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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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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转完第三个小周天的时候,紫胤真人发现内丹已然修复四成,煞气亦去了小半。他将周身清气收入呼吸之中,慢慢睁开眼睛。
内室一片淡蓝清光,他起身走了两步,除了内丹结成之处尚存些许隐痛,还有掌心那一道暂时不能痊愈的伤痕,血肉之躯倒也未见其他不妥。
隐在阴影中的红衣剑灵终于走出,向紫胤行礼:“主人。”
紫胤背手而立,微皱眉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屠苏有事?”
红玉微微一笑:“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被天墉的戒律长老罚去后头经库抄经了。不过红玉担心主人,还是想回来看看,顺便……告诉主人此事。”
紫胤默然片刻,道:“他与其他弟子相争?”
红玉摇头,只是看着紫胤:“主人,屠苏公子,身中煞气,甚是可怜……”
紫胤回身:“……你想说什么。”
红玉轻叹一声:“而红玉今日才算明白,主人所说这天墉城少有弟子宽待于他,是怎样意思。”
“不过是受不住他人言语辱及师承,动手教训,便被罚去抄经……”
紫胤一挥衣袖:“罚得太轻!”
红玉抬眼:“主人?”
紫胤并未看她,只闭着眼睛微叹一声,抬手抚了上腹:“……孽徒。”
说罢,他转身结印,去了结界,慢慢步出门去。
红玉大惊:“主人?!”
紫胤真人却是不理,径自向屋后经库行去。
百里屠苏极为平静地接受了戒律长老对他的处罚,在他……徒手揍了肇临和陵端各五六拳之后。师尊不准他用剑用法术对付本门弟子,好,那他便用拳头。
拳头虽不像剑法那般杀伤力,但他也不至于吃大亏。
闷闷低头抄着经书,没一会儿,那边讨人厌的家伙便叫唤起来:“唉哟,百里屠苏,唉哟,百里屠苏!”
屠苏皱眉只是不理。
肇临安静一会儿,又叫起来:“百里屠苏我告诉你,你揍得我一头包,等我下山告诉我爹娘……”
屠苏一用劲毛笔便直直飞了过去,如钉子般死死钉在那少年案前。
“闭,嘴。”
肇临便吓得闭了嘴。
他们二人被罚在经库抄经,禁足七日,这处罚一出,众人便惊得张大嘴:“还不再打起来?”
却是高估了肇临的胆气,也低估了屠苏的威势。那肇临在外头敢惹他,是因为有一众相帮的,何况,还有陵端引头,哪像这里,被揍得满地找牙恐怕也没人管。出去以后倒是能得伸张,但,那得先被揍不是?
唉,百里屠苏这怪物……力气真他娘的大……
肇临一边默哀一边偷眼去瞧。只见少年清俊无匹,眉间朱砂,比这天墉城任何一个弟子,包括女弟子,都要好看。只是,令他们看着生厌。
肇临皱皱鼻子,低头亦不停抄经。
戒律长老说,他们七天抄不完,可是要加罚的。
晚间有人送了菜粥和馒头包子,屠苏起身去取,却是芙蕖。只见芙蕖跟在送饭的小弟子身后,给那小弟子塞了好些糖果零食,方才冲到窗前,递给屠苏一只布包。
“师妹?”
芙蕖笑嘻嘻的:“这里头,是我偷偷央着厨房大师傅做的鸡腿,师兄你晚上饿了记得吃,快些把伤处养好!”
屠苏无奈,抬手摸了摸脸颊:“只是一点青紫罢了……”
芙蕖不依:“那也不成。若是执剑长老提前出来,看见你这伤,该多着急呀。”
屠苏闻言不再拒绝,收了那布包点头道:“谢谢师妹。”
芙蕖看看四周,退后两步:“那,那我走啦,明天再来看你!”
待芙蕖身影不见,屠苏回身,只见肇临尚坐在案边,赌气似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他手中饭盘,转过脸也不说话。
屠苏顿了顿,低头看看手中饭菜和布包,上前将对方那一份摆到了肇临案上,想了想,又将布包打开,分给对方一只大些的鸡腿。
“你……?”
“你伤得重些……你吃罢。”
肇临愣了愣。
屠苏却不多话,只端着自己那份饭菜转到另一边吃起来。
一时默然无言。
待到晚间熄火,二人都是安静抄经,偶尔灯光昏暗,肇临也会主动过来挑灯芯,包括屠苏案上的。
屠苏睡得极不安稳,就和那晚一般。
紫胤看着幺徒紧皱的眉和青紫的脸颊,只是静静看着,半晌,叹了一声,从腰间取出只瓷瓶。
感觉到脸上清凉,睡意本就浅淡的屠苏猛然睁眼,只见白发仙人就坐在床边,手还停在半空。
“师……师尊?”
