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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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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百里屠苏,不会再回天墉城了。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屠苏没有看到紫胤真人的表情。明明是自己先做下了令师尊厌弃之事,可这一刻,他却连抬头看着紫胤眼睛说话的勇气也没有。
本以为与晴雪兰生他们经历那么多,天不怕地不怕,连死亡,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但如今,最让他害怕的,竟是面对紫胤真人。
为什么会害怕?因为……他已经选择好了。于他而言,只有知道自己下一刻的选择,才会感到害怕。就如选择喜欢师尊,就如选择从此别离。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可他不得不这样做。
“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紫胤真人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种种,只冷着脸,一字一顿。紫榕林喧嚣的风声渐停,众人衣袂飘动,屏气凝神,并无一人出言。
百里屠苏想起三年前昆仑山冬季凛冽的山风里,雪花如鹅毛一样降下来,他穿着单衣跪倒在紫胤门前。白发仙人亦用如此冰冷的语调问他,为什么私自与师兄陵越比剑,他同样低着头,不发一言。鹅毛大雪落得少年双颊如冰,却动也不动,只静静听了师尊教训。那之后焚寂剑被封入剑塔旁的山洞,他亦极少再听到紫胤如此冰冷的声音。至少三年之间,他甚至觉得师尊对他,比对陵越,还要宽宥。
百里屠苏一点一点将秋水剑往前推却,终于再次开口:“弟子已决定,不再回天墉城。”
紫胤昂首,闭起了眼睛:“你可知,自己所言何意?”
不回天墉,不再相见,煞气,亦无法抑制。
百里屠苏,为什么?
“为师当年一念救你,带回天墉教导多年,换来的……就是你如此轻贱……性命?”
屠苏低着头,半晌,低声呢喃:“回去,又能如何呢?”
千般绝望,百种痛楚。
性命……早已是无望的东西罢了。
在这绝望而有限的生命里,他尚且还有一些想要去做的事情。况且,在天墉城强自抑制煞气,他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难道当真要师尊动手结果自己?还是……在这个人面前死去?
那声呢喃,令紫胤悚然一惊。
“百里屠苏——”
“回去,将封印解开,三日后弟子魂飞魄散,或是封印不解,弟子便在天墉苟延残喘,直至最后疯狂,到那时……”屠苏慢慢抬头,看向紫胤,“师尊,会亲手结果了弟子么?”
紫胤在屠苏目光逼视之下,微微趔趄着后退一步。这趔趄极快稳住,他盯着目光如炬的幺徒:“你,从何处得知封印?”
众人的惊讶,比之紫胤更甚。屠苏并不理会晴雪与襄铃的惊叫,只是淡淡道:“天墉城解封一术自古传承,师尊更是……神通,必定早已知晓弟子身怀封印,不相干的魂魄,竟合在了一个身体,此等逆天之行,魂飞魄散的结果,亦是正常。”
“想必,师尊怕弟子伤心,所以虽常常欲言又止,却从不曾提及……”
紫胤真人默然无言,脑海里忽而闪过那晚屠苏紧紧抱着他,说喜欢。巨大的悲意令他再次闭上双眼,所以,并没有看到百里屠苏慢慢露出笑容的样子。
眼前的这个人,即便他做出那等欺师灭祖之事,亦不曾苛待于他。
令他伤心,不过是百里屠苏,一人之过。
只是从今往后,他的师尊,亦不会再为他担心,为他难过了。如此,便好。
“弟子,很感谢师尊……因为弟子明白,师尊希望弟子,能够摒弃杂念在昆仑山中清修,至少可以多活三年五载。可下山以后,弟子见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如今已明白,人生在世,总有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只能放弃……亦有一些必须坚持的事,定要去做。不论三年五载,抑或三天五日,只要遵从本心,不再苟活一室,屠苏,亦是无悔……”
无悔。
紫胤真人睁开眼睛,冷冷看着他:“你说,你无悔……?”
屠苏点点头:“弟子,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如今你的心意,便是远离天墉城,远离……我。
紫胤点点头,却是面无表情。他自己选择封印了小徒弟的记忆,也希望这个孩子,不要背负那沉重的情感,随着自己的本心生活。可他的那个希望,是百里屠苏,至少能够再多活三年五载!而不是……
紫胤微微叹息一声,放软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待你体内煞气再也无法抑制,又待如何?”
