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陆吾姑娘

8、明日青山又几重

　　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的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清隐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凝望着那毫无色泽的天穹，眼中是一脉深不见底冰封的寂寥。
　　不过几日光景，梧桐苑中于她来之时愈发的冷清了，空旷而荒凉。瑟瑟的秋风吹打着她身上的华衣胜雪，带起青丝若墨流泻于身前。
　　天地间仿佛只余她一人，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的感觉一丝丝的从心底渗透出来，逐渐包围了她整个人，眸光落在那株梧桐上，不知何时已经落叶纷繁，散落似漂泊的枯蝶。她伸手接住一枚飘掠而至的落叶，那枯黄的颜色，脆弱得一捏就碎，灰飞烟灭，从此再无痕迹。
　　苦笑着闭上眼睛，思绪纷乱繁杂，忘不掉的从前，斩不断的过去，在这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里，空无着落，渐渐化作一片茫然，一片惶然。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似与君绝！
　　罢了，这一生，那一世，既然离开，既然来了，又何苦再继续彼此纠缠，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这帝都，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呆了。
　　她回到房中，只身靠在榻上，眸光飘渺，静静的看着清绡云纱帐。屋中很静，仿佛能听到烟罗轻纱漂浮的声音。
　　纱帏清浅，拽地静垂，不一会儿，便被人从外面撩开。清隐闭着眼睛，神色淡淡的透着冰雪的颜色，淡声道：“如何了？”
　　梧桐苑中苏凤仪派来服侍的侍女都被清隐打发了回去，碧水从东靖楼回来，便见到这满园萧瑟的模样，到了屋中，青纱浅幔，更是冷清。见她略有些疲倦，上前将锦衾搭在她的身上，回到：“天青公子正在府外，来接小姐过去。”
　　清隐静默了一会儿，黛眉微紧，眉宇间有种断裂的决然，清隽得几欲冰封，却忽然间又柔缓了下来，睁开眼睛，道：“碧水，去请南宫湛。”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透过窗户看向外面，黑压压的天空低沉的好似要砸下来，越过天边，帝都天泽一片肃然。清隐遥遥相望，忽然勾出一抹明净的笑，仿佛天空又恢复了秋高飒爽，高阳皎月同日争辉。
　　不多会儿，碧水去而复返，见她只身立在窗边，青丝流泻，一缕烟色流光束发几欲委地，沿着云丝长衣静垂身后，便似一袭淡墨轻烟，浸染了冰肌玉骨，素色如海。
　　碧水上前轻轻唤了声：“小姐。”接着回到：“老爷不在府中，今天一大早便入宫去了。夫人说，小姐若是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清隐只站着不动，清冽的眸中掠起然了的笑意，昨日与南宫湛的一番对话，虽然是淡然轻语，但她语中的笃定决断，以南宫湛的城府，不可能听不出一番意味来。
　　如今这般低劣的把戏，他竟也做得出来！
　　不过，倒也不失为一个拖延时间的好方法。一句“不在府中”，便将所有的事都推卸到未尽的明天。
　　时间，会拖延一切，亦会改变一切，拖得越长，预期的效果便会愈如自己的意。南宫湛正在用这最普通却往往最有用的方法在试探自己的底线。
　　嘴角泛起无声的笑，清隐道：“既然如此，无需再等到改日了。碧水，我们走，免得让天青等急了。”
