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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程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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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在杭州,该是蔷薇遍地柳成荫的季节,往年在家中,此刻早已换了春衫薄袖,和玲珑水画嬉水玩闹,而这西北的夏姗姗来迟,仍然是带着丝缕冷风,往车外一望,一片青葱翠绿,一望无际的草原,马车经过两三个月的行程,终于慢悠悠地接近祁连。偶见车外马过,有穿了骑装的异族少女侧过头来望她一眼,冲她嫣然一笑,然后绝尘而去,李别春有些艳羡,恨只恨自己在家中并不曾学骑马,否则这大好的春光,若能驰骋草原之上,定是相当美妙的事情。
仿佛是刚好赶上了集日,一大清晨,便陆陆续续地见着了好几批的异族人,均是对襟长衫和小帽,女孩子们头上披了长长的盖头,骑马的,盖头飘扬,走路的,则用别针把盖头的两边在脖子处扣起来,掩盖了脖子。别春好奇地四处张望,而她们也好奇地望过来,驶了半天,便看见凉州城高高的城墙,别春心中了然,怪不得有这么多回族人出入。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原来这便是温子升所描述的西域繁华之都凉州了。早前听闻十三哥描述过,那是西北最大的城市,有来自四面八方,信仰着不同神灵的人们,历代以来,都是朝廷在西北的必争之地,汉时霍去病出陇西击匈奴,为彰显其军功,汉武帝以武威命名,直到三国时,才改为凉州,延用直今,听说在长安,西凉乐舞很受富贵人家的喜欢,相当得盛行。
入得城来,就更见热闹非凡,别春下了马车与车夫同行,耳边听着各种语言,甚为好奇,那是在杭州城从不曾见过的景象,穿了各种服饰的赶集人,各种各样她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小玩意,以及随处可见的马匹和高大得吓人的骆驼。
“快走快走,别阻着生意。”有小二跳出来赶聚集在门口的乞丐,然后笑着迎上来“两位吃饭还是住店?”
“住店。”车夫看了看别春,明白她的意思,便又接着问小二“小二哥,从这儿到祁连山还要多久?”
“祁连山,那可远了,起码还要十几天的路程,两位是要投亲?”边说着,从小二的身后串出马童,牵过车夫手中马车绳,绕过小巷往后院去,车夫便随着别春进店。
“是。”别春打了打手势“问他可曾听说祁连山上有神医?”
“神医,倒是听说过的。”那小二甚是机灵,不等车夫传话,他便已看懂了别春的手势,想来是总有异族言语不通的来住店,早已习惯了手舞足蹈了,“我听来这里的客倌说过是有神医住在祁连山,但到底有没有,却不得而知了,姑娘这边请?”
想来,林老爷并非信口开河,别春放下心来,回头冲车夫示意在这儿休息上几天再出发,车夫当然乐得清闲,恰好可以在这凉州城玩上几天。连日来的奔波劳顿,把这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累得半死,好好地洗了个澡,当晚便睡了个安稳觉,一直到日上三竿,小二过来唤吃饭,别春也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恍惚中听见车夫在门外说要出去逛街,她也轻哼了一声,隐隐约约地听到风的声音,一阵一阵,别春睁开眼,却见阳光明媚,竖起耳朵倾听,原是有人在练剑,兵器划过空气,带起了空气的震动,恍若风过。别春坐起身,见天色也不早了,便着手穿衣,拉开门的时候果然看见有人在庭院里练剑,长剑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轻轻扫过,将从树上飘落的绿叶拦腰截断,别春皱了皱眉,只觉得这背影似曾相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直到他转过身,别春这才恍然大悟,竟是他,一个月前在山西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那个被他抢过来的钱袋还一直收在她的包袱里。男子也看见了她,也有片刻的怔仲,然后惊讶地叫出声“姑娘,是你!”
他走过来,把剑卷进布内,一月不见,他仿佛又黑了一圈,别春冲他微笑。
“没想到这儿又遇见姑娘,姑娘是凉州人?”
