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苏紫]孽徒》許振雲

6、（六）

　　南熏将紫胤一路送回北海之滨，离了行宫结界范围。
　　她看着眼前好友的背影，心头那丝强压的纷乱，仍难以平静如初。
　　紫胤已招了飞剑要走，她忽而叫道：“紫胤！”
　　白发剑仙一顿，收起飞剑，慢慢回身。南熏看着好友淡漠冷峻的面容，忽而叹一口气，走到他面前：“你要渡的劫数，是情劫，对不对？”
　　紫胤一震，默然无言。
　　南熏摇摇头：“你和清和，怎么都……”
　　紫胤听她提起，却淡淡道：“清和与我，怎能作比。只是，你如何知道——”
　　南熏看他这个样子，又急又气：“清和与飞廉大人都那样说了，前因后果，我岂能窥知不得！紫胤，你可考虑好了，这情劫，不是那么好渡的，你，你……”
　　说到后来，已散了几分凛然剑气，真真是为至交好友担心不已。
　　紫胤默然半晌，终是开口：“我窥不破。”
　　南熏讶然抬眼。
　　“如今，也并不想窥破。”
　　南熏一愣：“那你……唉，劫数，哪里是你不想，就能躲过去的。况且，你喜欢上的还是、还是百里屠苏！你跟清和都忒荒唐——”
　　“……当真荒唐么。”
　　低声的呢喃令南熏心头刹那不忍。
　　她皱眉看着紫胤，又想起清和身边那只凶巴巴没事儿就朝她咋呼咋呼的九尾乘黄，两相对比，终是认输似的低下头：“唉，倒也……不甚荒唐……只是！百里屠苏做你关门弟子，那是三清尊位前递过九柱香的，你们如今这般，岂料不是引来情劫的源头？！”
　　听到此处，紫胤的声音里，终于稍稍显出一丝迷惘：“我也，不知道……若当真如此，情已动，更难悔也。”
　　南熏闻言讷讷：“那你们，那你们，该怎么办？百里屠苏……注定了……”
　　紫胤真人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扫出淡淡的阴影，面无一丝表情。
　　“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为那个人续命。早已窥得道法，天地枯荣有序，起死回生，终为逆天。
　　……要试一试么？
　　如今百里屠苏离了昆仑山，尚不知有几重凶险。可再凶险，也抵不过他身上的煞气，更抵不过最终魂飞魄散的命运。
　　紫胤握紧了袖中的双手，转脸看向远处飘渺的蜃楼异景。所谓天道，原来连远古上神，亦不能违背分毫。

　　兰生、襄铃等人虽一直陪在百里屠苏身边，想逗他笑，让他开心一些，但这短时间内一桩接着一桩的打击，不仅令屠苏的面容，更为冰冷，便是方兰生，话亦比以往要少得多。更何况，风晴雪经忘川蒿里一行，竟被那欧阳少恭带走！
　　而欧阳少恭为重建蓬莱故国，决意以玉横邪力，将蓬莱废墟从雷云之海的时空缝隙拉回人间，届时必将空间撕裂，天地动荡，东海涛涛巨浪，沿海城镇，必尽数摧毁！
　　得知此事的百里屠苏，沉默许久，不发一言。
　　襄铃等人都担忧地看着他。
　　自从得知屠苏喜欢上了紫胤真人，风晴雪虽有伤心难过，待他却依然如前，还领着他们去求见女娲大人。虽然并没有找到续命之法，但终究弄明白了很多，许久不曾明白之事。百里屠苏心中，亦是感激。便是方兰生一开始无法接受他爱上尊师的事实，最后也想着法儿开解他：“咳，木头脸你难道又在想你师父的事？这两天我看你那臭脸都看烦了！喜欢自己的师父又怎样……唉，这事儿也确实了不得……可、可感情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就像我家里人定然也不会同意我喜欢襄铃。但喜欢了，那、那就是喜欢了！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你师父好凶啊……木头脸，你、你可千万别给他知道，万一他发起怒来一剑劈了你……”
　　“他知道。”
　　“……哈？”
　　“我说，他知道。”百里屠苏站起身，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更加深沉起来。
　　襄铃摸着自己两条小辫，小声说：“屠苏哥哥，好可怜啊。”
　　一旁红玉一语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屠苏慢慢开口：“你们不必担心，我只是在想如何能阻止欧阳少恭。现下……不是想那些私情的时候。”
　　红玉道：“那，公子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屠苏点点头：“我们分头行动。你们几人，随尹千觞一同前往青龙镇，务必告知向老板他们，沿海可能将有大灾，请他传信其他城镇，早做防范！”
　　“屠苏哥哥，你呢？”
　　“我……回天墉城，拜见师尊。”
　　兰生一下跳起来：“木、木头脸！你不会是要找你师尊表明心意吧？！我真怕他会拿剑劈你……”
　　“主人不会。”红玉摇头，“无论公子怎样，主人定不会……拔剑相向。”
　　襄铃看着他：“屠苏哥哥……”
　　屠苏沉默片刻，摇首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去，请求师尊，为我解开封印。”
　　红玉大惊：“公子？！”
　　兰生亦大叫起来：“这怎么行？！欧阳少恭要你解开封印好取魂魄，你就要听他的不成？解开封印，三天就散魂，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样、这样，就算打败少恭又怎样，你还不得死？”
　　说着他还指起天来：“什么天道昭彰，欧阳少恭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怎么没一个神仙来收他？啊？还要靠你解封去收拾他！”
　　屠苏皱眉：“兰生……”
　　襄铃也哭了起来：“不要，襄铃不要屠苏哥哥解封……”
　　红玉默然看着他。
　　半晌，红衣剑灵叹一口气：“主人不会答应。”
　　屠苏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须得一试。”
　　众人又是一阵劝解，百里屠苏却道心意已决，转身就要离开。
　　红玉看着他，终是问道：“百里公子，你如今这般行事，可曾有一丝……顾虑过主人？”
　　屠苏一震，回身看着她，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红玉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半晌，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罢了。”
　　“公子，单请允许红玉，陪公子再上昆仑罢。”

