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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

  •   凡梦,有尽处。
      顾晓梦搓揉手心微一片疼,仍笑,极好看。回过头,如往常数日不见人。
      仿佛全然没有投入感情。或好得快,似那片疼。
      原本笃定又恍惚,兴许她才是戏好的,浅薄不伤身。
      梨片伏倒墙根下,凉透,委屈。它的欢喜,活不过夜。
      李宁玉匀匀半勾眉,一旁十多岁小猴儿们隔了墙,热闹张罗一出《狗洞》。
      个个是璞玉,撑口气挣前程。
      唱念做学佳了,才有台上翅纱帽,黑方靴,玉带官衣顾盼风光。
      《燕子笺》自生起,日日老,破落渐丢渐尽,留剩散碎供人来想来争。
      哪是今不如古。
      “红娘,这是什么?”闺中寞寞长成,莺莺初观园,种种新鲜,假意心无旁骛。
      三世佛前撞见,五百年风流孽冤。
      “是海棠花。”红娘正是金山寺白娘子身旁小青,年青台柱崭头角,随小姐步子唱和娴熟,活泼盈盈带笑,见望张相公打揖上前。
      “怎样有两样花?”听出不对了。欢喜里含着怕,是一早知道不长久,薄怨无人认领。
      不是莺莺,是李宁玉心不在焉,泄漏天机。
      赶忙补救。
      “与我折一枝来。”微抢红娘半字节拍,咬准心绪,等闲无寻踪迹,又是莺莺。
      破天荒一遭失措,连戏里不得安生。
      谢回台后,一幕帘隔两重天,红娘忧心打量,不开口。
      都是浮萍,挨贴疼惜,拾着小心。
      带班师父是杂草强韧根,四十年粗大嗓门:“三招五式莫现眼。扯住调子乱吼,没几年,嗓子废精光,龙套吆喝也轮不上你赶趟!”
      他只管骂。一众猴儿并溜墙边排开,撕着腿,都苦楚出泪花子,向李宁玉。
      血肉撕开的疼,疼出活路,嘤嘤含哑腔着不如死罢。
      活路,不能拦,挨个利索小光头轻安抚。年长时久,是有感情。
      李宁玉也曾那般逃回来阳间。出头的角儿,都沾鬼气。
      唯有余砚山,戏差一分,倒生自在。不吝气力搭手抱住板鼓箜篌,朝朝然招呼。阴阳未错置,纯粹阳刚。
      年青台柱立时思不属,脸颊烧片情人的红,忸怩了。
      羞赧给李宁玉看眼中。
      看不进眼中。
      自往房里去。划过那一回船,掌中亦擦出红,复原慢许多。疼,拢起指便握住。
      不觉的,心思拐弯,又落不该去处。
      “玉姐,我有真心。”
      那孩子这般说着上前,就要来握她手,身后是前朝起旧满塘荷。
      脚步渐近。
      催场小胖子扬手来,兴奋:“李老板的信。”
      不认字,也偷摸瞧几来回,真个稀罕事。
      字却是李老板旧识。笔记本子躺倒桌上,书签押住虞姬眼儿正媚俏,刻意停,引逗夹门风吃力翻阅。
      “玉姐:见信安。”下笔端正规矩,像变个人。寥寥交代家中生事,着急回赶,下月可返云云。
      钢笔出墨均匀,心头言徐徐吐露,别见沉稳。直读到最末,本性方显。
      “四月二十八日,家中客厅,念玉姐甚。”
      彷佛她与她亦年长时久,是有感情。
      心事紧要折拢,又觉不妥,状随意望桌上一放——眼角绯红连绵叠,摇摆忽闪。
      端了润嗓茶细细吹温,待要吃,恰前台清声吊高,玉箫正哭韦郎:“他说道三年来,到如今五载不回程,好教咱上天远,入地近,泼残生恰便似风内灯。”
      离情正伤,有心,存心。
      一刹间,惶惶。
      茶凉了。
      夏至,街面上单夹袄换短褂,仍扛不住汗,咒骂没分寸日头。修成人,知冷识热,都矜贵。
      小胖子没精打采,呵欠挑帘:“李老板。”
      信隔三五天至,拆开来是三五封装一处,每日挑拣琐事絮叨,兴致昂然。