　　“是，小姐。”碧水应声，俏丽的模样中端得夹杂了些喜悦，这座华丽而又虚伪的牢笼，从一开始她便不喜欢，处处透着阴森的味道，连阳光落到了这里，也失了和煦明媚，总是有股子阴霾落在心间，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拿起雪狐轻裘披在清隐的身上，碧水道：“外面风大，今日似乎又冷了些，小姐素来耐不住冷，披上这个会好些，不然着凉了可不好。”
　　清隐由她侍弄着，眸光不由得在这屋中描摹着，目光处处流连，每一处便是一个深深的印记刻在她脑海中，如此冷清萧索的地方，曾经因着那个人的轻吟浅唱让她感受到来自叫作母亲的温暖，虽然短暂，却在她最彷徨、绝望的时候给了她最温柔的慰藉。
　　这一离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便是有朝一日，故地重游，只怕也不是这般光景，这般心境。
　　终究有些不舍，在碧水打理好一切之后，竟有些怔愣住，这是帝师府一处别样的存在，它没有沾惹上这浮华喧嚣的一切，只静静的伫立在这一处，看着谁离去，看着谁到来，看着谁繁华尽头的悲剧，终将是南柯一梦。
　　目光落到那套碧色暖玉茶具上，眸中一转，道：“碧水，将它收好。”
　　碧水笑盈盈的道：“我竟把它忘了。这么轻逸的东西，又是夫人留下的，小姐自然喜欢的紧。”
　　清隐只淡淡一句：“留个念想罢了。”
　　那人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她所记住的便是她倾城的容颜与哀婉的殇眸。这东西，是她生前极为喜爱的，几乎日日流连，她知道这并不是帝师府的东西，既然不是，总归是要带走的，留在这里，只怕是终有一天会糟蹋了。何况，诚如碧水所说，她当真喜欢得紧。
　　一路蜿蜒，一路琼宇。
　　望不尽的亭台楼榭、雕栏玉砌、飞檐流丹。看不穿的浮华万千。
　　她唇边勾着一抹笑，端得清浅若水，竟是谁也看不透的幽深，宛若通幽曲径、细流似泉，却谁也不知道究竟通向何方、何地。
　　枯叶似蝶在瑟瑟秋风中卷起她的衣袂冽滟，灰暗的苍穹下她白衣胜雪，却敛了所有的光华，让不时路过的侍从纷纷低头见礼，不能直视，生怕亵渎了那一抹冰雪圣洁。
　　“南宫清隐，你站住！”
　　清隐的脚步方要迈出帝师府的门槛，便被一声娇叱止住了脚步，嘴角的笑无声的又深了几分，缠绕着一丝幽幽的苦涩，浮上眼底化作一片轻云，便被这渐冷的秋风吹散。
　　高高的朱门之下，门外浮生不止，门内浮华纠缠，她转过身来立在门楣之下，柔而有骨，清傲冽冽，浮生万世、繁华三千到了她这里仿若都无声的落尽，只余她眼底的清澈如许、琉璃不散，映出那一抹纯正的红色，浮起些许的冷意。
　　南宫娆在侍女的搀扶下簇拥而来，气息微喘，似是匆匆赶来，却一下挣脱侍女的手，缓缓走到清隐的面前，艳绝的容颜下略有一丝焦急，却被她掩下，红唇轻柔，一丝魅冶的笑流泻如斯，却道：“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好吗？”
　　门槛若阶，她立在阶上，她站在阶下，耀目的红却总也化不了那胜雪的清寒。清隐看着面前娇柔的女子，眉目如画，容色无双，眼角含笑，笑靥如花，却总也找不到一丝温暖，那双柔媚的眼睛里，有焦急、有欲望，甚至还带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祈求。
　　“清儿，我们一起，好吗？”见清隐只是望着她不说话，眸中幽深无漾，望不见一丝涟漪，南宫娆心中一阵忐忑不安，丹唇轻启，轻柔得仿佛将这萧索的秋风都化作流烟。
　　清隐凤目微抬，直直望进她的眼里，叹息道：“你既知我是要离开南宫家，又何必这般？”
　　“天家仕族，你是帝师府的大小姐，将来必定是步步尊贵，清隐自幼长于山林，自在惯了，只怕担不上大小姐的这句‘一起’。”
　　只淡淡的一句话，有些微凉，却毫无波澜，就这样平静的拒绝了她，拒绝了她放下身段，放下以后宠冠天下，欲与她携手共享荣华，她却就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原来，她不是要离开南宫家，而是根本不屑，不屑“南宫”这个于天下人之上的姓氏。
　　她究竟是不想要，还是要的太多，多到连她都比了下去？
