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回 ...
-
女人刻薄女人,软刀剔骨,准且疼。
学堂里读书出来的,男子尚笔如锋,何况女子?
禾宛蝶最后气咻咻走掉,一扭一扭,搅动不安生,转头又似恨非恨:“李十三,如今北京城都是京戏天下。人人只知道霸王别姬,还几人记得千金记?”
都是楚汉往事尘,哪家唱不是唱,图完热闹各奔前程生计,谁管你文念武打,细微心著?
连天都换得不是?
顾晓梦不管,得意顾盼。
呐,她这是又救她一回。
李宁玉也不管,适才小师妹一声“李十三”,给拉进过往里,恍惚起来。
风月调未散尽,此刻一半燕燕恨出眼底血,一半纷乱是自己,分拆不清,骨血都模糊。
偏偏那吊儿郎当不罢休,又晃近前,称呼却新鲜:“玉姐,这次来是专为你呢。”
世间多少人,无故施恩,转头便要更多,还自觉义重情深,天下都合当为他翻折。
个个都是柳生毅,举手报信之劳,便该有百万银财,娇妻美妾,成仙不老的厚报。
也没什么两样。
顾晓梦不觉,兀自笑得灿,伸手要来握,一看就是洋班做派出身:“顾晓梦,玉姐还记不记得?北平大学学生,最近学校里办了戏剧社,想来请内行们指点一二。”
手掌亘两人中,孤单着,便就孤单着。
李宁玉默片刻,忽道:“虞姬持剑,是单是双?”
顾晓梦一愣,这可考住她。眼珠转到余砚山,偷偷一个眼色,仿佛也早与他熟稔,时时都带着暖。
余砚山为这熟稔热烈猛一下凉了心,竟是拒绝不得。正要轻言提醒,李宁玉一双眸子也跟落在身上。明明冷冰冰不见热,反一下燃得喉头干噎,话是再也说不出口。
呀,不幸,成了磨心。
李宁玉回身往里走,留下两人各自失意。
舞剑的,是京班虞姬,要看要听,便请去别处罢。
顾晓梦悻悻,摸摸鼻子没敢跟着进门,眼看远远走着走着,变成跑。衣服是暗色,被新升旭日刻意落上金,禾宛蝶的娇艳比不得,像是蒙了灰塑料花。
余砚山有些可惜,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怕是以后不容易见到了呢。
隔几日登台,赤面微须韩信刚亮相,脚下一虚,扬长奔险些儿演成马失蹄。
台下显眼处,瘦瘦小小毛领衣,眼含笑像熟识多年。
顾晓梦一月生活费不够,又搭上胡介民荷包,包点出千金记,目不转睛丝毫不肯错漏。煞有介事作笔记,还要拉住吕老板不住讨教。
同样读书人,有的望之生厌,有的这样会讨人欢喜
哪只是肯不肯使钱的关系。
破例带着乖巧小姐去后台,逐个解释过去,胡家先生有心要跟,叫一个眼神压回原位,老老实实接着听戏。
檀香木不生虫,用作衣柜最好,樟木味道逊一筹,普通些的班子没银钱,也只得将就。玉庆班不同,整整三面墙的气派,里面一件件,古今英雄体面依次挂遍。
接着是妆台,角儿们各占一方,龙套们——多是些十一二岁猴儿崽子,挤一堆胡乱推搡,水帘洞般热闹。吕老板上前几句骂,也只片刻消停,又喧起来。
恼着小客人跟前丢了面,正要赔不是,她倒笑里带上腼腆,还有话说:“怎么没看见李老板?”
