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粥Ⅱ》唐清

14、冬日午后的温暖阳光

　　这个冬天的下午，学校举行一年一度的爱心义卖活动。这个活动已经连续举办了好几届了，深受家长的好评与学生的欢迎。活动的形式是每班化身为一个商铺小店，买卖物品自定。不过所有的销售之物都来自于学生的捐助，范围涵盖衣食住行，无论是老旧的文具，琳琅的玩具，还是各色的零食，四季的衣物。在我印象中，每年、每个班级都能买卖一空。孩子们吃饱喝足且难得能自主支配财物，任意购买自己心仪之物且裹挟着爱心的名义（所得善款会资助给与学校联谊的贫困山区的学校儿童），怎能不掀起热闹的狂潮呢！

　　下午一点钟，全体师生集中在操场，举行开幕仪式。尽管寒风如尖利的梳齿般以轻轻却令人不容忽视的力量刮过我们的脊梁骨，但孩子们依然显得精神奕奕，个个脸蛋红扑扑，手儿搓搓，一派激动。

　　我却是冷极了，近来接连遭殃，直叹人生倒霉，特别是满有把握的职称评定也听说黄了，于是更加情绪晦暗，浑身没劲。听完轰隆隆、堂皇皇的开幕式致词，对于我来说已是极限。逃也般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却欣然接受这校园一角里难得的清静，真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觉。虽然也知这样的独处实属奢侈，活动若是结束，学生们若是回来，还不是一样的吵吵闹闹，一样的没完没了，一样的每天奔忙，压力累积！

　　在涂抹满金色阳光的玻璃窗的隔绝下，楼下的喧闹声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我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肆无忌惮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将两肩深埋进宽大的靠背椅中，渴慕着静谧的安抚，不想喜悦的事，也不去想郁闷的事。空间一下子缩小，时间却无限放大到几近停止。慢慢地、慢慢地眼皮子垂下，打起了盹儿。

　　不知是不是真的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我懒懒的就是不愿意睁眼，就让外面的人认为里面没人就好了。可是身上一寒，突然一个激灵，我从靠椅中坐直身子，仿佛还没醒透的样子，迷蒙地回望四周。除了铺洒在书柜与办公桌上的温暖阳光之外，除了我掉落在地板上的影子及影子里的那个自己之外，并无它物。

　　可与此同时，也听到办公室门吱嘎一声响，不像有人推的，只是偶尔被风带弄了一下而已。我皱起眉头，有些警觉，站起身，走到门边，探头悄悄一望，吃了一惊。

　　门后掩着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竟也在偷偷窥望着我，目光触及于我时，又忙不迭地窃窃收回，脚步一缩，有些欲前不前的扭捏与犹豫。

　　我认出这个孩子后，大胆起来，原本刚才独处时的犹疑与害怕不复存在，眉头却又是紧紧地一皱，挺直腰板，厉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孩子叫小超，是我任教的班级里成绩最靠后的学困生，本来他的学习接受能力就不怎么好，平时又爱小耍一把懒劲儿，进入高年级后，学习更是力不从心了。说实在的，明里不好对他怎样，我心里其实已经暗暗放弃了他，因他老是考不及格，便也不追着让他背书和默写，只要上课不捣乱，他爱干什么便干什么去吧。至于他总是呆呆望着我的那张脸，更是让我有些讨厌，能不看到他就不要去特别留意他。

　　现在只他一个出现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竟不去参加楼下如火如荼的迎新年义卖活动，不知搞什么鬼，也吱吱唔唔的说不出所以然，更是我让打从心眼里冒火，对他的态度也许有些惹人非议，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再假装出那一份耐心与爱心。

　　“你到底要干嘛！”我稍稍抬高了声音。

　　“我……我……”

　　他嗫嚅着，一手搔头，一手从背后慢慢拿出，像捏着一个纸杯，杯中犹有一物，活泼而动。

　　“送……送给老师……”

　　终于从他口中辨别出一些意思，不过我还是愣住了，因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便抿紧嘴巴，沉默不语。

　　他见我不作回应的严肃模样，更像瑟缩了一下，递出的手抬也不是，收也不是。

　　我的目光却被那杯中物吸引过去，原来是一尾红红的小金鱼，倒是东西来回、四处碰壁，看那蠢笨可爱的样子，原本冷漠坚硬的我的内心也缓缓融融了一角。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孩子，他有丛羞涩、有丛犹豫、有丛期待、有丛因我的欣喜而发出的欣喜。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我往日对他的言行，不外乎“你作业做完了吗？”“你默写订正了吗？”“你书会背了吗？”“你怎么还有时间玩？”“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连家长和老师的苦心都体会不到，你真是不可原谅！”

　　想着这一系列脱口而出的责备，想着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宽慰温暖之辞的我，原来真正不可原谅的，是我自己。

　　我终于稍稍弯低身子，脸颊慢慢绽放笑容，轻轻问道：“是你在义卖活动中买的吗？”

　　“是的……”

　　“是要送给我吗？”

　　“是的。”他快快抬眼，目露喜色。

　　我摇摇头道：“不用了。”

　　他立刻显得失望无比：“是真的要送给老师的！不值钱的！老师您收下吧！”

　　我站正身体，却没有放弃笑容：“真的不用了，你拿去玩吧，还有，义卖活动还没有结束，不可以上楼来哦。”

　　“啊……哦……好……”

　　他耷拉着脑袋，像他手里那尾思想简单、行动笨拙的小金鱼一样，转过身子，小步离去。

　　我看着他没精打采的背影，竟是从未有过的于心不忍，咬了咬唇，终于大声喊了出来：“谢谢！”

　　他回身，在楼梯口也大声对我叫道：“老师，一块儿下来玩吧！”

　　我鼻子一酸，用力一点头，好在隔得远，我这样眼圈红红的狼狈模样是不会被我亲爱的学生看到的。

　　一直以来是我们成人将自己世界的复杂与功利强加给孩子，孩子的内心思维与行为表现既不像我们想象的过分有心计，也不是过分的简单。他们只是喜乐、惊叹和模仿着这个世界，用他们乐于接受也不轻易怀恨的方式。也许我们成人是善于记刻和时时以利益为先着，可孩子们却是以本能地逃避悲伤和追寻快乐为优先，他们的人生目标显得那样直接而纯粹。是的，他们可以一时因家长和老师对他们毫不留情的责备与批评而深深沮丧着，也可以很快因为一个偶尔的活动得到的一件小小的礼物而深深幸福着。那么，保持学生的这份天真，延续他们的幸福感，才是作为一个老师来说，真正而巨大的责任吧！教书育人的定义，是端正而不是墨守成规的，是灵活而不是毫无规矩的，是宽怀而不是斤斤计较的，是无偿但也有小小感动回报的！对于每一个孩子，我们都不要轻言放弃，也不要紧抓不放！就让这冬日午后的一簇阳光投射进他们心底，成为永久的温暖，同时映照在我们老师的生命日历上的，也有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