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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十七年,于神,或许只是刹那一瞬,于百里屠苏,却有着太多难以忘怀的记忆。这许多的记忆里,关于师尊紫胤真人的那一部分,总令他心脏胀满而酸涩,间或带着敬爱仰慕的甜意。而另外一部分,就只有……就只有茫然和苦意。
      百里屠苏不再回天墉城,只是想要将真相找出来。
      如方兰生曾经所说,就是死,也得死个明明白白。
      可事到如今,他觉得这明明白白,也真个是无边悔痛。为什么要相信眼前这个人呢?若天命如此,我百里屠苏注定一死,倒也罢了,可为何,要连累那许多……无辜的人……
      乌蒙灵谷漫天的血腥。
      娘……小婵……
      甘泉村……洛云平……
      那么多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却是一个接着一个,都枉死了。
      欧阳少恭只是微笑着,站在他面前。这个人,没有理由,没有不得已的缘故,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笑得……如沐春风!
      简直讽刺至极!
      他甚至,甚至一路牵引着自己,害自己亲手毁掉母亲的尸身!
      就像如今,方兰生的二姐那般。
      兰生跪倒在二姐方如沁尸身化成的焦冥前,哭得伤心欲绝,眦目欲裂。可,便是哭干眼泪又有何用?方如沁的魂魄,已经给那人拿去炼药,丝毫不剩。
      “为什么……”
      屠苏低着头。
      “我曾经……曾经对你毫无怀疑!”
      “究竟是为什么!”
      欧阳少恭笑起来:“能得少侠此言,当真荣幸之至。”
      “只是我的目的,本就在焚寂,和……呵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么,为了自己的目标,亦无可厚非吧?”
      “你……是你……”
      最后肇临惨死的面容,和天墉众人怒视他、害怕他的眼神,在脑海中浮现。那晚肇临死前,嫌他经书抄得慢,还帮他抄了半本……
      百里屠苏抬起脸。
      “是你遣妖物杀了肇临!”
      少恭讶然:“哦,你是说那个天墉城的小弟子……?呵呵,我听说他们那群人常常欺负你,便是杀了,有何可惜?”
      屠苏握紧了焚寂:“你这……畜生……”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少侠此言,稍嫌粗鄙……”
      “师尊,亦是因你所伤……?”
      欧阳少恭一愣,然后摇头,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个嘛,我可真就,不太清楚了。百里少侠……那夜我确实派了魇魅前去探你虚实,入梦而已,那魇魅能有什么战力,怎会,伤紫胤真人至闭关数月!”
      屠苏大惊:“那师尊他——”
      欧阳少恭眨眨眼睛:“不过,他倒是为我探得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百里屠苏,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那当真是,非~常~有趣~”
      巨大的冲击令百里屠苏乍然空茫,忽听得对方如此说,他略略一想,脑海里便闪过自己在床榻上抱住师尊的模样。
      他睁大了眼睛:“不……”
      众人慢慢回护在他身边,却不想欧阳少恭下一句话,将所有人,都惊了个目瞪口呆。
      只听那人笑道:“那魇魅告诉我,天墉城执剑长老的小弟子,是个欺师灭祖之人,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百里屠苏,你知不知道,那魇魅说的什么意思,恩?”
      众人先时未能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皆是不能言语。
      红玉看向百里屠苏,只见他煞白着脸,紧紧握住焚寂,不发一语。
      方兰生愣愣的:“执剑长老……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
      襄铃一下一下扭着自己的辫子:“他的小弟子,是说,是说……”
      红玉眉头一皱,挡到前面:“欧阳少恭,你胡说什么!”
      少恭挑眉:“我胡说?”
      “那魇魅……还将那小弟子的记忆带回来给我看了……”说着,他手中浮现一丝光芒,“各位要不要看看?”
      百里屠苏只是死死盯着他。
      兰生心里终是反应过来:“木、木头脸?!等等,这么想好像不对……这、这……男人,怎么能喜欢上男人呢?何况是自己的师父……唉我一定是、一定是被打击得傻了……木头脸,他说的不是你吧?”
      风晴雪一愣:“苏苏……?”
      襄铃则躲到后面捶了兰生一小拳:“兰生说什么呢!”
      欧阳少恭却是慢慢笑道:“天墉城执剑长老一共只有两个弟子,最小的那个,名叫百里……”
      “住口!”
