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粥Ⅱ》唐清

15、有这样的孩子，令人放心

　　记得几年前的夏天，暑期生活临近尾声，收拾心情准备迎接一个新学期。换完教师办公室，忙碌于清洁整理工作，再加上那一天的天气简直怪异得闷热，午后在猛烈的电风扇下，依然汗如雨下。我靠在椅子里，睡觉是不能够，也无心无力立刻开展工作。

　　我的手头只有新来的学籍册，刚送完一个毕业班，仍然接手一届毕业班，只觉得永无止境的疲累和日复叠加的压力。聊胜于无，我不带目的地随手翻开学籍卡，一张一张地浏览起来。学籍卡上除了正面的学生详细信息外，背面还有每个学期的班主任评语。

　　手突然在这一张停住，我不禁皱起眉头，目光定住在这一排“及格/及格/不及格/及格/不及格/不及格”的成绩栏上。虽然意料到每个班级的学生情况总是良莠不齐的——这么多年的连续教学毕业班的实践经历中，我早已认认真真地肯定了这一条真理：优秀的学生总是模式一定的，而学困生之所以成为学困生，原因各有各的不同。

　　教过了这么多届，教过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学生，我很有自信，就算成绩再不如人意、就算学习能力再怎么薄弱的所谓学困生，是没有我搞不定的。也许我脾性耿直，也许我面目严肃，也许我态度执著，也许我称不上是那种爱心浓烈的好好老师。但我每一天、每一节课都坚持端端正正、教学到位。像我这样也不是条件好的人家出生的孩子，当上老师已经实属不易，做人是要凭良心的，就冲着这样一颗热烈的心，我对待我碰到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周周全全。

　　是的，成绩差一点并不代表他或者她一无是处，成绩差一点也不能让每一个初次认识他或者她的长辈或同学就此看不起他们，成绩差一点更不能让我们随便抹煞他或者她身上人格闪亮之处。

　　虽然意料如——可在当时，那电风扇暴躁的呼呼声里，我还是深深地感到了麻烦。在现今以及格率和优秀率马首是瞻的大中小学里，这样的学生无论分到哪一个班级都会被任课老师认为是一个大麻烦，并且在虚荣心的指导下，我们的老师们还会毫不羞惭地自叹倒霉……

　　后来与这个叫小伟的男生相处下来，发现他除了学业成绩不尽人意外，倒也不失为一个性格纯朴、品行端正的老实孩子。他因为以前有一次调皮，不小心磕碎了半颗门牙，至今说话仍是咝咝漏风，因此他在英语学习上极度自卑。不是不想学好，不是不要学好，而是一开口说英语，一旦与人交流，就会大大地暴露出他这个外形上的缺点。而他这样年龄的男生也正处于生理上的发育期和心理上的转变期，也许班里已经有一个他偷偷喜欢着的女生，也许班里有另一个他拼命想成为那种样子的榜样男生。越是自卑，越是死命地要隐藏缺点，越是扭捏退缩，越是在各项争优活动中节节败退。

　　看他每天的英语家庭作业简直乱七八糟、不知所谓，有一天我终于对他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放学以后留下来补差吧。”

　　所谓“补差”，不过是让他把当天的家作在学校里做完，当场给我批改，我本意是想帮他减少困难，当天问题当天解决。

　　那一个艳丽夕阳中，教室里斜披着半幅黄红相间的晚霞，仍有二三打扫的值日生慢吞吞地归弄着书包，也就是说我是当着他人的面，对小伟说出了这样的话。

　　已经无从知晓他心底真正的感受和想法，只是当时，他本来就白皙腼腆的脸庞瞬间染上了红红的羞惭之意。是啊，我怎能轻易说出“补差”这两个字，我怎能轻易用如此意义单调的概念来随便定位一个孩子。他慢慢地低下头，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原本背好的书包重新放下，重新坐回课桌，翻找出家庭作业本，一言不发地写了起来。渐渐地，人走教室空，只剩下讲台前奋力批改试卷的我，和教室中央绞尽脑汁的他。我严肃的权威显得强硬而不近人情，他瘦弱的身影则是渺小而黯淡胆怯。

