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场相依》繁玥十七

19、他乡遇故人8

　　转身进厅里头，南洛端着酒杯望着窗外的雨，辨不出情绪的道：“你真是狠心。”
　　年玘并未解释，在他面前落座，将折扇搁在桌面上，自个儿倒了杯酒浅酌慢饮，像是真的在品那酒中味道。
　　南洛亦饮了一杯，莫名道：“我同上官濯相识八年，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年玘顺手将他的酒杯斟满，他仰头一饮而下，“他是真的爱她。”
　　年玘瞥向窗外赏雨，“五日的相识，他却寻她三年，着实不易。”
　　上官濯和年曦儿不过相识五日，到底为什么能使他那么深爱她，年玘不懂。
　　那是关于列蒙城的一段辛秘。
　　上官濯本不该他继任城主，他是个能入不入得了族谱都不确定的存在。
　　上官濯的亲生母亲丽娘是列蒙城内有名的歌姬，却并非什么卖艺不卖身的廉洁之人，相反，西黄大陆许多达官显贵皆是她的入幕之宾，这些人里头，原本并不包括上官濯的父亲上官烈。
　　上官烈是个古板严肃，恪守礼法之人，一向不大瞧得起烟花之地的女子，更不用说丽娘那样放荡形容的歌姬。
　　上官烈与丽娘的纠葛是个意外。
　　丽娘本是墨城人氏，每年年末便会回墨城家中休养一段时日，那年回墨城的路上，她被盗贼阻了去路，是上官烈仗义相救。因天色将晚，上官烈便带着她进入墨城，丽娘私以为，没有什么比自己更值钱的报答，于是待他们寻到客栈住下，她便主动在上官烈的房里候着。上官烈半醉归来，稀里糊涂的同丽娘一夜云雨。
　　丽娘未曾想过要他什么承诺，她最初，不过只是想报恩。不想上官烈为人耿直，执意要等他墨城的事情办完，将她带回府给以名分。丽娘也是妙人，见劝不动上官烈，便也认了，她认为待上官烈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不会要她。
　　丽娘认为的不错，回到列蒙城上官烈知晓她身份后，确实不要她了，将她丢在别院再也未去见过她。
　　只是丽娘未曾想到，因墨城那几日上官烈的周到体贴，她会爱上他，他不要她，会让她那样的痛心，她更未曾想到，她会怀上上官烈的孩子。
　　丽娘带着孩子回到墨城，从此再未踏出墨城一步，从此也在为见到上官濯一面，直到她死。
　　丽娘的孩子便是上官濯。
　　上官濯本不叫上官濯，被丽娘唤作遗儿。上官烈遗弃的儿子。
　　和丽娘一起的日子，虽清苦了些，却是上官濯过得最无忧的一段日子。丽娘去时，上官濯七岁，他那时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死亡，他亲手安葬了娘亲，收拾好包袱找到列蒙城，找到上官烈。
　　他娘告诉他，上官烈是他的爹爹，是他一生可以依靠的人。上官烈没有见他，却还是许他进了家门，将他更名为上官濯，濯是“洗”的意思。
　　上官濯自幼聪慧，每每有一寸许进步，丽娘便欢喜，且越发喜欢他。丽娘将平生本事都交给他，独独没有教会他猜人心思的本事。上官濯并没有察觉出上官烈如何不喜欢他，上官烈不去看他，他便主动去见他，却仍是从未得见。他私想，娘亲养活他一个就很累，上官家那么多人需要爹爹养活，爹爹定然比娘亲劳累千百倍。他越发勤勉的学习，日日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能帮爹爹分担些，让他不要那么累。
　　却不知为何，他学习越是好，爹爹越是忙碌，府里的几位姨娘越是讨厌他，就连独有的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都欺负他，还有下人们，下人们也时常不给他饭吃，甚至还打他。
　　他后知后觉的晓得原因，是十二日的生辰。他独有的哥哥骂他娘亲是贱人，他生气了，和他打了起来，失手将他推进了湖里，惊慌中，哥哥的母亲跑了过来，将他推进湖里后，大声呼救。