      屠苏双目显出一丝赤红:“住口……”
      “哦?不让我说?”少恭收起了手中的光芒,“也是,你师父那般样貌气度之人,被你喜欢上,亦是平常。”
      “真、真的是木头脸?!”方兰生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木头脸你疯了?!”
      百里屠苏沉默着。
      欧阳少恭微笑着。
      所有人,都被这沉闷的气氛,难以置信的讯息,震得措手不及。
      只有那剑灵红玉,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我一直在想,除了过去那些人的性命,还有什么,能令百里少侠你动容。”
      “真的想了许久。”
      “可惜,以我之力,还动不了紫胤真人……”
      屠苏再次握紧了焚寂。
      “我连近他的身,都做不到。”
      “百里少侠,其实,你我本为一体,你爱上的人,我当然,也会十分喜欢……”
      “混账!”百里屠苏忽然抬起脸,紧紧盯着欧阳少恭,“你再出言涉及师尊,休怪我……”
      欧阳少恭挑眉:“哦?怎么,敢做不敢当?真没想到,百里少侠你这般胆小。”
      百里屠苏断然挥剑:“与胆量何干?你,不,配!”
      欧阳少恭一愣,眯起眼睛:“百里屠苏……”
      “你真是……呵……呵呵……”
      “罢了!你们这些人,很快就能变成焦冥,与我一同去蓬莱国,建成一个永恒的过度。届时,我倒还可邀请那紫胤真人,去观摩观摩自己小徒儿永葆青春的模样。”
      “欺师灭祖又如何呢?”少恭笑道,“比之生离死别,算个什么!”
      百里屠苏心头大痛,难以支撑。煞气直冲而上,只见他双目赤红,表情痛苦,焚寂与秋水剑亦开始发出剑鸣。
      “我……喜欢师尊……”
      “即便那人不能原谅于我……”
      “亦不容你置喙!”
      长剑挥过,如烈火般的煞气即随剑气而出,滚滚汤汤,令人难以招架。

      此时,紫胤真人已到得北海之滨。那无边的海水,幽蓝广袤。海市蜃楼异景已连续多日不曾消弭,紫胤看着海面上虚无缥缈的亭台楼阁,自腰间取出了那枚玉玦。
      玉玦瞬时光芒大盛,四周景象,便如水波一般扭曲起来。
      “紫胤!你来了。”
      紫胤回身,南熏已在水边等他。
      “这便随我去行宫罢。”
      “行宫……?”
      南熏一笑:“正是。飞廉大人在凡间的行宫,就建在北海龙宫正上方,那里灵气最为充沛。待过些时日他飞升上天,这行宫,自然也就沉回海底了。”
      紫胤转脸看向远处,蜃楼如画,凡人难窥其真。
      “那里就是行宫。”
      南熏点头:“正是。”
      凡人修仙,靠的也是机缘。就如南熏拜了风伯飞廉这一门,短短数年之间,修为便隐隐有越过紫胤之势。好在她与清和皆为重情义之人,能出手相帮的,如何能忘了紫胤。
      紫胤真人随她一路到得行宫,只见碧波之上,仙山飘渺,亭台楼阁,比玉宇琼楼更为壮阔。
      神仙在凡间的居所,如何能差。
      那风伯飞廉一头墨色长发,侧脸犹如玉石雕刻般的清贵容貌,淡然立在水晶长廊之下,满身气度,便是紫胤这样人物,亦有所震。
      这就是……上神……
      “大人,我回来了。这位,便是南熏曾与大人说起过的紫胤真人。”
      “晚辈紫胤,见过上神大人。”
      飞廉回过头,不动声色看他一眼,忽而淡淡一笑:“你就是紫胤……确有几分天资,比之南熏,出众不知几何。”
      紫胤赧然:“这……”
      南熏笑道:“大人说得极是!”
      “似乎身中煞气?焚寂的……气息……”
      紫胤讶然:“上神识得焚寂?!”
      飞廉挑眉一笑:“呵,凶剑焚寂!当年龙渊部族所铸,人间七大凶剑之首。”
      紫胤点头:“此次,晚辈前来,便是有关焚寂一事,想要求助飞廉大人……大人上神之位,晚辈微末,本不该有此造次,但……”
      飞廉笑了笑:“南熏求我多日,我既已答应,又怎会反悔?你且起来,我即刻查看你所中煞气。”
      紫胤却是摇头:“上神明鉴,煞气于晚辈,并非难以清除之物。”
      “哦?”