　　紫胤真人看着身前滚滚云涛，那云涛翻涌千载，看上去寿与天齐，实则身不由己，无时无刻，不在随风而动。云海之下，便是红尘万丈，寿命极短的凡人，在红尘中挣扎纠缠，超脱不去，不过，也是因了一个“情”字。
　　而百里屠苏跪在他身后，低声诉说着为何要解封。
　　解封……
　　“今次，当真想得清楚明白？”
　　那声音清冽无匹，不复此前的怒意，而是，再听不出一丝悲喜。
　　屠苏心头一痛，顿了顿，却是出言坚定：“攸关性命，岂能是一时戏言？弟子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惟愿求仁得仁，无复怨怼。”
　　“好一个……无惧无悔。”
　　“……师尊？”
　　百里屠苏看着眼前人清澄如厚雪的背影。长久以来，复杂纠缠的感情，在心头萦绕许久。自己对他的记忆，只有这短暂的八年。可，依旧是无法抑制地，生出了那死生不能相忘的情意。红玉说得是，自己恐怕，并不曾真正顾虑过眼前这个人。师尊，即便知道自己喜欢他，被自己那般不敬，却也不曾真的厌弃。
　　夜半担心，仍会来给自己上药。
　　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真是个孽障啊，百里屠苏。
　　可这件事，必须要做，别无他法。要天墉城举派犯险，他做不到。与欧阳少恭就此了结，还天地一个太平，才是他活了这些许年岁的意义罢。毕竟，也许百里屠苏，并不是真正该存于世间之人。太子长琴，韩云溪，百里屠苏，纠缠的魂魄与记忆，令他分不清自己。待一切了结了，被自己徒儿喜欢上的师尊……想必也不会再为难。
　　屠苏慢慢低下头去：“……恳请师尊成全！”
　　紫胤真人一震，终于在片刻的静默里，回过身，然后慢慢走到少年面前。
　　他静静看着百里屠苏。
　　这个少年，从乌蒙灵谷，跟着他来到天墉城。
　　刚开始的时候，小小孩童，连剑都拿不稳，是他手把手教他……
　　上一次在天墉城他们离得这般近，还是在经库里，亲手给他上药的时候。
　　再往前，是魔怔了的屠苏，紧紧抱着他，哭着说喜欢。
　　刹那间的脆弱侵上紫胤真人心头，压抑的煞气令他胸腹隐隐作痛。
　　他不禁开口：“欲我成全之事，却始终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应允，又当情何以堪？”
　　声音清冽，其间隐痛，谁能明白。
　　屠苏被这一句，震得呆住。
　　巨大的疼痛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甚至不明白这痛……从何而来。
　　皱眉看向紫胤，他低声唤道：“师尊……！”
　　紫胤却摇摇头，闭上了眼睛：“起来罢。”
　　“师尊之意——”
　　紫胤回过身去：“自然不能就此答复，须得禀明掌门，由他思虑定夺。”
　　屠苏难解心中是悲是喜，只好拜下身去：“弟子……拜谢师尊。”
　　“若无他事，可在天墉城稍作休息。”
　　“你之住处，仍同往昔。”
　　百里屠苏终是忍耐不得，往前跨了一步：“师尊——！”
　　紫胤稍稍侧首，却未再开口，只静静等着，不知自己这一意孤行的徒儿，还要说些什么。
　　百里屠苏顿住脚，犹豫，再是犹豫，终于低声道：“我，记起一些事……”
　　“梦魇入侵的那晚，我，抱住了师尊……抱着师尊，说喜欢。虽然，后面的记忆，全然不在，也不知师尊如何生气如何厌弃于我，可……终究是……大不敬。”
　　紫胤一个趔趄，想要回身，却是心神巨震，动弹不得。
　　“也许师尊怕我自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封住了我的记忆。”
　　“也或许，师尊觉得，我没了那记忆，也会忘记对师尊的喜欢……”
　　“可是，虽没了记忆，感情却并没有消失。”
　　紫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安静地听着。
　　百里屠苏，忽然笑了一下，即使紫胤并不能看见。
　　他说：“我喜欢师尊。可我……若是解封，也很快就会死去。到那时，也请师尊如我一般，忘了……孽徒大不敬的罪过罢。请师尊，莫要因孽徒，感到为难……”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紫胤猛然回身，少年的背影，在他眼中，坚毅得好似寒冰。
　　天光笼罩在他周身，那表情朦朦胧胧，似悲似喜。