　　来救人的是他日思夜想的爹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但他知道，那是他爹爹，他见他朝自己游了过来，他很高兴的伸出手，爹爹没有看他，从他身边游过，游向在他身后的哥哥。
　　他其实离岸更近些，哥哥其实是会游泳的。
　　上官濯在水中昏迷过去时，分明看见哥哥得意的笑，已经那句口型说出的话。他当着他的面说过很多次，所以他一看就晓得了，他说的是：爹爹不要你，你早点死罢。
　　上官濯对上官烈活着的唯一记忆是，那日他沉入水下，透过水面正看见上官烈焦急的抱着哥哥，大喊着“传大夫，传大夫......”。
　　他终于明白，他的爹爹不要他，不是他能依靠的人。
　　他最绝望的时候，是三年前上官烈病世之前的那段日子。
　　上官濯上头有三位姐姐，仅有一个哥哥，列蒙城主之位，本定为他的那位哥哥，却不知为何，上官烈卧在病榻上的那段时日，上官濯的那位哥哥却落水溺亡。
　　上官烈不久于人世，仍不愿见上官濯，是时上官濯被遣在墨城，他是在执行上官烈之命将他处死的蒙面人口中得知哥哥溺水而亡的消息的，他打算回列蒙城同上官烈解释。
　　他在回列蒙城的路上遇见年曦儿。
　　他明知带着她回去不合适，却不知为何带上她。
　　回到列蒙城，上官烈病危，上官府里乱成了一团乱麻，无暇顾及他，他也一直没有机会同上官烈解释。
　　和年曦儿相处的那五日，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轻松，他好像回到了无忧的小时候。
　　他一直被人厌恶着，第一个喜欢他的人是年曦儿，她因为喜欢他，笑得那样满足，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地。她的那个笑，不知不觉就烙印在上官濯心上，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时常想起。
　　彼时，他其实很高兴，却强压着高兴装作很随意的道：“你这么就想嫁人？”他的随意其实只为了掩饰心中的害怕，害怕那个小丫头的随意，害怕一切不过别人的随口，更加害怕她若是真心，他却没有机会活着，会辜负她的真心。
　　没有人会明白，他的承诺多么难得，多么郑重，为了这个承诺他又将付出些什么，更没有人会明白，年曦儿于他来说的意义。
　　那句写在扇橼上的誓言，他看懂了，且深深将它刻在心上，他是想说什么的，却终只说出一句：“字写得很好。”他还是害怕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
　　明若白昼的长街上，他眼睁睁看着她离去，他很想留下他，若是他有能力，他一定留下她，可是他没有，他身后是想要了他的命的亲生父亲，他只在心中道：“小七，等着我，等着我去找你。”
　　她突然回头望着他，坚定的对他道：“濯哥哥，我会等你来找我，一定会。”
　　他就笑了，多年来第一次笑得那样快乐，如同小时候得了娘亲一块蜜糖糕。
　　年曦儿离开后的第七日晚，上官烈病逝，列蒙城城主夺位之战随即展开。他因母亲的身份，其实没什么实力，但他从未绝望过，即使兵行险招，置死地而后生时，被五十兵卫包围时，在水中泡了三天三夜时，他都不曾绝望过，他一直记得，他要娶她，所以他必须活着。
　　他努力让自己活着，可是，她终是没有等他，她嫁给了别人，她甚至不想记得他。
　　她说因果因果，是他晚到所以失去，他不怪她，只是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寻到她，只是很遗憾，他错过了她。
　　故人已逝，空余一段痴缠情恨。
　　年曦儿从前没能知晓上官濯的心意，上官濯以后也不会知道年曦儿的真心。他们早已错过，三年前在列蒙城的长街上，他们就已经错过。只是，那时他们以为，他们还有很多的以后，其实，那便是他们的永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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