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幽昙往事 ...
-
“你看，天上的云彩烧起来了哩！红红的真好看，”青衣少女手肘支撑在小竹屋的窗台上，清秀的瓜子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轻声细语地说道，“这天气，也开始变暖了呢。”
山风吹过密密的竹叶，簌簌作响，除此之外，林间一片寂静。少女淡淡笑了，说了话却得不到回答，早已习惯了吧，宁静的笑容里蕴藏着一丝落寞。好几年了，都是这样吧，自从七岁那年从“那里”偷跑出来，颠沛流离，辗转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寂静竹林，便一直这样了吧。毕竟是孩子心性，耐不住寂寞了，便只能对着屋外的几竿修竹喃喃自语，或是摆弄摆弄屋内的奇花异草，冷冷清清地渡过了几个年头。到如今，大约已经十五岁了吧？少女摇头笑笑，早已记不太清楚了……
青衣少女纤手一扬，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翻卷着落入莹白的掌心，熟练地把竹叶折起，放在唇边，清脆的乐声飘飘扬扬地传出，整个竹林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连风都停滞不动，似在侧耳倾听。
——自打一出世，便是被养在那个神秘阴恻的幽昙宫了吧，青儿从来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父母是谁，这棵无根的野草却有了个无比尊贵的身份：幽昙圣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只听说圣女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只听说圣女年满十五岁便会成为幽昙宫主，只听说每一任宫主继位时，宫中的护法便会抱回一个女婴，这个女婴便是新的圣女。至于为什么每到这时都会恰好有无父无母的女婴出现，青儿从来不敢去想，从来不敢去探究自己的父母究竟如何，身在何方。小小的女孩，虽然不谙世事，心中却已有了莫名的恐惧。
从小，青儿就像个瓷娃娃一般被供奉在幽暗的宫室中，没有伙伴，没有朋友可以说话，身边的侍女对她也是恭敬而冷淡的。青儿常常呆呆地坐在黑暗石室中的天窗下，静静仰望着高高的窗口，看着太阳光线微妙的变化，看着浮云从窗口缓缓掠过，看着探着脸儿温柔凝视着她的恬静的月亮，看着看着，心口就渐渐发闷，仿佛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凉凉的眼泪会不知不觉地掉下来，小小的女孩懵懵懂懂的感觉到，自己不开心，很不开心。走在幽昙宫阴暗的走道中，不敢看那石壁上明灭的烛火，心里总觉得怕得慌，仿佛自己是个误闯了禁地的陌生人，仿佛她从不属于这里。她的世界，可见的只有那昙花形窗口中的一方天地，神秘、安逸、宁静，却遥不可及……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能做的，只是乖乖的听从宫里那些大人们的话，顺从地做那些他们吩咐的事，从来不问为什么，从来不说个“不”字。
最常见到的，除了侍女，就是那个比自己大了十五岁的宫主。青儿很怕她，她好凶好凶，总是用喝斥恐吓的口气逼青儿读很多很多的书，医卜毒经，奇门遁甲……很多书青儿看不明白，只能彻夜不睡，硬生生背了下来，应付第二天的考问。倒是有些书中，那些奇花异草的神奇效用，那些妙手回春的精妙方法，真真吸引了这个少女。宫主除了叫她读书，还常教她武功，少女聪明自是聪明的，可是一看见宫主那冷酷傲慢的脸和凌厉无情的眼神，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始终是学不会，每次都招来劈头盖脸的训斥，连头都不敢抬，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地忍住眼眶里要掉下来的泪珠。
常常看见宫主和右护法大人在一起，似乎总在忙着什么，却从不让她知道。听他叫宫主“昭覃”，才知道原来宫主也有名字，就像他们叫她“茯青”一样，原来这么冷漠的人也是有名字的……宫主看着右护法大人时，眼神里总是带着倚重 ，青儿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好像宫主总在戒备着什么，又企盼着什么似的。而那个黑袍男人总是冷冷地看着宫主，带着一丝轻慢而诡谲的笑容。自小，青儿就被训诫说，在这幽昙宫中，连宫主都要听护法大人们的话，这幽昙宫百年相传的规矩，也许便是这个样子？