别春摇头。
“那定是来投奔亲戚的了,在下程破。”程破双手抱拳,自报家门“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别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眼睛一瞥,望见他的剑所挥到的折枝,唇角浮上笑意,于是弯了腰拣起折枝,在庭院的地上写道“我叫李别春。”
程破又是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原来她竟不会说话,但也只是片刻的惊讶,马上回复神情,“姑娘可随意,我看得懂。”
别春抬头,尝试着打了个手势。
“可以这么说,我从小长在凉州”
原来他真得看得懂,先前与陈嫂子和车夫沟通,也颇费一番心血,经过了很多误解,解释以及纸笔交替的过程,这是她出门之后遇见的第二个一眼便能看通她手势的人,第一个是昨日的小二,而他是第二个。
“姑娘这是第一次到凉州?”程破细细地打量她,之前在山西只一面之缘,尚未来得及认识,便分道扬镳,只是她替他端过那碗刀削面,冲他嫣然一笑,已是令他印象深刻,少有女子,能在那样剑拔弩张的时刻,笑的那般坦然和灿烂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弱小地几乎让人害怕碰一下就会晕的女子,她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弯成了细月,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让人没来由地产生了亲近感。虽然身穿普通的白色衣裳,却仍然掩不住清秀恬淡之气,想来定是书香人家的小姐,车驹劳顿,远到而来地不知是投奔什么人。
李别春也似是遇上了知己,和他聊起天来,原来程破从小便在凉州城长大,自十五岁跟随父亲移居张掖,因此对这地方的习俗也相当得了解,此番远去山西,是因为父亲在远游途中突然病故,他去拿父亲的骨灰回家安葬的,没想到,竟连着两次遇见别春,也是有缘,听闻别春也是往祁连山去,便提议一起上路,别春思索片刻也便答应了,此去祁连山路途虽然不远,但尽兼山路,又是塞外荒凉之地,身边多个男人也是好的,更何况还是懂武功会使剑的男人,于是三人在凉州玩了两日,程破带着别春游览了凉州的风景名胜,顺便吃遍街头小吃,两日后,三人便赶车继续往西,顺着丝绸之路,往张掖去。因为有程破在身边,言语无碍,旅途也变得愉快了许多,他时而和别春聊聊天,话题从嵩山少林扯到了昆仑娥眉,许多闻所未闻,听所未听的江湖之事,栩栩如生地从他的口里冒出来,她只是听,便已应接不暇。
这一日,三人终于抵达张掖,望着张掖高高的城门,上面被风沙斑驳了的两个大字,别春的内心开始紧张,抬头望去,那城后高高的山峰,耸立在云里的白色山峰,听程破说那便是祁连山了,不出半日,她便可以到祁连脚下,突然想起了杭州城里的爹娘,此刻她们又在做什么呢?是还在伤心她的离去,愤怒她的逃婚,还是已经在四处寻找着她了?她一路往西北而来,离杭州越来越远,却是离着希望越来越近,如果爹娘知道这祁连山上有那么一个神医,有着她开口说话的希望,也许就不会埋怨了吧。
身后的程破乍然见到她有些哀伤的脸,有片刻的意外,这几日,他也不是没有疑问的,来自杭州,叫李别春,不会说话,只这些是他知道的,一个弱小女子为何身边没有亲人作陪,为何远到而来,这些都是他心里的迷团,可是她既不说,他也就不问,想着人家也许另有苦衷。
自出凉州以来,一路所经的不是黄沙遍地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突然到了这宛如江南的西北小镇,不禁有点亲近感,连空气都特别地清晰好闻,而街上的人群却同凉州大同小异,来自四面八方的各族人,叫卖着各自的特产,只是比凉州多了许多僧侣穿梭其中,张掖素有一湖闪光,半城塔影,苇溪连片,古刹遍地之说,多有僧侣来回,也属正常。别春跟在程破身后入了城,只见城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在纷纷扰扰地议论着什么,程破好奇心重,便凑过去看个究竟,别春便站在边上等,想着既到了张掖,也该遣车夫回去,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寻到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她的病,没来由让人家在这儿等上几月甚至是几年,当下便盘算开了该支付给车夫的车马费用,以及自己身上的盘缠数额。
程破从人群中挤出来,“我还以为什么大新闻呢!原来是皇上的弟弟要成亲了。”
“皇上的弟弟?”别春被突然惊醒,心跳加速,脑海里浮现了十三哥的面孔,他温暖的手掌,温柔的笑容,这些日子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十三哥,因为程破的一句“皇上的弟弟”而更加地清晰可辨。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眼神落到了拥挤的人群中,脚步也不由自主的移过去,穿过人群,挤到最里面,墙上贴的皇榜糨糊未干,是关于皇上同母胞弟同相府小姐成亲的告示,因皇上特别疼爱这位弟弟,而特发皇榜,赦天下判三年以下罪行的囚徒,以贺十三王爷新婚之喜。十三王爷李骤,相府千金沈知秋,李别春的脑子像是突然被放了迷雾弹,昏昏沉沉地,纠葛成一团,一会儿是李骤的笑脸,一会儿是看不清楚脸的新娘子,她身子晃了晃,几欲跌倒,却终是愣愣地站在皇榜前,动弹不得。
十三哥要成亲了!他要成亲了!
