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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一九四二年,北京。
      卢沟桥烟霭未净,北平改作北京,老少们自日本大头兵手中领一张良民证,良民就还是良民,安安稳稳在城里活得粗糙恣意。
      乱世也有太平犬。只要肯伏低了身子乖巧摇尾,转身就又是腰杆笔直的风光红人。
      不过话分两头说,当条好狗不仅需要聪明,有时还得看看运气,好比警察副厅长胡良玢,就是鸿运照大头的活例。
      胡良玢本来是张作霖底下小小一位连参谋,娶了个寻常生意人家小姐,摆明了混饭吃的主儿。北平沦陷后张学良将东北军精锐调走时,此人刚好摸进花柳巷胡混没能走脱,险些就此吓死在娼妓床上。
      本以为小命休矣,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胡良玢自己没本事,却有个争气岳丈。
      岳丈叫闫祖银,本来开着两间小药铺算得小富人家,不知怎的就开了天眼,瞄准时机购进大批医药物资,转手低价供给驻京的华北方面军,博得了日本人极大好感。
      第二年日本人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并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增设燕京道尹公署及其他日常机构,胡良玢凭着岳父保荐,大摇大摆坐上了北京警界第三把交椅。
      这人有了身份,就喜欢做些跟身份相符的风雅事,以显得之前潦倒断非吾才智不足,盖时运难济也。越是内里虚浮的,面上薄薄一层皮看得越重,胡良玢也不例外,找着件他看来趣致高雅的爱好:听昆曲。且北京盛行的北昆并不放在眼中,要听只听正宗南曲。
      昆剧源起苏州,素有明代四大声腔之誉。从最初简短清唱逐步发展成完整唱剧,继而衍生出折子戏等多种形式,逐渐分为南北两个流派。
      但盛极必衰乃百试不殆之律,经清中叶花雅之争,昆剧犹如牡丹粲然花败,尤其醇亲王过世后恩荣班解散,迫于生计纷纷依附徽班京戏,莫说百年前的盛况难再,南音一脉更是坠到尘埃里去,轻易是寻不着的。
      当然,南派虽少,并不代表没有。
      北京城里除了大大小小百多个京戏班子,还有二十出头的纯昆曲班子,最出挑儿的当是宣武门边的玉庆班。
      说它出挑,是因为荣庆社燕少梅一批名角渐老,其时的传字辈还没闯出名堂,城里能独挑堂子唱全本的班子数不出五个,也因为几个角儿都是难得的南音传人,还因为班里有个凤毛麟角里的凤毛麟角——生旦双绝的李老板。
      顾晓梦第一次看见李老板的时候,脑子里反反复复旋个词儿就是出挑。本来中等身材和别人站一处,只露出半边单薄肩胛,引不起多少注意。但偶尔人缝间透出脖颈细细一抹白,直直埋进半高领呢子外套里,似乎隔着厚厚衣料能还看出硬瘦线条一路向下,复又在暗色旗袍下摆挑出来,最后消失在浅跟鞋沿,欲折未折脚踝仿佛只手就能阖拢。
      似一枝竹。
      所以顾晓梦走下黄包车显得格外慢。直等李老板一行被胡家下人从正门请进去,另一只脚才踩牢回地面上,胡介民抬眼见她来,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
      “还以为你不来,也不知道提前挂个电话,我直接叫司机去接你。”
      “本是不打算来,刚好今天学习组长有事不在,课堂资料都他手里攥着,这才得了空的。”话是这么个说法,但头发还是新烫过的仔细整齐,左额刘海盘出几只小旋。白衬衣西装裤熨得十分合身,显然仪容都经过番悉心修整。
      胡介民更是高兴。他今年二十有一,与顾晓梦年纪差着两岁,都是北平大学二年级学生。
