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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初入陵宿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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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好志向。不过,文人骚客似乎别有所指啊……”
“师兄你多虑了。”一谨抿嘴一笑,“又不知师兄对牡丹怎么看呢?”
“牡丹开花虽美,牡丹花落却又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牡丹不愿枯萎,它开到极致,便毫不犹豫的落下。不把自己的枯萎的姿态留给世人,留下的只是它最美的青春。师兄我虽然对花兴趣缺缺,却也佩服牡丹这一份果断与决绝。绝情得叫人动心啊……”
一谨嗤笑一声:“怪人,绝情还有什么叫人动心的?”
忽而来了一阵劲风,陵宿风沙大,一谨忙眯了眼睛,以防沙子吹了进来。
等风头过去,一谨发现名艾的眼神定在了那棵梨树的枝头上。梨树的叶子还是嫩绿的,枝条上吐出几朵可爱的小小白色花苞。有一些梨花等不及已经开了,还有些羞涩的迟迟不肯展笑,不过那些含苞欲绽的模样确实讨人喜欢的紧。
名艾的视线凝在某一株花枝上,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目光显得深沉而悠长。
一谨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看见了再过一些日子就能满开的梨花,那时春天已经张开它的双臂温柔的笼罩了整个都城。在那个连春风也带着浓浓笑意的日子,它会漾起一阵阵银铃似的笑声,把枝头上的花也引得笑的发颤。
梨树也随风舒展着它的枝条,仿佛笑出了眼泪。于是雪白的梨花就是它的眼泪潸然飘陨,之后又被春风带起,自己的视野被染成全白,纷纷扬扬的漫天花雨就那么倾泻而下。
有个人站在花雨之中,勾起似笑非笑的唇。
一谨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看向梨花的角度,又或者他仰起脸庞的弧度,可以轻而易举的把这个世界温柔的分割。
漫天的雪白梨花让他想起了当年那场让他沉溺的雪。
这种窒息的淹没感又来了,它们把一谨紧紧地包围住。总有一天,它们会变成汹涌的洪水猛兽把自己整个吞掉。
他想逃,却又想沉溺其中。
“怎么?”名艾赏完花转过头来,看着俨然已经神游天外的一谨,平日里英气十足、棱角分明的脸庞与那双乌溜的深邃眼睛蓦然染上几分呆气,着实让他不自觉的弯了弯唇角。
一谨这样的人很奇怪,光看外表便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很沉稳的人。一双墨眸,不怒自威。他是铁血的战将,也有一颗贪玩的少年心性。只是一对上自己,就急速变调。
谁叫你被我迷上了。名艾非常得意的想。
“没事。”一谨迅速回神,暗骂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是洪水又是雪崩,又是溺毙又是淹没,再看名艾时自动给他打上了自然灾害四个字的烙印。
当武落云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满园子找一谨的时候,他才绝望的明白了一条从老祖宗那辈就传下来亘古不变的真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本来武落云坚持要回去的,奈何一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用师傅的身份压他,才终于让他点头答应留宿一夜。正好明天他是下午的班,也没有妨碍公务。再加上一谨也极力劝他留宿,二人好加深这兄弟的情谊,这才就安安心心的住下了。
武落云和一心谈到很晚,一谨当然没有兴趣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本来想找武落云喝酒的念头这下也落了空,他只好扫兴而归。自己在榻上翻来覆去,也始终没有睡意,披衣出门。
天色不早,唯恐惊了已经入眠的人。想了半天最后决定抱着棋盘窜到名艾屋里,也不怕打扰,反正那厮都当了便宜师伯了,偶尔也让自己占下便宜也是天公地道的。虽然他特地和武落云说明了,他们之间只用兄弟相称就好。
一谨看名艾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大喜。叩门的时候也就更加理直气壮了。
名艾来开门,看到来人一手夹着棋盘,端着两盒棋子,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
于是笑问:“这么晚了师弟来找我作甚?”
