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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望来已是几千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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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催衬梧桐落。
梧桐落,又还秋思,又还寂寞。
清隐靠在软衾上,清眸紧闭,连至她的心底沉入一片昏暗中,渐渐浮上忧伤汹涌落入眉宇间,是不尽的绝望,玉碎天崩。心中高高筑起的掩埋过去一切的围墙忽然之间轰然倒塌,脆弱的不堪一击,仿佛这一刻,天地间彻底崩溃离析,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所。
她的心底是久久不散的叹息,带着久经洪荒的哀伤,让她喘不过气来,胸臆间的疼痛几乎将这一刻她极力抑住的悲伤冲散,却终究冲出一行清泪,沾满衣衫,湿了她早已残缺不全的心。
子彦!
我越过万水千山,踏过千生万世,只为躲离你,可你,为什么要出现?
既然已经抛下我,让我独自一人面对这恐慌的一切,又何必再出现?
何必要出现?
云色的衣袂若水,在这幽暗的车中胜雪光华,衬着她冰雪般的容颜,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冷,却终究抵不过她心中逐渐冰封的霜雪,仿佛整个人都置身在一片严寒之中,比雪域的寒潭还要冷上几分。
车外马蹄哒哒的声音冲不散这车内的寂静幽凉,却终于在一处灯火辉煌前停了下来。
她在碧水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澄明的灯光扫来,冲散她此时脑海中的思绪翻涌,便是帝师府雍容华贵的大门,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尘埃落尽,所有的悲伤在这时都归于了平寂,留下的只是满满的悲凉,一丝一缕绕在她的心头,在这繁华无限的帝师府前,从此用尽这悲凉俯瞰大地。
门内的侍从远远见着她,便飞奔而来:“二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夫人这会儿正在正和厅等着二小姐呢!”
清隐不理他,直往府内走去,碧水跟在她的身后,问道:“等我们小姐做什么?”
“二小姐今日出府,什么人都没带,这么晚还没回来,又找不到小姐,老爷和夫人自然担心,便吩咐小的在这候着。”那侍从一边答话,一边在后面跟着,却冷不防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朝他冷冷道:“带路。”
侍从愣了一下,连忙上前,道:“是,二小姐,这边走。”便早已有人提了一行琉璃灯于前引路,沿着回廊,蜿蜒而去。
正和厅内烛火明灭,长灯暗影。南宫湛一身青缎长袍,坐在花梨木的书案后面,手中暖着盏温热的君山银针,苍迈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扣在茶盏上,一双精锐的眼睛深湛非常,却不露一丝痕迹。
苏凤仪坐在一侧,一袭绛红的束腰长裙更衬得她明艳高贵,只是温婉的面容上依稀有些不耐,起身朝门外看去,迤逦辉煌的灯火下,清隐云衣若水,翻飞飘渺,仿佛流泻于夜色中的羽化仙子,清逸风流,远远流转于回廊之间好似乘风踏月而来。
她心中一震,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冰冷的月夜,那对翩若惊鸿的天人身姿,自那回廊上双双凌波而来,笑意清浅,眸中情深,彼此间再也容不下其他。
她如此时一般,在这门中,只能远远的看着他们携手而来,却总也进不了一份。
那夜,月朗风清,于她,却是彻骨的冰冷,从此便是深如暗海的恨意。到如今,她年华已逝,那嫉恨的深漩却从没有消失,即便那一对她恨之入骨的人早已命丧她的手中,灰飞烟灭,她却从没有停下过那噬骨的恨意。
她回来了,是既定的轮回,还是她永远摆脱不了的宿命?
此刻,苏凤仪的心中不安陡升,忽然觉得筹谋了这么多年,沾染了那么多人的鲜血,践踏着无数人的命运,一步一步走到的今天,都会随着她的回来,从此湮灭于她一身的冰冷之中。
或许,当年她便不该留下她,终究是个祸害!