“这消息,我在长安的时候便听说了。”身边程破望着她的侧脸,只看见她盯着皇榜出了神,“听说这个十三王爷是个跛子,而沈小姐却是天下闻名的才女,真是可惜了。”
“你懂什么,那是政治婚姻,沈孝存是想用自己的妹妹跟皇上攀亲戚以博取皇上的信任,同时拉拢十三王爷扩大自己的势力,以跟右丞相相抗衡。”
“可是十三王爷他根本就不理政事,沈丞相这着棋不是白下了。”
……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听不见,看不见,说不得,只看见李骤这两个字,在皇榜上不断地放大,充斥了她的眼和她的心。她不远辛劳,那么遥远地赶来祁连山,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他所谓的完美,可是上天为什么不等她,为什么不愿意给她一个机会,李别春的脸色变得煞白,只是这样呆呆地站着,程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心思,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皇榜与她有关,她在在意。旁人逐渐散去,只剩二人立于皇榜前,从祁连山吹来的风,带着冰雪的寒冷,把她的衣袂吹得飘起,越发地显得单薄,程破皱了皱眉,正欲唤她,却不料别春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倒了下来。
“别春!别春!”是熟悉的叫声,别春用力地挣扎,伸手抓掉那人的面巾,那人恼羞成怒,手探上了别春的喉咙,然后是他,在人群中挣扎着爬出来,用力地咬坏人的小腿,这才让坏人松了手,放弃她,然后全力地招呼到他身上,小男孩拧紧了眉毛,咬紧了牙关,任由刀和拳头招呼到身上也不吭一声,直到其中一个男人一刀落在他的脚踝,他才大叫出声,晕死过去,而她只是哭,发不出声音地哭,无法呼喊救命,只能抢过去死死地抱住其中一个恶霸的腿。
别春猛然睁开眼,坐起来直喘气,手一摸额头,满手的汗水,门吱地一声被推开,车夫走进屋子,见她坐起身,便欣喜地大叫“小姐,你醒了!”
听到他的叫声,程破也走进来,“这是我家,你在街上晕过去,所以我就先带你们到我家来了。”
别春四顾,小屋简陋却干净,显然刚被打扫过,家具都是陈旧的普通木头做成,也不显眼,空气里似乎有草药的清香,别春认真地嗅了嗅,果然,有草药淡淡的香味,她甚至还能闻出来是混杂了党参和白术的味道,以及雪见,龙蛇,各种味道交错,别春爬下床来,“这是……”
“这是我父亲的房间。”程破意会地回答,“啊,原来这边还留着一些草药,怪不得味道那么大,要不李姑娘先到外面去吧,待我把这儿收拾干净。”说罢,挽起袖子动手清理角落里的小药篓,别春望过去,都是些已经晒干的药材,被一堆一堆地按门类摆放在角落,只见程破抓了那些药材,一起扔进药篓里,别春冲到他面前,挥了挥手,
“这些药材每个药性都不一样,你这样扔在一起他们会失去药性的。”
程破低垂了眼,手里并不停止动作,“这些是父亲留下来的,现在也没用了。”
心里有某根弦突然跳了跳,别春猛然抓住他的手“令尊,是大夫?”手微微有些发抖。
程破点头“对。”
“那他是不是去过徐州?”千万不要,别春紧张地盯着他,只盼他摇一摇头,可是天不如人愿,程破纳闷了一会,最终仍是点点头“是,父亲在去世之前确实刚出徐州,李姑娘又怎么知道?”
