐有些僵硬缓慢,但所幸没有受伤,精神也不算萎靡,他面色稍有缓和。
黄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声音中慵懒又带着尖锐的讽刺:“我是不是该很荣幸,国君亲自来送我归楚。”
赢嵇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峦,迸出杀意:“此处风景壮美雄奇,能葬身在这里也是你的福气。”
黄玉凶狠的把佳木拽到岸边,佳木不敢向下看,只觉得翻涌上来的江水激在她的腿上冰冷彻骨,赢嵇的声音一声声回荡在空气中,更敲击在佳木的心头:“你杀了她,寡人照样不会归还太子,巫郡黔郡一样是我大秦的囊中之物!”
黄玉狂笑:“虎狼之秦,又有何惧,我在郢都恭候大驾!”
他话音未落,一只手轻拍佳木背心,将她推往赢嵇的方向,然后返身跃进了大江之中,瞬间没入水中,连水花都没有留下。于此同时,空中发出巨大的机弦轰鸣声,密密麻麻的羽箭排山倒海,夹着破空之声,天罗地网一般射进江水中。
佳木的惊叫还在喉中,腰身忽的一紧,赢嵇的声音比江水还要冰冷,他几乎咬牙切齿:“他长于云梦大泽,又怎会不识水性?!”
他的声音低哑,只有他们两人听到,可佳木却听的惊心动魄,她怎会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嘲讽,听不出他的愤怒和猜疑,这些天她的行踪,只怕他都一清二楚,而黄玉的劫持,也只不过是为他发动战争而寻求的一个理由罢了。而她则永远背上了一个背叛的罪名,不再美玉无尘,白璧无瑕。
佳木嘴唇动了动,她想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到如今,他的态度让她还能解释什么,还能说的清楚吗?她沉默了,从她登上回宫的车驾,她一直保持着这种沉默,曾几何时,他们之间的全然信任被裂开了一道难以修复的伤口。
一路上她都没见过他,她被安排在后面的一辆不起眼的车上,除了按时送饭,没有人服侍,她还穿着当日出宫时穿的那件深衣,布满了血渍,泥浆,还有几处破损,简直惨不忍睹。她往车厢深处缩了缩,背紧贴着车壁。
车帘晃动的时候,她能从车帘的缝隙看到不远的前方那辆高大华美的马车,他应该在里面处理政事,时不时还有被召的大臣在车前奏事。她打量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这算是囚禁吗?
她的宫室还和走之前一模一样,玉成只看了她一眼,眼泪就已经流下来,哽咽着:“夫人。”
她没说话,径直往内室走,玉成赶忙进来伺候她宽衣沐浴,收拾好一切,重新躺在那种阔别已久的软榻上,她已经动弹不得,四肢百骸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她望着空旷高大的屋顶,是否和他好好谈谈,还是什么也不说,继续这样下去,她只是一个妇人,不懂什么政治谋略,身不由己的成为他们棋局中的一粒棋子,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们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外面玉成的声音:“王上。”
他大步走进来,浓重的酒气随着他的呼吸弥漫在内室幽暗的空间,在佳木的印象中,他一向都是理智的,极少会喝这么多酒。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有些狰狞,佳木往后缩了缩,他暴躁的拽起她,一路向外事走,他力气那样大,大的她根本不能挣扎,头发,裙裾完全散开,他丝毫不理会,一直把她拽到外间那面一人高的铜镜前。
外间一个宫人也无,四周静的怕人,呼吸的节奏清晰无比。
他猛的把她按在铜镜上,伏在她身后,冷酷无情的好像是另一个人,他吐出的句子全部变成刺中她的刀:“你是不是早就认识他?从代郡?还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当日要骗我?”
佳木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披着,和泪水混在一起糊了一脸,禅衣被扯破,挂在肩头摇摇欲坠。而他的表情因为明显的失控而不复往日温润,暴躁,专制,强势,蛮横,在她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
陌生,陌生的不能再陌生,她想她真的不想再说也不必再说了,她心中一直有个希冀,他能懂自己,信自己,于她永不相问。可事实终于证明,在这深宫之中,她也是不能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