　　这样的“补差”工作进行至一个月，学期已过一半，他的英语成绩也并未见有很大的起色。不过他一如既往地乖巧、听话、认命、委顿。

　　这天，我一整天都纠结于一篇论文，从电脑前调转目光时，才猛然发觉天色已晚，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下班回家了。我揉揉眉心，想要舒解一下隐隐发作着的头疼，突然一阵心惊肉跳，想到自己一下午都没进班级，连放学也请副班主任代劳。我有没有关照过小伟今天不要留下来补习了？不好！我真的完全将他忘记了！

　　不过又转念一想，我有没有去特意说明又有什么关系？看到我不在，他一定如孙猴子逃进花果洞般，早就快活开溜了！我叹口气，伸伸胳膊弯弯腰，继而将电脑关掉，站起身离开办公室。我走向教室，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一下门窗是否关闭，却意外地发现教室外的走廊里竟铺晕开灯光。

　　教室有人！我悄悄来到门口，一望、一定、一惊、一吓，然后便是长长久久的无声与无措。

　　我看到空荡荡的教室里，仍留有小伟的身影，貌似已经完成了当天的英语练习，并且把书包也归好了，没有鲁莽地离开，而是细心地在将窗户一扇一扇关起来，那小小的普通的动作，却同时将我心底深处某种温暖的感动一幅一幅地打开。

　　后来，我有一次下班后去菜场买菜。因为已是冬季，寒风凛冽刺骨得很，我缩手缩脚只是尽快地走着，突然听到从旁有人怯怯却无比诚恳地唤着我：“唐老师，唐老师……”

　　声音苍老和沙哑，我不禁惊讶地回头，却只是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守站在一个烧烤架前，形色样貌像是在锡打工的外地人，一股农村的乡土俗气，包括那并不齐整的头发和红得难看的脸颊。

　　我疑惑地问道：“您是叫我吗……”

　　她却开门见山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我道起谢来：“唐老师，我家小伟的功课多谢您关照了，我家小伟笨，真的笨，以前教过他的老师全都说他笨，别说英语了，就是语文也学不好的，以前的老师都是放弃了他的，只有唐老师您天天为他补习，那么辛苦，那么好心，真的，真的是太谢谢您了，谢谢您了……”

　　等等，等等，她是小伟的妈妈！我冻得已经僵硬的脸部表情不由松动下来，停住脚步与她寒暄起来。

　　她手边忙碌地烤着那一只只形状恶心的鸡翅膀，一边不忘做生意，一边唾沫横飞地与我说话。她倒是什么都肯说，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要说，从丈夫患了肾炎再也提不起力去工地干活只得休养在家，到她连续不停地生养在小伟之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以及另外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孩。

　　她体格健壮、皮肤粗糙、目光浑浊、缺少文化，但与她说话中，我亦感受到她的天性乐观与吃苦耐劳，不由欣慰小伟那淳朴的性格与善良的心眼也是得自于这样一个虽然贫困但依然坚定生活着的普通劳动家庭。

　　只是与她道别那一瞬间，我不经意瞥到她端持着两把铁叉子的两只手，不戴手套，暴露在风霜中，十个指头有八个指尖冻疮严重得已经皲裂了，那微微向外翻露着的皮肉伤口令我的心里很不好受，脑海里回忆出那次小伟遵守师命在没有我监督的情况下依然自觉地留下来独自做完作业，然后，然后起身关窗的那个谦卑的恭敬的一成不变的背影，我便外加的不好受，不好受……