      府里变了样子,首当是吴妈再胖半圈,哭一声小姐,半边厨房要震塌。
      离家久了,藤月早爬到二楼上,开粉红的花,洋名“安吉拉”,夜深了才闻见香。
      母亲的病,总算将养着见好,有力气抢过吴妈活计做一回甜粥,轮到她毒杀众人。
      巷子头老房子一排拆掉,修葺崭新邮局。老人思想拐不过弯,去信时常看见驻昔日自家地,颤巍巍说当年,当年。
      家乡戏班子去好几回,以往听得生倦,如今亦寡淡。谁料不幸,叫玉姐养刁了胃口,凡品哪能下咽。
      一晃月余。
      来得多了,厚了,笔记本子阖不下,齐整堆妆台,慢慢叠成藤月香,熏在钻头水面儿上。
      把自己写了戏,都卖力唱与玉姐。
      却没遇着好看客。读过头回,即遭冷遇,搁置。
      出头不易。
      玉庆班名头在外,接着生意,大户家唱满夜场,各取得意气派。到天明,轰一声静,百鬼归墟。个个眼沉脚浮坐车上,迎晨光行出来,都是活魂。
      青石板高高低低里,李宁玉把持扶手,呢子外衣翻半截旗袍领,看上去硬朗质地,撑住心神摆荡。钟楼见着光,“锲锲”一阵叫唤,惊出二里地外,各奔波生计。
      “杀人啦!”众生疲懒中蓦一声喊。
      褴褛汉趿双穿帮鞋,白线袜子全磨不成形,瘦嶙嶙叉腰昂首。捏着新鲜消息望天一嗓,吐气扬眉,半生不得志尽得偿还。
      这厢只他一个英雄。
      英雄还要尽善尽美,灵光过后接着卖力,换新说法:“枪毙啦!杀革命党啦!”
      萧条里猛汹涌。常见戏码看不厌,从别人的往生里得安慰,滋润了自家不如意,学惯温顺。
      漩涡中心一队大头兵。押几只蹒跚身影,锃亮刀盔倒映满面血污,吓开条路。
      真是满意效果,遂呼喝响亮,不忘用上蹩脚中文。享用惊惧,一干瑟缩里,高大起来。
      拥挤,人力车艰险逆流上。
      李宁玉就此时,又遇着禾宛蝶。
      护城河边,她立着,瘦削。从头到脚精致如瓷娃娃,幼稚媚气。扑天的嗡嗡往鲜血所在去,当红明星无人注意。
      倏忽,她抬眼,张目与李宁玉一撞。面苍白,随远处隐约几声枪响,迅速灰败。
      她也满沾血污,一尊失了魂瓷娃娃。
      距离拉远,交错过去,登时不相干。
      放下的手臂又斜过抱住。脊生凉,是彻夜未眠故。
      这当儿,无端想起那沓子藤月味道,别个世界,没有地址,打虚空里来。
      是梦,无从回寄。
      顾晓梦拉一只小箱子,执意先投完信,才钻车里。母亲被劝阻说服,一早家中哭过,放任她独自车站去。
      利落衬衫将将站到月台,天变色,泼出骤雨,单调曲奏。
      退不及,肩头溅几处,仗年纪不肯在意。不一时正经钻进思绪,渐生些严肃,又不像自个年纪。
      火车呜呜地来,在翻新天地。
      “玉姐,我有真心。”
      有无意的,记忆回笼,忐忑一突。
      到此刻,方为其时大胆生怕。
      笛声再鸣,杂陈五味囫囵揣载,向前不稍停。
      两只燕擦身过飞雨里,上下追逐着远。尾上穿丝,越遍了孔雀金屏、菱花妆镜,牵连了花间杨柳,十里长亭。
      见象来街、虎坊桥,满塘荷色,迟来招摇。瞧仔细,湖边似竹身影。
      穿了九城门,寻见她。
      似年年地覆天萧条光景,雨蒙了旧荷难采。煞今时千金马捣烂西厢,乌颓园新风扬来。两下舟去落仙山,沉沉板鼓攫蓬莱,捉云里将翡翠戴。转唱堂上轻生死,满目青白笑黎昏。偏歌远握桨子糊涂记挂,遣雨露抵心槌风流话靶。锁罢青莲羞了拙舌笨腮。打叠凄惶,剪簌簌陈壑思情花边改,酒困盏琵琶在。这雁书凭箭都虚虚怀揣,一点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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