怕这是梦境,屠苏也不敢大声,那音量,蚊子哼似的。
紫胤真人冷着脸,没说什么,手间未停,只一点一点给屠苏上药。
百里屠苏那一刻,便觉心中堵得慌,又酸又涩,闷闷的,又带着些难得的暖意。
“师尊……伤好些了么?可还要紧?”
紫胤收了药瓶,淡淡道:“暂无碍,一会回去,接着闭关。”
屠苏便显出极难过内疚的神色。
紫胤冷哼一声:“你若不愿我担心,怎么又跟人争斗,我的话,都当了耳旁风?”
屠苏嘴唇微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紫胤又道:“我已与戒律长老说过,你的处罚,太轻了。七日后肇临解禁,你留在这里继续抄经静心,不准随意走动,直到我出关为止。”
本以为幺徒还要分辨几句,谁知屠苏却是点头:“好。”
紫胤皱眉:“……不觉为师严厉?”
屠苏笑道:“已知师尊未曾厌弃,叫徒儿怎样都甘愿。”
紫胤真人闻言一愣,猛然站起,目色冰凉,却似有一丝悲意。
“师尊?”
那边厢忽而有些响动,紫胤回过神,又恢复了一派淡然神色,挥挥衣袖,转身便走。
“好自为之!”
肇临穿着中衣,鞋只穿了一只,急急忙忙就跑过来:“是谁?咦,怎么听见有人说话?”
只见屠苏一人半坐在床上,神色空茫,他吓一跳:“你!百里屠苏,你不是梦症吧?喂!”
屠苏不答,自顾发呆。
肇临伸手要去推他,却被对方一挡。
百里屠苏赌气似的转脸就倒,一把拉了被子将自己整个盖住:“睡觉!”
肇临愤愤:“说得好像不好好睡觉的,是老子似的!”
又没回答,他只好骂骂咧咧自己滚去睡了。
伤,并没有好。
紫胤真人慢慢走回结界之中,喉间腥甜,掌心剧痛,都在提醒他,不要再动情了。一个晚上而已,行走红尘四百年,竟忘不掉那一个晚上?那孩子,并不是能长久留于世间的人。你没有办法,你甚至,连那个劫数是什么都不知道……
仅仅能再活一些年岁,多磨难而少喜乐,若要再将自己的劫数加诸于他,是不是太残酷了。
上天对他这一手养大的小徒儿,真的是……
紫胤真人闭上眼睛,对红玉留下嘱托,便将闭关的结界,彻底封起。
“莫在天墉城众面前现身,必要之时,但请回护于他,勿使耽于险境……”
“主人……?”
“内伤痊愈前,我不会再见他了。”
“……是,红玉明白。”
再次进入不知岁月无念无识的功法流转,紫胤真人将无法控制的感情深深埋入难知几何之深的心底,一分一刻也不愿再想起。
练功间隙,他也会侧躺在软垫上,蒙昧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境冗长,身体好似被绑缚一般,怎样也醒不过来。
梦里有人在唱一段祝词,听不分明,只隐约记得四句。
重明重明,往顾啼鸣。
且飞且走,五德仁禽。
巨大的石室宫殿和星盘,背景一片漆黑,只有画面正中清冽的水,和幽蓝的光。有人又说了句什么,那水面中光芒大盛,就显出无边风雪。黑衣少年艰难行走,间或茫然四顾,抬起脸来,眉间一点朱砂。
“屠苏……?!”
紫胤真人乍然而醒,堪堪吐出一口心血。
“长老!”
焦急的女孩子大惊失色,被古钧剑灵打飞在侧,脸上也有血痕。那敦实的剑灵现下正跪倒一边,似是认罪模样,约在为没有守好紫胤真人而自悔。
紫胤眉头微皱:“芙蕖?”
芙蕖快要哭出来:“长老,对不起,芙蕖,芙蕖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
紫胤心头一动,面色冷肃起来,挥手就去了结界:“屠苏出事了?”
芙蕖点头,连滚带爬一路捉到仙人下摆,哭道:“求长老快去看看罢!肇临师弟无故死了,他们都说是屠苏师兄下的手,可师兄人那么好……现在,屠苏师兄被逼得下山,芙蕖和陵越师兄上回偷偷去劝他,没劝回来,如今,戒律长老又派陵端那厮前去捉拿……陵端那群人本就对师兄不好,现下占了理,怕是,怕是……”
说着说着,却又哭起来,想是这段时日担心得狠了,现下见到紫胤真人,整个人就似松了口气,不免无法忍耐。
紫胤手掌收在袖中,竟握成拳:“私自下山……孽徒……”
“长老?”