      顾晓梦是个爽朗女孩子,年少人应有的活泼热情一样不缺,平时打扮像个小男孩,头发剪到披肩卷卷烫上去贴在耳后,总喜欢衬衣袖子折一半,瘦瘦小小胳膊。人也是瘦瘦小小的,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走不稳路,须得用蹦的才好,不定哪时脚下用力,就要直跳到天上去。
      尤其一双眼睛亮亮的,反衬得秀美五官有些平淡。
      这样的女孩子当然很受欢迎。
      今天叔叔胡良玢替柳二爷操办寿宴,参会的人物都是极有身份的,另外还有盛名正隆的玉庆班,不可谓不热闹。胡介民知道顾晓梦喜欢人多去处,早早邀她一起参加。
      想约请顾晓梦的男生能从宿舍一直排到图书馆,往往被她笑着挡掉,不忘仗义的拍拍肩膀以示安慰,让人气也生不起来,下一回巴巴的还要凑前。
      没曾想自己有这样运道。胡介民一时欢喜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带着顾晓梦坐到自己所在副席,搭好的戏台子正对着有两三丈远,地毯艳丽花纹看得清清楚楚。
      柳二爷今年六十有三,依胡良玢的话说正是“生龙活虎年纪”,穿件对襟马甲褂子,精神头极好,起身与大家干过三杯便不再饮,转着两颗淡黄文玩核桃,有一搭没一搭与坐在旁边的闫祖银说话。
      底下气氛跟着十分轻松。等大家都放了筷子,下人们手脚利落收拾干净桌面,摆上水果茶点,胡良玢拿着单子恭请柳二爷点戏。
      许是想着席间年轻后生不少,许是人上了年纪,反而最喜欢听些情情爱爱调子,柳二爷也不客气,打着哈哈指一出《紫钗记》的《折柳》。
      咚咚半刻点鼓,弦子箜篌一件件的唱起来,纠成网,兜出满院子一亩三分的虚华盛世。
      李益官袍皂靴,踩着青白红三色沙沙走上来,恰七步停在红案前,止住了。
      跟着是紫衣云鬓霍小玉,颦颦身段婀娜到眼前,袖口探出一段儿笋芽指尖。
      “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
      明明身在屋内,也好似庭院里花环翠绕,水袖将将掩到唇边,如虚托二十八瓣殷红牡丹。
      “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曡慵窥素女图。新人故。一霎时眼中人去。”
      啊呀,原先胡说些什么?明明人在高台,四下里皆是红尘痴人,哪来什么雕梁画屋,又哪来什么庭院香花?
      “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緖。全不着整花朵工夫。从今后怕愁来无着处。听郞马盼音书。想驻春楼畔花无主。落照关西妾有夫。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
      霍小玉却是真真的霍小玉。青竹迎风,慢慢软成蛇,又不像蛇。怨的、恨的、伤的霍小玉,最后点气力藏在背脊里不肯倒去。但养在脂粉堆里经年习气,不经意回身甩出个眼子,清腔妖娆,风流都唱尽。
      “玉关此去三千里。要寄音书那得闻。”
      直到彩声四起,才把顾晓梦惊出了盛唐长安。
      这一折女主男副,所以是生随着旦收了肝肠欲断,按规矩施礼自回台后去。顾晓梦全然贯注,望见眼梢油彩微有些花,仿佛霍小玉幽魂出了墓,入了身,浸出两痕泪。
      她认出她来了。
      顾晓梦分不太清京昆越豫之别,幼时被母亲抱在膝上听得一时三刻,总是不耐溜下地别处玩去。
      还不如街角唱河南梆子的老头有趣,每到高兴处,口无遮拦羞得街上小姐媳妇绞着帕子全跑掉。
      等掌声乐声都小下去,糊了的油彩还晃在眼前,熟悉的梆子声又窜上来,敲得嘭嘭响。
      “待见那勾魂索黑黝黝举在手中,端的叫人心沉进□□井儿凉个透,手脚都灌着铅儿,索子挂到颈子,打声号子扯住走,是半点法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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