记忆中，幽昙宫里，还是有两个人对她挺温和亲切的，那是左护法大人和他美丽温婉的妻子，她喜欢甜甜地叫他们“千山伯伯”、“幼茗阿婶”，喜欢让他们轻轻地摸着自己的头顶望着自己，眼里带着一线温暖。在幽冷的宫中，小小的青儿深深地仰望依赖着这两人，倘若没有了他们暖暖的微笑，她想，也许自己早在那沉重压抑的幽昙宫中疯了吧……
直到那一天，宫主冷漠地把她叫进一个石室，她赫然见到了那一幕——那是她此后生命中永远难以忘记的梦魇——她看见了幼小的婴孩，看见了宫主运功时扭曲的面容，还有……血，鲜红的血，婴孩的血……婴孩早已哭不出声，空洞的眼睛里难掩惊恐……
宫主说，那叫血婴功，每一任幽昙宫主必练的内功。看着这令人欲呕的狰狞场面，青儿很没用的软软倒了下去，失了知觉……那一日，她七岁。
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病了几日，半睡半醒间，不停地呼唤那两个名字——在小女孩幼小的心里，这两个名字就像天神般拥有莫大的抚慰心灵的力量。可是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有人应，没人来救她。千山伯伯……幼茗阿婶……你们……你们不要青儿了么……
在清醒与恍惚间徘徊数日醒来，却再也找不到她善良慈爱的幼茗阿婶了，听说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见青儿了。那一日，在偏殿的内室里，看见了千山伯伯，那个温和亲切的人静静地坐在阴影中的花梨木扶手椅中，一动不动，好像一座雕像。青儿欣喜万分，多日的孤寂和恐惧一扫而空，蹦蹦跳跳地奔过去拉起男子的衣角，一迭声地问幼茗阿婶在哪里。
千山不语，低头望着面前小小的女孩，眼中带着无尽的悲苦，嘴唇翕动，终于长叹一声，轻轻道：“青儿……你再也见不到阿婶了，我们再也寻不着她了……”
“为什么？青儿惹阿婶生气了吗？”青儿委屈地怯怯地道。
男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很艰难地吐出三个咒语般的字：“她死了。”
“什么？！怎么、怎么会……”大滴大滴的泪珠滚下来，落在男子的衣襟上，青儿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男子用悲悯的目光注视了她很久很久，抬起眼望向黑暗中：“他们真是疯了……孩子，你要小心啊……”
闻言，小女孩心中陡然一紧，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恐惧的阴影笼罩了全身，宛若掉入了冰窟：“宫主？右护法大人？”
男子微微点了点头，不知为何，青儿眼中又浮现出那残忍血腥的一幕……一阵眩晕，小女孩干呕着，把脸埋在男子的膝头，号啕大哭，断断续续地把那萦绕不去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与他听。说完了，千山伯伯竟半晌不出声，青儿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男子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了然，只是疼惜，指尖颤了颤，仿佛想抬起手抚摩小女孩的头顶，挣扎了几下，却无力地垂下了。
“千山伯伯，你的手？！”青儿惊恐万状。
“废了，废了，倒也不打紧了……这幽昙宫这样整下去，真要应了那个人的话了……报应啊……”男子颓然道，说不禁的疲惫，忽见青儿痛苦惊惧的泪眼，怜爱的道，“孩子，这里始终不适合你。逃吧，逃吧，赶紧离开这里，去你喜欢的地方，做你喜欢的事吧……”
是夜，青儿奔逃在幽静得诡异的竹林中，明澈的月光倾洒在周身，微风拂动着衣襟，听着林间虫鸟的微鸣和窸窣的脚步声，真不敢相信，那个窗口中遥远的世界竟是这样的大，真不敢相信，自己竟是这样自由了，小女孩心中满是喜悦激动，满面又是笑又是泪。原来竟这么轻松就摆脱了追堵的宫人，也许真如千山伯伯说的，宫里的人现在忙着清理左护法手下的势力，早就无心多管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了吧……想起那孤身一人瘫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的千山伯伯，青儿飞扬欢悦的心顿时一片黯然……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幽昙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