      “晚辈此次前来,只是想求问上神,若焚寂所封一魂四魄,与凡人两魂三魄,共同封印一体,待封印弭消,天上地下,可有办法,使其不至魂飞魄散……”
      那语调令飞廉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远古的往事,便如尘嚣席卷而来。算一算,他在人间逗留,已逾数千年。天宫之上,一众神仙,却不过数年光阴。
      飞廉看着紫胤,忽而淡淡一笑:“为了所爱之人?”
      紫胤心头大震,抬起头想要分辩什么,却是嘴唇微动,难以……言说。
      南熏一愣,笑道:“大人在顽笑么?紫胤是为了他那小徒弟。”
      飞廉闻言,笑意更深:“有趣。爱上了自己的……徒弟?”
      南熏终于也被他的语气惊住,忍不住瞥向沉默而立的好友:“大人……紫胤你?”
      紫胤真人稍有犹豫,便露出个微苦的笑意:“上神如何能知。”
      南熏更是惊异。她皱眉看看紫胤,又看看似乎洞察一切的飞廉,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干脆也不再多说,默默退到紫胤身后,径自出神。
      飞廉背过手去,淡然看向那碧波万顷:“很久很久以前,我与滕英,就是在这北海相识……滕英,是龙渊部族最美丽的女子,也是那极少一部分,因了机缘度过长流水,从而云游天下之人。我们,在这北海,度过了非常非常快乐的一段日子。可后来,龙渊首领蚩尤入侵中原,惊动伏羲,引来天兵讨伐。滕英毕竟为龙渊部族生养,父母亲人,都在那里,所以她来求我,希望我能帮助她的族人。”
      “众神虽知我神力强大,却也知我讨厌征战,更何况,我曾居于洪崖境中,算是跟随伏羲之人,而她,竟来求我……我,不能放着滕英不管。我爱上了这个凡间女子,宁愿背叛伏羲,也要带她回安邑,能救一人是一人。然而等我们赶到安邑,已经太迟。”
      “整个龙渊部族,一夕之间,屠戮殆尽。”
      “也许,这是龙渊应得的报应,在杀掉那样多无辜的中原人之后……可我不希望滕英有事。晃神之间,滕英却径自冲向了巨大的血涂之阵。”
      “她死了。”
      紫胤乍然抬眼:“血涂之阵……”
      飞廉点头:“我,无法接受她死去这个事实,于是带着她的魂魄,去找女娲询问,天上地下,可还有复生之法。回想起来,我问女娲时的语气,自觉与你刚刚所述,无比相像。”
      紫胤又是一震,握紧了手。
      “紫胤,你虽修成仙骨,却不知神仙有情,与凡人无异,皆成执念……”
      “若非真心爱惜,如何能存了那样的愿望,说出那样的话。”
      “我经历过。所以你一开口,我就明白了。”
      紫胤慢慢低下头。
      从不曾低头的人,如今却因痛苦和一丝羞赧,而不愿去看面前的两个人。
      南熏想了半天,终于轻声开口:“紫胤你……百里屠苏?当真么?”
      紫胤避而不答,只是低声道:“有此机缘,能得见上神,已是晚辈的福缘。敢问上神,经历血涂之阵的魂魄,当真还能复生么?晚辈得知那封印只有血涂之阵才能做到后,查遍典籍,四处寻访,得到的答案,都是凡历血涂的魂魄,无法再入轮回,必将,魂飞魄散……”
      飞廉摇头:“我,不知道。”
      紫胤讶然。
      “滕英的魂魄,并不算经历了血涂之阵,只是她肉体凡胎,未进阵内就被毁了肉身,魂魄出窍一刻我当机立断动用神力夺回了她的……命魂。而滕英其他魂魄,都被血涂之阵吸走。”
      “命魂……只余,命魂……”
      飞廉点头:“命魂主轮回。只要还余命魂,那么滕英,就还是滕英。”
      “后来,根据女娲传授的方法,我请求自己的坐骑,予我一节骨头,给滕英,新做了肉身。”
      “您的坐骑是——”
      “辟邪。”
      “辟邪之骨!”