朱唇一勾,仍旧是温婉高贵,芳华流泻。苏凤仪迎上前去,轻笑道:“清儿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着实让人担心,你父亲已经等了你多时了,快去见见他吧。”
清隐面色微冷,淡淡说了句:“让夫人担心了。”,便越过她直往屋内走去。
苏凤仪脸上的笑容一滞,眼中精光流转,却深不见底,只一瞬的时间,便笑容依旧,笑意盈盈的跟上前去。
她确实按捺不住了,今日贵客临府,立后便近在眼前了,眼下最着急的便是那丫头手中的玄凤珏,她若不应允,娆儿入主中宫势必要耽搁,久必生变,若生变故,那南宫一族的荣耀风光算是到尽头了。
世人只知帝师南宫在这雍朝天下翻手可为云,覆手可为雨,却无人猜中大正宫中那位的心思,弹指挥笑间,是谁也看不透的冰冷。
更何况,眼前这位,她竟也看不透。她向来识人甚准,如今竟也不明白了。
清隐转过山水堆石的屏风,眼底便落进一道深锐的目光,无声的隐约带着探究,便将她打量了去。她从容沉稳,迎上那道目光,深潭净水般直对上那对苍老的眼睛,凤眸微扬,掠出丝丝笑意,带着林间清泉的冷冽,道:“让父亲和夫人久等了。找我有事吗?”
南宫湛轻扣茶盏的手指顿了一下,见她神色不明,笑中微冷,眸中精光一转,便知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只是跟着她出府的人都无功而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还要费些功夫查一查。
南宫湛伸手捋着颌下的五柳须,笑呵呵的道:“回来了。去哪里玩了?”
清隐见他笑容和蔼,倒是做足了慈父的样子,却只淡淡的,道:“随意走了走,不想竟忘了时间,让父亲和夫人担心了。”
“回来就好,以后可别贪玩了。”南宫湛看了随后进来的苏凤仪一眼,苏凤仪接到他的目光,心领神会,笑道:“这么晚回来,还没用晚膳吧?我这就去让厨房准备,你们父女俩慢慢聊。”
苏凤仪走后,清隐回头对碧水道:“你先回梧桐苑,我与父亲说会儿话,一会儿便回去。”
碧水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不知怎么的,自方才桥上的那一幕后,她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只好施礼道:“是,小姐。”
屋内灯光影暗,洒下一片寂静,四下无人,只剩下她与南宫湛。
清隐对上他满意的眸光,在烛光明灭中弯起一抹清笑,却但笑不语,周身萦绕着一片幽冷。
南宫湛来回踱了几步,笑道:“今日府中来了位贵客。或许,你姐姐不日便要出嫁了。”
清隐道:“是吗,那倒真是位贵客。恭喜父亲了,从此便可得偿所愿。”
南宫湛见她神情不波,面露笑意,眸中清澈,不似在意的样子,道:“恭喜我做什么,倒要恭喜你姐姐,她是真的高兴,自她幼时见到那人,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意。”
“自然是要恭喜她的。如今她夙愿以偿,自此往后,便是事事如意顺心了。”她眸光落在那幅山水堆石的屏风上,眸中清浅,任南宫湛如何瞧,都没有一丝情绪波荡,当真是一点都不在意。
南宫湛顺着她的眸光过去,只见山高水远,堆石沟壑,风过带起一片汹涌激荡,却最终归于山林的清寂。
“她圆了心愿,却未必会顺心,往后若是想一切如意,还需要你这个妹妹帮衬着。不知,你可愿意?”南宫湛语中深意颇深,带着些许的试探,眼中深湛非常,深深的打量着她,她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幅屏风,到真是参不透。
清隐于那幅屏风中的山水激荡看到了此时自己心中撕裂般的痛楚,那深入骨髓的痛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再无力气与南宫湛纠缠下去,她回身转向南宫湛,周身光华陡升,绕起云色衣袂清渺,丝丝清光从她眸中射出,却勾起一抹清远的笑:“我说过,你们心心念念的那些个东西,我还不放在眼里,明日我便会将玄凤珏交给你们。玄凤珏到你们手中那一刻便是我离开南宫家之时,自此往后,我与南宫家再无干系。”
南宫湛面上浮起怒色,斥道:“胡闹,即便是此刻我帮着你姐姐,将来断然也不会委屈了你,你怎能如此与为父置气,说这些个混账话!”
清隐看向南宫湛,眸中深远,像是透过此刻的一切,越过天边、越过苍穹、越过洪荒,看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她淡声道:“如此,父亲便考虑好了,如若不然,那长乐殿中的凤榻上,便断然不会是南宫娆了。请父亲思虑清楚,是要那无上的权利和高高在上的荣耀,还是要我这个名义上的南宫二小姐!”