李宁玉轮到今日休息。一贯不爱出门,便趁着日头,戏服都晒到院子。她是台柱,行头也独一份,如性命般爱惜的身家。
很快,小小院落都挤满。
薄情的挨着厚义的,欢喜无尽对上恨入骨髓,叫一阵风阵脚都吹乱。端的姹紫嫣红,却只得一点生机。
是李宁玉。
白色对襟衫禁不得汗,微微生出别颜色。袖长九分,露着腕子,又没入五彩戏袍里细细规整。
额角也挂落滴,描过眉梢,忽地拐弯,像是要被吸进黝黑潭里。
横里伸出只手来抹去。
立时青了脸,像是这一点生机也给抹去。
是顾晓梦钻出艳色里,指尖发着冰,心中泛着悔。不过顾小姐到底是顾小姐,很快回神,手包里掏出另本笔记塞在李宁玉手中,胀红着脸便走。
李宁玉默然良久,终于伸手来翻。
极端正的小楷,密密麻麻是全本手抄千金记。恰这一页写着夜宴,虞姬与霸王正浓情。
“大王。新旋来的酒。再吃一杯。”
“美人。新旋来的。我吃不得了。”
“大王。再请一杯。”
“美人。不要吃罢。爱清宵景幽。爱清宵景幽。”
“大王。再请一杯。”
这般来往劝辞,点点儿勾出火,将身烧灼。都曾是竟夕欢娱,唱罢美人英雄,谁知转头结局,悲切了千古不尽。
慢慢坐到藤椅上。
藤椅被年头磨得生油光,里外都编得牢,只扶手崩出几截断,勾住袖口不肯松。
字好看,比不得人好看。抚上去微微起伏,像心里波澜。
都说千金一笑买倾城,佳话一辈辈唱不衰。
哪个千金?
连带满院魂灵都恍惚,仿佛从头到尾,此处都只得个李宁玉,再没旁人来去。
顾晓梦幼时读西游记,最记得神通广大孙猴儿,徒然气急败坏,却是翻不出如来掌心。
天高地远,也能小如寸土。
一双深不见底眉眼。
莫非那是她的寸土?
啊呀,怎生逃得?
回学校路上,胡介民见她走神,找几回话来讲,渐渐也就收了声,由得她趴住窗户发呆。
车子行进得快,道旁人物都扯长了影子模糊,房屋矮且黑,唯件白衫子印着汗,愈发清晰。
想起前几夜灯下苦战到手眼发酸,不思抱怨,竟生忐忑。
怎肯逃得?
“咦,手包哪里去了?”直等胡介民送到宿舍,步子胡乱踩上楼,才发觉两手和着心一并空空。
吓,一丝窃喜,立时又活转来。奔出校门叫人力车,兴头头回宣武门去。
手包好端端和着心一并落院脚里,李宁玉只作不见,揉着身段,巴掌宽花台沿儿上稳稳站住,声音不能盖过前台楚汉雄唱,细细碎碎:“但说的是附雁传书有。要还乡曲调无。”
顾晓梦看得痴,脚下注了铅迈不动:“玉姐……”
恍如不闻:“但说的是附雁传书有。要还乡曲调无。怎生是石人起舞。怎生是新妇骑驴。那里有笑拈花吃茘枝。”
站不住,寻摸着也去坐在藤椅上,椅上是她的笔记。想来读到一半,朝下扣着作记。
轮到李宁玉站不住,落回地:“则许你单刀直入。都怎生被箭逃虚。我这里君臣位上宾和主。”
顾晓梦咬着嘴唇忍得努力,翻出张淡绿书签,美制钢笔拿手中,和着李宁玉千回百转,一道婉转至深刻:“水月光中我带渠。世界如愚。”
李宁玉目光飘远。
眼前孩子热得烫,追着她慌不择路,逃也逃不脱,只好遍遍裹了戏在身前。
心思唱成戏,仿佛便安全。
书签悉心放好,执意递到眼底要她来接,手指碰着手指都是一颤。
李宁玉掩着慌,转身就要回房。
顾晓梦掩着慌,口不择言:“玉姐,那天为什么禾宛蝶叫你李十三?”
顾小姐,请自掌嘴罢。
可惜李宁玉一早砰地又将她关在她世界外,凄凄惨惨无人来顾。
更无人来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