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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青色砖石的房顶一如往昔,花纹简练,古朴雅致。
      少女语调极是惊喜:“师兄你醒了!”
      脑子还是一阵接着一阵的隐痛,但比起昨晚的痛苦……昨晚?百里屠苏眉头微皱,转过脸四周看了看,只有芙蕖一人在房中。
      “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你一人在此?”
      芙蕖这才想起正事,忙道:“自然是来照顾你!听陵越师兄说,昨夜有梦魇妖魔来袭,潜入你梦中欲行加害,你伤得不轻呢!幸得执剑长老出手……”
      “师尊?”
      芙蕖喂他喝了些水,面色略有担忧:“长老似乎也有受伤……”
      脑海中瞬息闪过血色,更是疼痛,屠苏大惊之下一手按上脑侧一手抓住芙蕖,那水盏便跌落在地摔成碎片:“什么,师尊受伤了?!”
      芙蕖忙扶住他:“别激动,屠苏师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屠苏眉头紧紧皱着,只是痛苦摇头。
      芙蕖更是担忧:“那妖魔想必对人的记忆心神冲击极大!唉,这可怎么办,我去叫陵越师兄……你,你先冷静一下!”
      “师尊……师尊如何!”
      芙蕖黯然摇头:“不曾见到,只知受伤,现下想必在居处养伤……掌门师父和几位长老、陵越师兄都去护持了,你莫要……”
      屠苏咬牙抬首,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屠苏师兄?!”
      百里屠苏却是不答,一面穿鞋一面就要往外走,心头又忽闪一念,堪堪停住。
      “屠苏师兄!你快回床上躺着呀,陵越师兄说魇魅所伤谁都说不准轻重,你得好好待着别乱跑,等他一会回来再给你看看脉象才行!”
      屠苏怔怔站在那里,也不回答。
      “师兄?”
      他不知道自己心头忽然闪过的那一念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心底有个声音跟他说:别去。他不会想见你的。
      为什么……不想见……?
      我累师尊受伤,师尊,厌弃我了吗?
      “屠苏师兄?”芙蕖极是担忧,上前挽了他胳臂就往里拽,“快回床上去,别站风口呀。”
      陵越拎着一堆草药瓶罐进屋时,就见着芙蕖坐床边矮凳上看经书,一边还捻着块儿冰糖往靠坐床上的少年嘴里塞。
      嘴角微翘,陵越道:“师弟醒了。”
      屠苏抬头,面色仍是苍白:“师尊他……他伤势如何?”
      陵越脚下一顿,并未回头看他,只是径自将草药摆到屋角方桌上去:“如今已稳下来,你不必忧心,有几位长老护持……”
      “若非伤重,何至于还需长老护持,师尊……已是仙身,因我而伤……”
      陵越走到床边,摇首道:“为何非念着是因你所伤?魇魅入侵我等皆无道行可察觉,唯有师尊及时赶到除去,就算不是你被缠身换做他人,难道师尊就不出手相救了吗。”
      屠苏默然不语。
      陵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吃药。这些都是凝丹长老奉师尊所托特意配制……”
      屠苏忽而抬头:“既然师尊伤势已稳,我,我能否前去看望?”
      陵越皱眉。
      屠苏便又低下头去:“护持……尚未结束?”
      陵越与芙蕖对视一眼,只好道:“你且吃了药好生休养片刻,待晚一些,再带你过去。”
      紫胤心胸间万千气息流动,煞气回转,侵得他五脏六腑皆是闷痛。
      四百年清修道体,一朝一念之间便伤在了缠绵情事之上,更严重的是,这情事带“煞”。犹记得前代妙法长老为他卜卦,天劫为“煞”,难道就是此事?
      罢了,是他自己道行不够,紧要关头,因了动情,未能……
      未能对百里屠苏,冷情以待。
      一念之间,就是劫数。
      临时的法坛中间,清气由外面几位护法长老结印引入,源源不断地流转在紫胤周身。
      体内横冲直撞的煞气被他以法力压制,又与清气缠绕而出,许久过后,终是引出不少。然而尚有一些阴煞,随着血脉流入心肺,竟缠绕在他内丹四周,无法根除。
      蓝光渐隐,众长老收了法门。
      紫胤吃力起身,昂首对几位抱掌道:“多谢各位出手相助。”
      涵素真人与凝虚真人对视一眼,不免担忧道:“紫胤,你这伤势……唉,那魇魅何方神圣,竟能伤你至此!还有这煞气,分明是……”
      紫胤淡淡道:“无妨,只是要闭关一些时日。那魇魅本身就带了阴煞之气,我只得元神进入屠苏梦中除妖,自然不免被煞气所冲。所幸他无大碍,我也可以放心。”
      涵素摇头:“百里屠苏得师如此,真是……”
      紫胤默然无言。
      待陵越领着屠苏、芙蕖前来看望,紫胤却遣了剑灵传话,只道自己无事,明日起闭关,让他们都先行退下,不必相见。
      百里屠苏心下闷闷,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只是头痛难当,心痛难忍,堪堪跪倒在紫胤居所前。
      “师弟!”
      “屠苏师兄?!”