　　南宫娆的心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良久，颤声道：“清儿，我南宫娆从没有求过人，看在少时我曾救你一命的情分上，今天……我求你，求你将那东西给我。日后，我定不忘你今日的相助之情！”
　　一时间，天空似乎又暗沉了些，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秋风萧索，连带着那耀目的红在她眼里都颓败了几分，浓重而晦涩，这一刻，那红竟如此的沉重，压在她的心头，紧紧的，令她窒息。
　　她闭目，淡声道：“南宫娆，救命之恩我必定会以千百倍来偿，你放心就是。你所说之事请恕我无能为力，天道轮回，是你的便是你的，我不会拿走，亦拿不走；不是你的，即便不是我也终究会有一人受了你所想要的。”
　　稍许，她缓缓睁开眼睛，眸光落向府中繁华深处，冷声道：“告诉南宫湛，若想随了他的意，就将南宫清隐的名字从南宫族谱上除名，否则，我不介意有人拿了那东西替了你，他国丈的好梦算是白做了。”说罢，拂袖而去，只留下南宫娆与一干贴身的侍女愣愕当场。
　　清隐踩着满地的枯叶，伴着枯枝残叶纷纷断裂的声音，与碧水只身离开帝师府，秋风渐寒，打起她的长发如墨流泻在身后，溢出丝丝的决然如玉玦崩裂。
　　这一步来得太早了，早到连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却是她亲手斩断与南宫家的这一段纠缠。
　　终究是她等不下去了，这座城池里，有一张她避之不及的温润容颜，她必须离开这里。
　　她看见天青来接她的马车从一个拐角处逐渐现出青色的痕迹，赶车的是东靖楼里的一个伙计，她上次去的时候见过。
　　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看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却忽然被一道尖锐阴柔的声音冲散了一切。
　　“可是清隐姑娘？”
　　“皇上口谕，日前清隐姑娘于沧澜江边槐古桥上救驾有功，传姑娘进宫领赏。”
　　清隐望向那人，已近知天命之年，却肤色白净，面无冠须，只做常人打扮，只那衣料上暗起的绣纹却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穿戴的。
　　思及槐古桥上的那晚，恍惚间，一双清寂的眸子，湛湛清光，就这样看进了她的眼底，印上了她的心头。
　　清华的鸾轿上，清隐撩起垂帘，清眸冽滟，却在转瞬间望进了南宫娆眼底的那一抹深深恨意，狠狠的盯着她，似要把她就这样吞噬，扔到无边的地狱中去。她放下垂帘，心静得仿若雪域终年不化的冰雪，仿佛什么也打扰不了她。
　　南宫娆认得那个人，那是宫中的内侍监总管安方，是御前的人，几年前曾在宫中的家宴上见过他随侍在那人的身边，是那人的近侍。
　　伏在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的怀里，哭着道：“父亲……！”
　　南宫湛看着那座渐行渐远的鸾轿，精锐非常的眼睛里透出一抹阴狠，沉声道：“放心，父亲自会为你讨回公道！”
　　深秋晦暗的天空下，清隐第一次踏入凌驾于整个雍朝之上的天子帝宫，大正宫。
　　随着瑟瑟秋风，目光所能及之处，满目华光交接与殿宇交错，大殿屋宇在深沉的天空下壮阔铺展，遥设在远处似无尽头的天边。台阶甬道流光溢彩，回看去，帝都天泽内外尽览眼中，城池规整的布局在这寒意渐浓的风中仿佛连成了深深万丈红尘，高高在上的大正宫便如同天阙，执掌着人间生死悲欢。
　　清隐不曾想到，仅仅槐古桥上那突兀的一晚，便将她送到了这里，命运巨大的齿轮从这一刻开始无法抗拒地沿着它既定的轨道缓缓契合，转入了另一方既定的宿命，改变了她，甚至是所有人的未来！
　　不对！
　　或许在更早以前，这命运的齿轮便已开启，只是她没有发现，任何人都没有发现。
　　终究是，缘灭！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