屠苏给他的答案,是归墟。
不会让焚寂凶剑为祸苍生,当他的煞气再也不能抑制时,他将独自一人,去归墟承受这痛苦,度过最后的时光。
紫胤心头痛苦难当,吼间腥甜简直要抑制不住:“你——”
那个结果,简直比在天墉苟延残喘至他不得不亲手了结他性命,更令紫胤难以忍受。
“百里屠苏,今日,你必须跟我回天墉城。”
“望师尊成全!弟子心意已决……”
“这由不得你。”
紫胤目色已是冰冷,暗蓝的结印亦自他手间散开,一点一点围绕在屠苏周身。
红玉不免惊道:“主人?”
百里屠苏忽而笑了:“师尊,人生在世,皆有一死。三年五载,朝暮旦夕,又有何分别?那最最绝望的念想,我已是不得,师尊为何不成全了,我这明明可以成全的念想呢?”
将陵端等人一并带回天墉城交给掌门后,紫胤真人独自站在高台栏杆前,看着滚滚云涛,许久许久,未曾挪动一步。百里屠苏的笑容,当真拨云见日,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从未见到过自己的幺徒这样笑。所以他逃了。将百里屠苏逐出门墙,将一生绝学秘籍倾囊而授,然后,狼狈地带着陵端一众逃回天墉城。
“那最最绝望的念想,我已是不得。”
“师尊为何不成全了,我这明明可以成全的念想呢。”
那个不得的念想,是指……喜欢……
紫胤真人慢慢闭上眼睛。
明明已不能想起,为何还不愿放下。
“那你自己放得下么?”紫胤低声沉吟,抬手看向掌心那道暗色的伤痕。
“清修多年,真正窥不破的那个人,是我……”
所以时至今日,未能再渡天劫,真正得窥大道。
“从前一切,皆是无悔。”
“今后所选,亦是无怨。”
“死生魂灭,无所惧也。”
“师尊,保重……”
一阵一阵剧痛自内丹缠绕而起,紫胤扶在栏杆上,一手结印,想要抑制住体内纷乱。忽的滚滚清气席卷而至,外力助合,他终是将那剧痛强压下去。
“可好些了?”
女子威严却又不失清灵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紫胤真人默然回身,慢慢站直了身体:“南熏……?”
女剑仙点点头,目光未从他掌心离开:“煞气入体,你的劫数,是指这个?”
紫胤摇摇头,收了手掌:“你今日……为何来此?”
南熏将自己被风吹乱的白发勾起,一并别在脑后,勾唇笑道:“为了秋水。”
紫胤皱眉:“秋水……”
南熏一笑:“你可别告诉我,那秋水宝剑给你弄丢了。”
紫胤摇头:“不曾,只是……将它交给了我那小徒儿,带下山去,不知何处。”
南熏眨眨眼睛:“哎呀,此等世间难找的宝剑,我当年辛苦得到,知你爱剑成痴才让给你,谁知转手就给了小徒弟,在下真是伤心……”
紫胤便略显出些为难神色:“南熏……”
女剑仙噗嗤一笑,摆手道:“罢了罢了,不逗你玩。紫胤,这几百年了,你还是那不苟言笑的性子。不对,是更加不苟言笑了。”
说着,她手间显了光芒,一只木盒便突兀而起。
“喏,清和新炼的灵药。正巧我赶去东海见飞廉大人,他便托我捎来给你,说是对清除煞气所伤有奇效。再看你这伤……他担心得对,我呀,来得更对。”
紫胤淡淡一笑:“承尔等好意,在下铭记于心。”
南熏笑了笑,却是欲言又止。
紫胤道:“你有什么话,说便是了……还是关于秋水?”
南熏轻叹一声:“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只是这秋水剑,我找着了它的渊源。”
“哦?”