　　其实那天，小伟母亲那番看似毫无条理的话已经在编织预兆了。果不其然，在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小伟竟然连着好几天都没来上学，因为他家并没有固定电话，我一直联系不上他和他的家人。后来办公室主任走来我面前，轻描淡写地告知：你们班那个小伟要退学了。让我从此不必理会于他，他的母亲会自己去教导处消除学籍的。

　　至今记得当时我听闻这个消息后的情态与反应。好像那天上午我课表上恰好没有安排课，于是我蹬着一辆自行车走街串巷地寻找那个可怜孩子的身影。他登记在学籍册上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地址，等我艰难又辛苦地找到他的家时，才真真正正明白为什么只有他家没有具体的门牌号码。

　　因为——在我们这里的农村但凡有自留地的人家，会在田埂之间的空地上，搭建简陋棚户，供那些来锡打工生活条件又不是很好的外地人租住。真是挖空心思、无孔不入，以至于现在的农村放眼望去倒是不见稻花香满天，而是在杂七杂八的蔬菜瓜果地里，四处张扬着这种很不协调的甚至是怪异的矮小建筑——小伟的家就在这种堪比牲畜窝的脏乱小屋里。

　　我在门边缝隙里张望又张望，并未上锁的木排排后，堆砌着棉被、锅碗、断脚的凳子、损边的塑料脸盆，却没有一个人影。别说小伟，就连他的妈妈和那些应该存在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在。

　　我焦急地回转身，在此季节此时此刻除了枯萎的杂草只剩荒芜的田地间走着。来到小河边，我一怔，却终于舒了口气，我看到了河边正蹲身洗衣服的小伟那瘦弱的背影。

　　我咂咂嘴巴，满口满心都不是正常的味道。我走到他旁边，打扰到专注安静的他。他抬头见是我，也是一愣，继而满目羞惭，迅速低头，再也不敢抬起来。我亦蹲身，没有只言片语，只是强硬地从他手中接过那丛潮湿冰冷的衣物，洗了起来。

　　他大叫着要过来抢：“不可以的，唐老师，不可以的！”

　　我竟比他先哭出声来，所以他再也没能忍住。

　　被我肆无忌惮地定位为差生时他忍住没哭，被我遗忘了却仍旧诚实地留在教室里做作业时他忍住没哭，别的同学有溺宠着他们的爸爸妈妈、而他小小年纪就要负起长子的责任、这么多年来他也忍住没哭，只是我这个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根本帮不了他的老师从他手里拿走了洗涤的衣物时，只是这个小小的动作时，他哭了，哇哇大哭，很伤心，很悲痛，也很绝望。

　　“怎么办，你以后还来不来上学呢？”竟然是我这个老师来问他怎么办。

　　“妈妈叫我不要上学了，家里没钱了，我们要回老家去。我妈妈她要到别地方去打工，我要照顾爸爸和弟弟妹妹……”哭过之后，他的脸上回复淡然，异样坚强。

　　我同他一样席地而坐，冷风吹过我的耳畔，而当我抬头望天时，清清静静、蓝蓝透明，仍旧是那一幅如画的人间天空。

　　也许人生总要经历过几次无助与迷惘，也许这些无助与迷惘的次数会残忍地表现出那么多那么多，多到有时会让我们怨恨人生的不公，甚至在向上积极的心灵上笼罩上阴霾，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只是在我们无法想象的时候和地方，总又有另一些人格和精神在默默地释放着宽容与忍耐，这份坚韧与坚持会让大多数无法做到那种程度的我们自叹不如，在逃避懦弱时用欣赏与敬佩在消解压力，从而为那些我们想要帮助却无能为力的人默默祈祷，真心认为他们一定会在人生另一个世界里获取价值、成就梦想。

　　别看小伟只是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是那个他母亲认为的、他同学认为的、他老师认为的学习不好的笨蛋，不，他是一个真正令人放心的好孩子。即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遇见过他，我相信他长大后也会成为一个让家庭放心的有担待的男子汉。这份祈祷，我珍重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