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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   胡良玢坐着副厅长的位置,除了厅长他最大,但在北京地头,怕还要排到第三去。
      数第二的是顶头上司张厅长,立在尖儿上的,就是这位柳二爷。
      柳二爷何许人?年轻时帮着货行走货遇见山匪,同去的伙计们被枪打死,被刀砍掉脑袋,摔进崖里成一团泥,就他运道儿好上天,和掌柜的一起抓进寨子里,手脚血口都没伤出几个。
      掌柜富裕,没多时叫家人交足赎金,蒙住眼睛丢到山下林子里领回城去。柳二爷幼时家中没落穷光棍一个,幸好会些写写算算保住命,留下来当了师爷,一熬就是三十年。
      熬到匪老大前后死了七八个,终于出头。跟着遇上第二次蒋冯大战,凭借文化人特有的见风转舵本事上下打点,决不依着土匪惯有的悍性儿胡来,不但皮肉不损,反而雪球似滚大起来,上上下下百多条枪。
      等其他山头回过味儿,这边已被招安收编,名正言顺的国军武装部队。
      再过几年,太阳旗大头卡车开到城门口,柳二爷扯下胳膊番号带头百姓欢迎东北义军,摇身一变成纠察处长,协同宪兵队管理整个北京城。
      知根知底,还是中国人管中国人最方便。
      从嬴政那辈儿算起,哈腰学了上千年,日本人也不是一点脑袋都没有的。
      莫说纠察处,警察厅里一半手中捏着红章的都是昔时老部下,虽说眼下上了年纪不再动不动喊打喊杀,一心一意韬光养晦,日子较从前越发风光。
      爱写字,家里各色笔砚都有人精心搜罗好了奉上;爱遛鸟,花鸟胡同里的新鲜货都要老人家先挑过;爱听曲,出了门就有人依着口味打听好去处,殷勤领路。
      连着三日都去的玉庆班,听同一出《紫钗记》,指名要看李老板的霍小玉。
      二楼雅间堆满点心新茶,班主亲自续着热水,陪小心说好话时才敢趁机喘几口大气。
      瞧那霍小玉,眉眼子都带着勾,哪怕病弱里发着狠杯酒掷于地,仿佛泼到男人脸上,男人的脸仿佛踩在地上。
      也是柳腰蛇身,让男人甘心躺倒地上。
      尤其这位李老板,唱着汤才子的团圆,骨子里还透着唐传奇的刚烈悲凉,尽得个中真味,更叫人心折。
      柳二爷年轻时,时时跟着掌柜进出堂子栏子,姐儿们的手虽然无福去摸上一摸,见识倒是不少。
      那是个讲究规矩的年头。床第间孟浪厉害些,是姑娘们本分,平日里谁不团扇羞羞答答遮着面,等闲不给人瞧?但凡有资格写在红牌上的,更重规矩,不经吃酒唱曲吟诗,哪能轻易入幕。等客人千辛万苦爬上白玉般的身子,早将脾性磨去大半,还以为搂着的是千娇万贵的格格小姐,咱家就是大小齐并登科的风光状元郎。
      自然,花销也更不菲。
      次一等的,“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出枕”虽不会唱,至少“春色太癫狂,哪儿管得残妆”、“郎啊郎,奴身酥骨散”这等调笑都熟稔的。再不济,下三流的暗门子,涂着满脸艳红,也要莺莺呖呖几声:“好哥哥疼我,求饶了这一遭吧!”
      哪似如今,一律穿着廉价旗袍立街边,只要带把儿的眼前过,恶形恶状拥上前各扯一只胳膊,见对方正是截糊好些回的大仇家,立时揪着头发干架,看热闹的直围出三五层。
      哎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叹归叹,眼珠子粘住霍小玉不放,渐渐收了声。
      李老板经他望几回,慢慢变得笔砚雀鸟一样,自有人捧着送上门来。
      有时也多无奈。文化人有文化人的难处,还不如以前土匪做来爽快。
      纠察处二科长郝义忠拔了先。到第四日上柳二爷没在楼里现身,黑色福特小轿车悄悄开进后院,帖子也不递,指明要李老板过府登台。
      胡良玢迟一步,还没来得及顿足捶胸,后台茶碗砰的摔落地,郝义忠大嗓门直透出来,比寻常老生都利三分:“姓李的,莫要不识好歹!”
      到底没胡良玢细心。戏才跟着看几回?角儿脾性都摸不清。
      没几分傲骨,又怎唱得活杜丽娘,潘必正?
      幸灾乐祸掀了蓝布帘儿进去,正赶上粗人呼着粗气,大巴掌眼看就要落下。
      及时拦住,笑着劝:“郝老弟有话好说。李老板可经不起您这一打啊。”
      郝义忠进得后台,李老板坐在镜前慢慢悠悠上妆,只一句“今儿还有三场戏”便没下文,斜眼都不曾瞧一瞧,自然咬牙切齿。土匪出身本就脾气火爆,想也不想扬手就打。
      如今被胡良玢这么一拦,火气顿时消了。心知要是给人记了仇,枕头风吹上些,反而落不着好,借势就收了手。碍着面子,鼻孔里还要哼一声方罢。
      不过个戏子,真当自己是那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清倌人也还三千入门客呐。
      胡良玢心知要糟。果然李老板因这声哼抬头,冷清清精致五官挑不出半分错,明明白白一句讥落挂脸上。
      便是卖,也不是你买得起。
      越官卑职小的,最爱迫不及待使使手中权柄,生怕别人眼一花看漏了去。
      也最恨别人瞧不上手中这点权柄。
      怒火盈天一把推开胡良玢,伸手去摸腰间小手枪。
      满屋的人都叫唤起来。胡良玢恨半死,顾不得狼狈先将人按住:“郝科长!可不得出人命的!”
      人仰马翻。
      唯李老板坐在原处,勾完了脸,接下去是画眉。今日扮的是《惊梦》,印堂抹成弧,再用网巾带子绷紧眼角,原就生得极好的丹凤眼更添媚而不娇。
      要的就是口未开,先挑出一股子女儿窃喜来。
      起身啪的甩个袖子,满屋乌烟瘴气中,出落个情流飞泄杜丽娘。
      也不知谁看谁的戏?
      正乱着,楼外兵靴齐齐响近。
      来的人,柳二爷也要怕的。
      永野中佐三十出头,宪兵队佐田大队长得力臂膀,出身名门,永野修身正是他族中长辈。
      好战之族,最瞧不上靠着背景入军述职。永野自军事学堂里正经念出来,傲气是有的,主动要求进了关东军三等兵做起,凭着军功一点点向上。这年纪做到中佐,实属不易。
      若非要说这出身与别人还有一点不同,就是永野对中国文化异样的喜爱,尤其戏曲和山水诗词最在行。调回北京刚三月,听闻玉庆班李老板盛名,前来拜访。
      这就是真正的拜访了。双手沿着绿色军裤中缝贴紧,微微躬身:“李老板,久仰大名。”
      连奉承话都学全:“李老板其人如名,宁静致远,温润如玉。难得难得。”
      听戏也是真正的听戏。一队大头兵齐整整坐在堂下,决不随意喧哗走动,一曲毕了,掌声也齐整整,决不耽误角儿下一幕开唱。
      胡良玢坐下首,眼观鼻鼻观心,想起适才郝义忠灰溜溜跑走模样,禁不住心下笑一回。再思及柳二爷,此番怕唯有家中苦笑,又叹一回。
      他暗中咂摸百般滋味,台上因情生梦杜丽娘早换过南柯太守,落落支《清江引》。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做着梦的,世上又岂止柳二爷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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