　　百里屠苏的请求，很快被天墉掌门所应允，众长老也答应合力为他解封。
　　在此期间，紫胤未再见屠苏一面。
　　红玉看着眼前站立许久未动，犹如雕像的仙人，终是低声道：“主人，为何答应。”
　　没有听到回答，她又道：“我与百里公子，会一同前往昆仑。待那处事了，我，仍会回到昆仑，一直陪伴主人左右……”
　　紫胤微叹：“数百年如白驹过隙，亦视日如年，你却依然窥不破么？”
　　红玉一顿，轻声道：“主人，又何曾窥破呢。”
　　紫胤默然无言。
　　红玉还待要说什么，却听得一阵气息不稳，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她讶然回首，大惊道：“百里公子……？！”
　　百里屠苏刚刚解封，气势力量已是不同，然而胸前嘴角，俱是鲜血，步伐亦是不稳，令人看了可怕。
　　红玉上前想要扶他，却被挡开。百里屠苏不发一言，只是眼含巨大的苦意，死死盯着眼前白发如雪，尚且背对着他的沉默仙人。
　　紫胤终是开口：“红玉，退下罢。”
　　“主人。”
　　“屠苏……想必有话要问。你退下罢。”
　　“……是。”
　　红玉的气息甫一消失，紫胤立时感到肩背一重，温热的身体将他紧紧抱住。
　　血液腥甜的气息在他颈边萦绕，紫胤却没有回头。
　　“都想起来了？”
　　一声喟叹，连气息都是苦的。
　　百里屠苏慢慢收紧了手，好似要把眼前这个人，揉进血肉里去。
　　不管了，什么都不要管了。
　　原来，原来他对紫胤，做下了那样的……
　　明明应该像个胆小鬼，立刻逃去蓬莱。
　　从此，魂魄飞散，再也不要出现在这个人眼前。
　　可，做不到……做不到啊。
　　封印解开的一刹那记忆尽数回转，所有的。那肌肤相亲的热度，唇齿相依的情意……他的师尊，给了他那么多。明明什么都给他了……
　　“师尊……我，是个混账。”
　　“原本想要逃，可忍不住，要来见你。”
　　“反正，反正我就要死了。”
　　这一句，震得紫胤乍然睁眼，空茫的眼神望向前方。
　　“反正……我就要死了啊……”
　　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这句话的百里屠苏，突如其来地将紫胤一把扳了回身，不管不顾就吻了上去。
　　这一吻好似用尽了力气那般用力，直吻到唇齿间都有了浓浓的血气。
　　紫胤真人被巨大的痛楚攥住心神，无法言语，无法思考。那痛楚从未放大至此，难以招架。屠苏仍是低声呢喃着，手一点一点收紧。
　　“师尊莫要怪我……”
　　“师尊，莫要怪我……喜欢师尊……”
　　紫胤真人下垂的双手慢慢抬起，覆上少年颤抖的肩背。
　　那力量，好似瞬间抚平了百里屠苏所有的不安。
　　“我从未怪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