“清和那个皇帝徒儿驾崩了,临走将皇宫内藏搬了好些给他,其中便有不少剑谱。前朝人以龙渊之水铸就此剑,剑气修成,却是情思缠绵之意,以人情思为养,简直怪哉。清和知道了,非要我过来向你讨还此剑,说这秋水待在你身边,只坏不好,我也不知为何。”
紫胤怔忪,半晌无言。
南熏又道:“哎呀,我这人又不像你那般爱剑,秋水当年既给了你,我还要它做什么?只是清和嘱托的事情,我一并告知,你也帮我猜猜,那小子什么意思?”
紫胤握紧了手:“情思……缠绵……”
南熏讶然:“紫胤?”
闭关时经历的梦境再次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不是随随便便就做的梦。从自己的记忆里窥探而入,却又有重重天威阻挠。那不是梦,而是,天机。
他早该想到的。
将近十年,一日深似一日的纠缠,往前四百年红尘阡陌,他何时心动至此?
他要渡的,竟是情劫……
南熏眼睁睁看着紫胤满目悲怆,担忧不已:“紫胤你……”
紫胤摇摇头:“那秋水剑,我不能还你。”
南熏点头笑道:“你还当真了,我如何能再要回秋水。”
“只是,清和为何那样说,你可知晓?”
紫胤不言,转过身又去看那滚滚云涛。就好似那云涛之间,能生出世间万象一般。
清和天赋,比他当年不遑多让。十年前助清和真人渡过第一次天劫,那人感悟天道的进程,就比他要快不知多少倍。
他这样拐弯抹角地提秋水,只是因为已经算得紫胤劫数为何,却为免天雷即刻降下,而不能与他明说。唯一能拿来与他暗示的,大约,也只有这情思缠绵的秋水剑了。
南熏御剑离开前,又给紫胤留了一枚玉玦:“此物为飞廉大人信物,你伤情若有变化,须得及时来东海之滨寻我们。”
“飞廉……”紫胤之前尚未有所察觉,此时却反应过来,皱眉道:“风伯飞廉上神?!”
南熏笑着点头:“我修的这一门缘法,所拜即是飞廉大人,如今他神识觉醒,尚要在人间逗留些许时日,好在早年我与他有些渊源,自然要与其他几位弟子,一同前去供奉左右。”
紫胤心有所动,点头道:“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善缘……既然如此,我却有事想要拜见,过不得几日,便去东海找你。届时,还当烦请引见。”
女剑仙轻叹一声:“何必说客气话。你如今这样……我等也确是担忧。”
“如此,后会有期!”
说罢,她扬了飞剑,便纵身而走。
天光高绝之处,飞鸟绝踪,紫胤远远看去,片刻已不见了南熏身影。
“师尊!”
紫胤回身,陵越、芙蕖急急忙忙赶来,皆是担忧神色。
陵越看不到屠苏,再看紫胤无悲无喜的神色,不免踟蹰:“弟子,见过师尊。”
紫胤看看他,又看一眼欲言又止的芙蕖,淡淡道:“我,并没有带屠苏回来。”
“师尊?!”
“他想必,不会再回来了。”
极清淡冷漠的语调,却在一瞬间,将陵越和芙蕖的心都抓出几分痛意。
芙蕖怔怔的:“陵端说……长老将屠苏师兄逐出师门了……是真的吗?”
“……芙蕖放肆!”陵越着急开口,“陵端所说,怎能当真?!”
说罢,他不顾芙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忙忙跪倒在紫胤身前:“师尊……弟子不肖,没有看顾好师弟。请师尊责罚弟子!”
紫胤未发一言,只是淡淡看着他。
陵越咬咬牙,又道:“还请师尊明鉴,肇临师弟一事,委实蹊跷,弟子相信师弟不会……不会做出那等事情!”
紫胤背过身去,低声道:“我知道。”
“师尊……?”
“百里屠苏的品性,我都知道。”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再回来了。陵端说得不错,我已,将他逐出门墙。”
陵越大惊,开口想要说什么,却也只是动了动嘴唇,最终,半个音节也说不出来。
芙蕖哭出了声,却在一旁强自压抑,只哽咽着道:“长老……屠苏师兄那么好,为什么啊……长老,芙蕖愿意跟大师兄一起去找他,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求求长老,不要赶他走好吗?求长老……呜呜……”
陵越半晌无言,但见身前衣角微动,执剑长老已要离去。他回过神,低声讷讷:“师尊……是因为师弟自己不愿回来,怕其他同门,再去捉拿他,所以才……”
“师尊,是这样吗?”