南宫湛面色一滞,眸中微动,“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父亲心中自然清楚。清隐累了,如此,便不陪父亲说话了。”她背对着南宫湛,落下这深意未明的话语,便朝门外走去,不一会儿就隐在幽暗的夜色中,只剩下玄月当空,夜凉如水。
南宫湛立在当地,仔细研判她话中的意思,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透着狠厉,让刚进来的苏凤仪心下一惊,连忙问道:“老爷,如何了?”
南宫湛正了神色,道:“夫人,定云庵这些年可还安静?”
苏凤仪心中的惊色又多了几分,略一思索了下,道:“一切如常,不曾有什么事情。老爷……可是察觉出了什么?”
南宫湛捋了捋胡须,道:“当年,绯城的那场混战,那人死在乱箭之下,祁初寒亦从此消失,神族更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后来,她也去了,这些年,倒也安静。”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着人将守在定云庵的人仔细盘查一下,决不能遗漏一丝一毫。”
“是,老爷。”苏凤仪走至他的身边,低声道:“可,娆儿的事……?”
南宫湛拉起她的手,道:“夫人放心,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毁了我南宫一族。玄凤珏,我自有办法,中宫之位注定是我们娆儿的。”语中阴沉,透着无处不在的狠厉,连中天月华都暗淡了几分。
月色如华,长夜未央,瑶台琼宇连霄汉,朱门千重深如海。
幽凉深寂的的梧桐苑,寂静安凉,清风吹叶,掠过她飘渺的衣袂纷飞,宛若飞雪过冰弦,流水溅玉盏,一身清冷的云衣,飘过淡淡月华穿透重云,在这暗夜中的梧桐苑落下极不真实的幻影,让候在院中的碧水升起满满的担忧,见她进来,急急迎上前去:“小姐!”
她定定的看向碧水,眸中带着些许的茫然,仿佛不知置身何地,又不知将去往何处,缠绕着漂泊无助的忧伤,终究是无所依靠的浮萍,在经历沉痛的背叛之后,即便是越过千年,躲进了千生万世,仍旧寻不到她所要的安稳一世。
夜色下,她的身形有些单薄,墨色的青丝散落在身后,投下了亘古的影子,孤独而绝望。
碧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自少时跟随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上便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从容淡薄,仿佛看尽一切,而一切又都不在她的心上,那种随意,伴着浅浅的忧伤,宛若雪域破晓的阳光穿透层层冰雪,铺撒下透金的光芒,看似温暖,却随处清冽。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哀伤,是深深的绝望。仿佛只是一刹那的时间,她便落入了这种万劫不复之地,她的心,落入了不尽的黑暗。
从此,永无天日。
碧水心中溢出一丝惧怕,轻轻摇着她的手臂:“小姐!”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在桥上被那人伤着了?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还是……还是老爷说了什么?他们威胁你了?”
焦急的声音带着一抹哭腔让清隐敛去了眸中的哀伤迷茫,她拍了拍碧水紧紧伏在她臂弯的手,淡声道:“哪里有人会威胁得了我?什么事也没有,你放心!”
良久,她叹息一句:“我只是累了。”
碧水听她如此说,连忙道:“那我去准备些热水给小姐梳洗,也好早些安寝。”
“去吧。”
她抬头,望向那一弯玄月,那里,是不是也是如此,月明风清,洒满光华?
她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对向空旷的苍穹,漫出无尽的冷意,清凉似水。
青纱罗帐飘摇轻荡,如烟似水,隔着层层床幔,清隐早已落入幽暗之中,睡间,如梦似幻,万缕思绪在脑中奔腾翻涌,她像是看到了纷繁复杂的古老镜头在眼前掠过,人影交错,寂静无声,仿佛浮光掠影,几番轮回,经历了数万年后终于尘埃落定。
醒来时,却是夜半无声,清风不问人间换颜流年抛却,自在天地寂静中淡淡穿绕流畅,风过无痕,最终飘过她的心上,却带不走心底最深处埋葬的那个人的影子。
她躺在床上,忽然觉得可笑。
宿命?轮回?还是,只是因缘际会?
荒唐!
无论如何,终究是来了,只怕是,冥冥中自有定数。
她来了,便总也逃不过,哪怕是隔了经久亘古,隔了万古洪荒,如今回首,却再也望不见曾经的子彦,桥上那人,一身光华,眉宇之间,分明是他,却又不是他,她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又何必再断了走下去的路!
玄月隐于天色未明处,她叹息一声,迷迷糊糊间又落入梦幻中。
这世间的行人穿梭,所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迷离路过。她回首这越过的不知几千载,或许,只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