“我闭关多久了?”
芙蕖擦擦眼泪,哽咽道:“两月有余了。”
紫胤点点头,一挥衣袖,古钧剑灵即消失不见。他大步而出,衣带若风,芙蕖反应不及,惊声叫道:“长老……?!“
仙人冷冽的声音已是远远传来:“古钧虽未用真力,你亦需好生休养,即刻去找凝丹长老,莫再乱跑。“
芙蕖心下不知为何便一松,低声呢喃:“有长老在……师兄,你一定会平安……”
肇临之死,蹊跷甚多,似有幕后黑手,而那妖物入侵,整个天墉城,竟无一人发觉,究竟是为何……
百里屠苏冷冷看着眼前一群人。陵端带着天墉弟子,竟以离火之阵焚烧树林,逼他现身,其心太狠!而这些人里,或有真凶……
回想起肇临死前那般凄惨,自己却再次被魇魅缠身不得救护,屠苏心中,不免黯然。
他一剑指向跌倒在地的陵端:“我再说最后一遍,速速撤去离火之阵——”
陵端却是毫不在乎:“呵,有种你就动手啊。你这怪物,不是本事很大吗?自己灭就是!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能破我师父戒律长老的离火之阵!”
“要不然,你跪下来求我啊!”
火势愈大,林间似有凄惨叫声传来。众人焦急不已,襄铃亦嘤嘤哭泣起来。
百里屠苏目色渐红,秋水剑便在陵端颈间划出血痕:“别逼我,陵端——”
“怪、怪物……”
“你、你果真是个怪物!执剑长老,收了个怪物做徒弟!”
陵端大叫起来。
屠苏却是在听他叫执剑长老瞬间赤红了双眼,再不发一言,手一动就要结果眼前这人性命。
“公子住手!冷静下来!”
红玉焦急阻拦,兰生却道:“拦他做甚,这人该死!”
红玉眉头急皱,忽见空中光芒大盛,淡蓝清光从天而降,众人如沐万千清气。
离火之阵,瞬间除去。
屠苏仰起脸,心下胀满,又有几分踟蹰不安。
“师尊……”
低声呢喃,任何一人,都听不见他此时音调,竟是满含情意。
下一瞬间,退去赤红的眼睛里,又只见了痛楚决绝。
仙人白发似雪,清俊面容,犹如仙姿。众人惊得呆了,独独百里屠苏,未被他满身气势所摄,往前走了两步,倔强的眼睛慢慢低垂。
“红玉恭迎主人驾临。”
“红、红玉姐?”
众人又是一惊。
紫胤挥了挥手,直直看向百里屠苏:“何以私自离山。”
屠苏听着他清冽的声音,瞬间想起肇临遇害那晚,魇魅在他身体里翻搅出的记忆。那魇魅不识天高地厚,遇着他身体里的封印也想搅动一二,被封印之力冲得灰飞烟灭。
记忆的碎片,交织流转,却叫他不仅想起很多小时候灭族的事,更有……那晚……
他对自己师父不敬。
记忆不全,只能看到自己,将师尊抱在床榻之间。
那双清冽的眼睛,对他好生,失望……
师尊为救他所伤,他却做出那等不敬之事,简直孽畜所为。
感情冲击而来,他忍不住,压不下,忘不掉,说不出。比煞气焚身还要难受的痛苦绝望,令他更难抑制阴煞。
“孽徒,不识轻重!”
他叫自己……孽徒……
百里屠苏跪在地上,拾起秋水剑,慢慢抬脸看向紫胤。仙人面容光华清减,右手握拳,无意识地护在上腹。
“你如今远离昆仑清气,凶煞难抑,若非为师赶到,你当真要令同门血溅当场不成?!”
无所谓。
这些混蛋,都无所谓!
不,不……陵端……罪不至死……
屠苏低下头:“弟子知错。”
原谅我好不好?师尊,原谅我……
便是,再也不像曾经那般,也请,原谅我啊……
是了,他还带着伤。
“师尊……仙体抱恙,如何能在此时出关?”
“……芙蕖担心于你,闯入了闭关的结印。”
屠苏惊道:“师妹她——!”
他抬起头又看向紫胤,满眼的担心,后又想,自己何以有资格担心师父。本就是他百里屠苏之故,才令得天墉长老受伤闭关,甚或要忍受这么一个孽徒。
不听师门教诲。
不念师徒情分。
不想尊上一念之慈。
不知欺师灭祖之恶!
天墉城百年难寻的孽徒……就是他百里屠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