他忽然抬起头,眼角带了极浅的一点泪痕:“师尊这般宽宥于他……他……”
紫胤没有回答,只是衣袂翻飞,孑然独行,渐渐远去了。
百里屠苏被逐出师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天墉,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包括长老们,敢来打扰他。白发剑仙慢慢独自行走至住处之后,那棵华盖满荫的大树下。大树另一边,垂垂冠盖所护,即是百里屠苏曾居住的小屋。长久无人打扫,然有清气所围,周边亦十分整洁。紫胤轻弹手指,门锁落下,他推门而入,便见了满室冷寂。
百里屠苏的床榻。那日,他们在这里……
紫胤闭上眼睛,扶住了紫檀木的一角书案。天墉城主讲清修,但并不如佛家一般尊崇清苦。每年,不知有多少凡间巨富与贵胄,慕名前来谒见,俗世财物,亦源源不断被当做供奉送上山来。那些虔诚的人,没有几个能见到紫胤。他只是长久地待在剑塔与修炼授课之地,那些珍宝财物,他又何曾看在眼里?
唯独屠苏房里这几样紫檀器具,书案床榻,矮几高柜,因了紫檀木材适宜吸收昆仑清气,才被他留下。
“……你跟来做什么。”
陵越咬唇,站在门前,未踏足一步,便单膝跪地。
“师尊……”
“有话要说?”
陵越点头:“师尊明鉴,弟子在派中调查多日,亦将经库每一寸都搜查了仔细……”
“胡闹!”紫胤眉头一皱,“你定不曾得掌门与各位长老首肯。陵越——”
陵越抬头:“师尊!师弟之冤屈,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弟子确是偷偷调查,只因,只因戒律长老他们,从心中便是认定师弟他……”
紫胤豁然起身,走到陵越身前。
陵越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
“我曾教导过你,不要因一己偏见,妄图猜度他人。陵越,你都忘了吗?”
少年头颅更加低垂:“弟子……知错……”
紫胤默然看着他的发顶,半晌,轻叹一声,躬腰伸手,扶了首徒起身。
“师尊?”
紫胤看着他的脸,忽而放缓脸色:“他们确实,对你师弟有诸多不满。可如果肃直其时不曾当机立断让屠苏面壁思过,免了他直面派中其他人,你可知事态又将如何恶化?”
“许多时候,他人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公允尽失。”
“偏见,他人有,而今的你,也有。”
陵越有些委屈,别过脸去:“可师弟他……他真的不曾害肇临师弟!最先踏入经库的芙芩告诉过我,她在经库中,曾察觉到一丝妖气,肇临师弟的尸体里,亦满是邪煞,可弟子曾助师尊一同清除尸体体内煞气,两种煞,全然不同!弟子不知师弟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可经过这段时间调查,弟子肯定,有妖物在觊觎师弟身上什么东西,或许,是那把剑……”
见自家师尊立在那里,只是沉默不语,陵越有些急:“师尊——”
紫胤看他一眼,淡淡道:“这些,我知道了。”
“你所急切想要证明的,不过是屠苏与肇临之死无关。可你有没有想过,当真无关么?”
“借此推算,往来前事种种,那背后操纵之人,不过是要将屠苏逼得下山,肇临,恰恰也是因此枉死。由于身中煞气的缘故,无论是否认定屠苏与肇临亡故有关,天墉城内,已少有人如你和芙蕖这般宽待于他。而这些或偏见或敌对的情感,所造成的痛苦,与屠苏本身命途相比,不过微末,与泰山而已……”
“师尊?!”陵越大惊,“何以如此——”
紫胤却不愿再多说:“要不了多久,你便会知晓。如今,你且退下。为师想独自……待一会。”
在他启程去找飞廉之前,想要独自长久地,沉湎于记忆之中。于修为无益,与修为无关,只是他深沉的想要压抑的痛楚,令他不得不暂时放弃那个看起来无比淡漠寡情的自己。
陵越慢慢走到小道转角,抑制不住,回头看了过去。
半开的窗户里,紫胤真人只是一动不动,坐在百里屠苏睡过的床榻边。低垂的眼帘,空茫无识,并不知看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