      “正是。可新做了肉身,又如何呢。终究不是普通的□□,也不可能如神一般永久地陪伴在我身边。辟邪承载魂魄,一样是要耗费魂魄之力的。我……看穿了,亦最终放弃此事,只是请求女娲以魂魄牵引之术完整滕英的三魂七魄,并让她重入轮回。这些,因了命魂还在,并不困难。作为交换,我和商羊一起,帮女娲护送龙渊部族剩余的一些人口,前往地界。”
      “紫胤,滕英一事,已是极限。我确也不曾听闻,真正经历血涂之阵的魂魄,可以再入轮回。”
      紫胤面色煞白,虽痛苦非常,却也自持:“晚辈……明白了。多谢上神解惑……”
      飞廉看着他:“你所爱之人经历的事情,想必比滕英还要苦痛几分。”
      紫胤闻言微怔着后退两步。
      “不过,尚有一线生机。”
      紫胤乍然抬首。
      “血涂之阵的源头,是襄垣始祖剑。始祖剑被伏羲夺去之后,便一直沉睡,如今正存于云顶天宫深处,商羊曾预见始祖剑剑灵襄垣苏醒的时间,细细算来,脱不开这凡间十数年。你瞧,近来凡间多有灾变,可见了几个神仙干预?不过因整个天界在死死盯着始祖剑,无暇他顾罢了。”
      “待襄垣苏醒,你若有机会见他一见,兴许,能问出些生机。”
      紫胤心头急跳,上前一步:“……如此……”
      “如此,”他眼中的光,却慢慢冷寂下来,“恐须得我历劫,飞升成功——”
      南熏回过神,插嘴道:“十数年内,怎可能说飞升就能飞升?”
      紫胤摇头,闭了双目:“即便飞升,那始祖剑在天宫深处,我,如何能见?”
      更何况,第二个天劫,就是情劫。
      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飞廉淡淡一笑:“你资质如此,要说历劫飞升,这十数年内倒也不是不可能。滕英轮回之后,我离开了天界,执意留在凡间,一世又一世地跟着她,护着她,她记起了前世之事,便无论如何也不愿修仙飞升天界,如此,我与她相守了数千余年,前些时日,她的魂魄之力,已经耗尽……”
      “我与她相伴这数千年,看尽了人间的爱恨情仇,终于只留下那些美好无匹的记忆。”
      “滕英已消逝在这天地间,而我的心,终因这数千年的相守,和那些美好的记忆而重归宁静。紫胤,若你能现下就能参透,窥破,明白这世上本并没有永恒的相守,仅余回忆,就是所有情爱最终的归宿……”
      “你的劫数,便也就过了。”
      紫胤的眼睛,不知看向了何方。
      飞廉亦很少见到这样威严而清冽的眼睛。就好像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天界上神一般。不……他比很多所谓神仙,还要出众。
      紫胤的脑海中,浮出很多很多的回忆。
      小时候,乌蒙灵谷初见,那孩子空茫的眼睛,漠然看着他,看着他,然后就好似从永久的夜色里,显出一点星光,之后是晨曦……
      百里屠苏敬他,爱他,天墉城内,总是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少年痛苦地呢喃着:“喜欢……师尊……”
      “它说这是欺师灭祖……”
      “屠苏……是个欺师灭祖的孽障……”
      “师尊,不会原谅屠苏的……”
      少年痛苦压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肌肤相亲的热度还停留在他身体的每一寸。他不记得了,可紫胤记得。
      世上本并没有永恒的相守,仅余回忆,就是所有情爱最终的归宿。可他们,连相守都不曾有过。记忆中的快乐和喜悦,并不能令人超脱那深入骨髓的痛苦。百里屠苏活在这人世之间,不过只有,十七年而已……短短的十七年,亦是多磨难,而少喜乐。
      飞廉看着他,并不出声打扰。
      紫胤动了动嘴唇,慢慢开口:“多谢上神。晚辈愚钝……愿回昆仑山,再行参透。”
      飞廉一笑:“也好。我在凡间,应该会逗留到始祖剑灵苏醒。当然,如果你想明白了,愿意放下那些情爱……我,也可助你成仙,提前返回天界。”
      紫胤一愣:“上神何以……”
      飞廉不再看他,只是背过手,淡淡道:“天界众神凋零,我希望再回天宫之时,身边也多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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