“我来找师兄你精进棋艺的啊。”也没等名艾说请,他就自己钻进屋里,把桌上那些茶壶水杯挪开地方,把棋盘往上一放就坐下了。
“哦?没想到师弟还有这番雅兴。”名艾把袍子一撩,落落大方的坐下。气定神闲的执起黑子先行,稳稳地落在棋盘上。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知怎么了,今夜总是静不下来。只好找师兄你消愁解闷,谁叫每次我睡不着的时候都遇上你还未休息。”
名艾摸摸棋子道:“那可真是极巧。”
一谨道:“再说,师兄你聪慧如此,想必棋艺应是卓群才对。行军打仗之人,哪有不会下棋的道理?棋局如战局啊,我也是想借此提升一下自己的水品,免得日后遭人诟病,说我有辱师门。”
“咦?”名艾作出非常惊讶的模样,“我倒是听说有些人性子野,已经许多年不行军了。为何师弟你谢绝了圣上的美意之后,却还想要重回战场呢?”
“……”一谨捏紧了手中的白子,忽而觉得那白子白得有些刺眼,心烦气躁的落下一子。
一谨笑道:“师兄误会了,我哪里想要重回战场,我本就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对于那种祸事唯恐避之不及。记得第一次随父亲沙场征战,还是他一脚把我踹出去的。至于下棋,不过是为了过瘾罢了。”
“可你字里行间均透露出想要为国家出力,打出一片太平盛世的伟大抱负。你对当今格局分析的头头是道,岂是毫不关心的模样?”名艾抬手把被黑子围死的白子拾出棋盘。
“棋局如战局,若这真是战场,不知会折损多少士兵。既是行军作战之人,也该知道这战场之上,由不得主将分心啊。”
“分明是我不小心中了扰敌之计,师兄棋艺精湛,战术更是在此之上。”一谨定了的定神,再落一子,力挽狂澜。
对,不要被扰乱。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介怀的了,父亲从小就教育自己要临危不惧、临战不慌,任何时刻都要有大将风范。要是连主将都慌了,整个兵营一定会溃不成军。你是个军人,兄弟们的命都交代在你手里,怎么可以被人如此轻易的扰乱呢。
“是你心里还有所彷徨,要不然我怎么能有机可趁。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些细小的缺口总有一日会酿成大祸。有些事情你以为放下了,其实只是你闭上眼睛不去看而已。”
“多谢师兄提点。”一谨笑着,再落一子。他以为守得滴水不漏,却被名艾收去半壁江山。
一谨咬牙,是啊,自己体内流窜的战血是在沸腾。他们一族的铮铮铁骨为保卫河山而骄傲,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去建筑一个太平盛世,让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甚至应该是值得自豪的荣耀。
可是他怕了,在那最后一场仗里他输的彻底。本来战争就和鲜血、牺牲密不可分。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每个渴望和平的战将所共有的梦想,可恨的是自己并没有那个本事。战役过后,昨日还在和自己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的兄弟转眼就不见了。仔细看看地图,那弯弯曲曲的黎国疆界,不是在铁蹄与厮杀中堆砌起来的尸体围成的又是什么呢?
行军之人哪能害怕流血牺牲!他们为国为家死的光荣!
可是那个硝烟弥漫的夜,当他知道烛君孤身一人闯入敌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什么都顾不了了,像是发了疯似的红着眼杀入敌腹。
杀、杀、杀。
那是漫不见天地的血腥。
那次的确是让敌方损失惨重,把疆界后撤了三百里。国君自然大喜,要赐一谨升官。
一谨拒绝了圣上的美意,把以前的官职也给一起辞了,从此不再参战。他发现自己为了一个人变得乱七八糟,前十几年父亲的教诲全白费了。这样的自己不配做一个好将领,甚至连一个士兵都不够格!虽说己方是大获全胜,可也免不了伤亡。他很后悔,那些本来不应该魂归天际的兄弟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便把妻儿永远的留在了这边,天人永隔。
那种悲痛,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更要命的是,他无法想象烛君若是死了……他开始害怕死亡,懂得了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第一次感觉出手中的长枪开始变得迟钝,□□的宝马迈出的步伐沉重。
烛君已和柳垂笑成婚,自己也应该放下了。自己体内的热血仍旧在燃烧,只是这样的自己又怎么能让一干兄弟把命放心的交给自己呢?夜华来袭,朝廷中的明争暗斗,战火即将燃起,骁勇善战的儿郎怎么能说自己没有蠢蠢欲动?
自己明明已经放下了,为什么又会有一种宛若被揭开伤疤的痛觉与尴尬。
胜负一目了然,棋盘上大多被黑子占尽,只是自己还守着一小方白子负隅顽抗,不肯认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