      陵越大惊,要去扶他,屠苏却动也不动。
      “为何至此——”
      屠苏咬牙道:“我也……不知。只是,想要见师尊一面。”
      芙蕖着急跺脚,陵越皱眉道:“师尊现下定是在休息,你,你!如何不能体谅一二!”
      屠苏默然无言。
      那剑灵早进了门洞去通报了。
      门中半晌无信,芙蕖道:“屠苏师兄,快些起来走罢,长老定是睡下了,或在疗伤,待长老闭关出来,你再见呀!既然掌门师父亦说无事,你……”
      陵越却是回忆起掌门涵素真人与戒律长老看屠苏那般眼神,似有诸多不满,不免为自己师弟有些气闷,在一旁皱眉不言。
      芙蕖还待要说什么,却见蓝白衣饰拂门而出,紫胤真人漠然站定,身后剑灵古钧尚陪护在侧。
      屠苏抬头,竟跪行着往前两步,一双漆黑点星的眼睛,深深看了紫胤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沉声道:“弟子斗胆一问,不知师尊伤势如何?师尊为救弟子为妖物所伤,弟子心下难安,若不能亲眼相见,实不能放心离去,还望师尊……恕罪。”
      紫胤被他看那一眼,心里打了个突,暗道难不成将他记忆连入焚寂封印一并封存却是失败?此刻听他语气,终不似记得昨晚那……荒唐事情,不免心下松泛,只是面容依旧淡漠冷峻。
      “无妨。”
      “为师此次闭关,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你们须勤加练剑,好自为之,更不许与其他弟子相争!如今既已相见,且自去罢。”
      陵越垂首应声,屠苏见紫胤即刻转身,便半步跨入门洞,着急地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因为,他也不知有甚可说。
      “师尊……”
      一声低喃,令紫胤住了脚。
      他回过身,百里屠苏只是跪坐垂首。
      紫胤道:“为何还不起身?”
      陵越便忙拉了屠苏起来。
      “妖魅一事,非你过错。”
      紫胤顿了顿,声音又更冷一些:“只是你虽沉静,终有些许鲁莽之处,我闭关期间,少与同门往来。”
      陵越惊道:“师尊……”
      屠苏愣了愣,显出些痛苦神色,看向紫胤的眼神,说不出的迷惘无助:“是,弟子……遵命。”
      紫胤狠狠心,转过身不再看他,只一步步消失在门内。
      他们只是师徒。
      紫胤真人是百里屠苏敬慕的师父,这般天劫,那少年承受不住的。一个不小心,连性命都珍惜不得,竟横了青冥剑就自残……让他如何放心?
      倒不如,断了念想的好。
      紫胤慢慢呼出一口浊气,结印做法,在周身引来流转的清气。
      四百年清心寡欲修成的道基,也不算毁了个完全,毕竟修仙非修佛,戒色一道作不得准。只是情事绕了煞气,对他仙身,终是损害。
      他一点一点从内丹最深源处往外修补,这是一个漫长而无趣的过程。
      藏剑塔剑气灵光清气,皆是天墉最充沛之处,何况有剑灵服侍,他的弟子,本不该那般担心的。但屠苏不一样,他现下满眼都是内疚自悔,被封了记忆的他甚至不知道那内疚自悔的程度,于旁人看来多不正常。
      只是救他受伤而已,何必如此……
      可只有紫胤知道,自己,并非那样受的伤。那分内疚与自悔,竟是记忆被封,也不能从幺徒心中减去分毫。
      尚且记得,百里屠苏刚来天墉的时候,非常,非常粘紫胤。
      谁接近他,得到的都是冷漠与防备,深入骨髓的防备。他只愿意跟着紫胤,即使那个时候,紫胤便是对着个孩子,也冷峻如冰。
      “不是的,师尊……对屠苏很好,真的,很好……”
      “切,不就是被执剑长老带上山的么,有什么好炫耀的!”
      “练剑也不与我们一起,真当自己多么出色!”
      小小的弟子,便闭口不言了。从此除却练剑,连吃饭,行走,读经,都是一人。陵越与芙蕖喜爱于他,但天墉城内,他却难以打开心结,独独对他这位师父,星光明目之间,皆是难以言喻的濡慕敬爱。
      八年光阴转首即逝,自己对那孩子,终究与旁人不同。却也不知从何开始……活了四百多年,红尘看淡,竟连一个少年满心满意的濡慕眼神也承受不住。
      睁开眼,仙人神色间亦透出几分自嘲与后悔来。
      此般症结,天降的劫数……如何跳脱。
      嘴角蜿蜒出鲜红血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煞气,又开始新一轮的波动。
      “主人!”
      紫胤睁眼。红衣的美艳剑灵半跪于他身前,极是担忧:“主人何以伤势至此……!”
      紫胤真人摇摇头,抬手抹去嘴角艳红,强压了喉间翻涌的腥甜:“已着古钧前往太华山求取灵药,你无须担忧,且回剑匣去罢。”
      剑灵红玉眉峰难展:“主人忧患,红玉却是沉睡无识,心下难安!请主人留红玉在侧服侍。”
      紫胤道:“古钧便是回来,我也会令他沉睡。此次闭关,亦成辟谷,周身不会留任何人……”
      红玉低头,默然无言。
      “……你去屠苏身边罢。”
      “主人?”
      “他虽不识得你……不到万一,你也无须现身。只是他煞气缠身,虽心志气坚忍,终究命途多舛,且天墉城内,少有人宽待于他。”
      “我,不放心。”
      红玉一震,垂目而思,慢慢点了头:“红玉……遵命。”

      昆仑云光清浅,子弟白日练剑之时,微风拂过,衣袂翩飞,端的是人间难觅,仙家气势。芙蕖天资极好,却偶尔也爱偷个懒儿,趁掌门师父不在,便捉了果子在栏杆上一坐,笑眯眯对着几个小师弟师妹道:“你们接着练呀,我瞧瞧是不是长进了。”
      陵越此时亦带着几个弟子往广场上来,见芙蕖这般,不禁摇摇头:“芙蕖。”
      芙蕖见是他们,吐吐舌头,从栏杆上下来,将水果藏在身后,期期艾艾的:“大、大师兄。”
      陵端斜着眼儿道:“哈哈,让我们逮着了吧,还偷懒!”
      芙蕖便躲到一旁朝他做鬼脸。
      众人被陵越招了一处,各个站好就摆开架势练习剑道功课。紫胤闭关之前,日常的晨练就是由陵越负责督导,众人倒没什么感觉。然而新的课程,却也全部换做其他长老教授,又因传言紫胤受伤皆是百里屠苏所致,众弟子心中多少还是略有不满。即使紫胤对他们不像亲传弟子那般教导,但日常的御剑功课能得紫胤指点一二,于剑之一道,亦是难得的福缘。
      当然,这不满,哪个弟子也不敢在陵越面前表现。
      芙蕖对着陵端,却是没什么好脸色了。
      “哼,昨晚上我可听见了,你跟肇临他们又在说屠苏师兄坏话!”
      陵端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当什么壁脚虫。”
      “你……!”
      陵越踱步过来:“叽咕什么,好好练剑。”
      “……是,大师兄……”芙蕖委委屈屈的,狠狠瞪了一旁偷笑的陵端。
      那边屠苏在房前草地上修习半日剑法,从天光未亮,直练到现下剑端都弹出清露,呼吸间也见了更多热气。他抬眼看了看屋顶遮盖的树荫,心头一暖,便将长剑收起。平日练剑,皆是那把青冥,只是不知为何,紫胤闭关后他日日看着青冥剑皆心中烦闷,有时甚至恨不得毁了它,心中不免惊痛难抑,只好换了另一把秋水。
      这秋水剑……
      便是大师兄陵越也不知道,他们的师尊紫胤真人,共交予百里屠苏两把宝剑,一曰青冥,一曰秋水。那青冥陪伴屠苏八年修行,秋水,却是那日朔月,紫胤真人帮他压制完体内煞气,于晦暗夜色之下,交予他手上。
      剑光犹如泓泓秋水,在隐晦的暗夜里比月色还要清冽。
      他跪在树下抬头,有些莫名:“师尊……?”
      紫胤神色隐没在夜晚的山雾和轩窗透出的微弱烛光里,叫他看不清,猜不透。
      “这是为师很喜欢的一把宝剑,跟着为师从未吟鸣,却想不到你白日甫一踏入剑塔,它便剑鸣不止,想必……是要认你为主。”
      百里屠苏睁大眼睛:“师尊已给了弟子上好的青冥剑,弟子如何还能要这秋水?师尊请收回……”
      紫胤笑了笑,上前两步,手掌在幺徒柔软的发顶一顿,却又收回,淡淡道:“无妨。”
      “师尊?”
      “你是我的徒儿,我收的剑,为何不能给你。”
      一句反问,倒叫屠苏无法接话,怔忪半晌。
      紫胤真人见他愣愣看了秋水,不免轻叹一声,道:“傻了?夜露深重,快起身休息去罢。”

      一声呼喝将屠苏自回忆中唤醒,他忙收了秋水,抬眼望去,陵端与几个师兄弟正冷冷看着他。带着他们走过的,却是武威长老涵晋真人。
      此地与剑塔和紫胤住所相近,少有人来,他们为何……
      屠苏眉头微皱,低头行礼:“屠苏见过长老。”
      涵晋其人肃穆冷淡,只看着他道:“你师父闭关了,你亦是天墉城的弟子,每日与他们一同练剑罢。”
      屠苏讶然抬头:“长老明鉴,师父说过——”
      “哼,我们天天练剑可辛苦得很,以前执剑长老看着你,现在你还一人练剑,想什么时候偷懒就什么时候偷懒,反正有执剑长老给你开小灶,当我们傻的么……!”
      “你!”屠苏大怒。
      “我待如何?”陵端斜眼瞪着他。
      涵晋一挥衣袖:“清修自持,忌嗔忌妒,陵端——”
      陵端忙道:“是,是!弟子知错!”
      涵晋复又转首看向屠苏:“百里屠苏,你可明白了?”
      “弟子……”屠苏慢慢低下头去,“弟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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