轰地一声,脑袋几乎炸开了!李别春往后跌倒坐于地上,只觉得手脚冰凉,他也姓程,数月之前恰好也去过徐州,也是大夫,难道林老爷所说的神医就是程破的爹爹吗?不会的,不会的,别春摇头,猛然站起身来往外走,林老爷明明说是住在祁连山的啊,这儿分明是张掖,一定是另有其人,快步地走到门外,别春却呆住了,门外所对着的,正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再一仰头,便可见森林之上的白雪,那不是祁连山又是什么?回过头,看见程破家的大堂之上,香烛燃了一半的灵牌,悲从中来,她竟然已经是在祁连山了,她要找的人竟然就是程破的父亲,程破的父亲,那个程神医竟然早就已经化成了灰,别春突然蹲下身子,对着祁连山哭起来。
程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别春抬头,脸颊上留着泪水,慢慢得打手势“那程公子你懂不懂歧黄之术?”她只是不甘心,才多余地问了一句,果然如同她所料,程破摇头,摇碎了她所有的希望,也是,像他那样把所有的草药一起扔的人又怎么会懂医,可是他是神医的儿子呀,他老爹是神医,他怎么可以半点医术都不会呢?至少也该传承一点医术呀。不死心的继续追问“一点都不会吗?”
仍然摇头。
“那这祁连山上还有没有别的大夫?”
程破像是突然明白了“原来姑娘是来找我爹的吗?”
李别春止住了哭,这一日来的连番打击,让她几乎崩溃,再也想不起其他,她兜兜转转,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却不过是上天开了个大玩笑,李别春啊李别春,是你自己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太过肖想,所以才让这天有了可趁之机,能怪得了谁呢?猛一咳嗽,喉咙里一股腥甜,她用手背擦了擦唇角,只见殷红一片。程破拧紧了眉,忍不住出言道“好像是有的,祁连山上,我听爹说他有朋友住上面,似乎也是姓程。”
别春抬眼看他,知这不过是他安慰之语,于是更加伤心,又蹲下身子哭起来。程破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安慰了。
别春伤心了几日,也便接受了白来一趟的事实,这一日清晨,她欲向程破告辞回家,却不见他人影,便吩咐车夫出去喂马,顺便到镇上准备一下远行干粮,自己就在程破的屋子晃悠起来。那些药材,已被她分门别类,装在右屋的小药柜里,显然程大夫在生的时候就经常在这儿看病,然后自己采药晒干了配给病人,这门所对着的祁连山,正是个大药材库,右屋的墙角堆了一叠厚厚的书,别春把那些书整理出来,拍掉上面的灰尘,然后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只见桌子上也摆了数本书,她好奇地拿起来翻翻,里面画的都是练剑的招式,看来是程破用来练剑的剑谱罢了,而她刚才整理的那一摞,都是些医学名书,黄帝内经之类,也是她自小看到大,耳熟能详的,再往下翻,却是一本线装的没有名字的书,别春翻开了,闻到里面淡淡的草药香,凑进去闻,原来是字迹在散发了香味,里面描写的都不曾见过,她轻轻地翻页,双眼逐渐有了神采,脸蛋也开始红润起来,那竟然是不曾在任何医术上见过的妙方,关于各种病的妙方,想来是程大夫自己写成的,被程破随随便便地同这些医书扔在了一起,别春的内心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又有了新的希望。是了,李别春,求人不得你也可以求己。
于是别春便点了些盘缠,遣车夫回乡,自己则潜心住了下来,反正她也没有想好去哪,杭州,现在,似乎还是回不得的,而这里,起码还有她的一丝希望。
静下心来才知道,这医术博大精深,并不是那么好学的,别春仗着自己自小喝惯了汤药,见惯了各种大夫开的方子留了些底子,于是学得奇快,却也正因为先前的基础,多少也对现在的学习产生了一点阻碍,原来每个大夫对于同一个病都有各自的看法,自成一家,别春学得太杂,以至于总是把各种信息混合在一起,便领悟不到里面的精髓。连日与程破的相处倒也相安无事,他的生活仿佛很简单,每天早上起来总是会找不到人影,一直到中午才能见他出现,或是打了野味,或是从镇上带来了些吃的,然后和别春简单地吃饭,似是一个人过惯了日子,也会些家乡小菜,却来来回回只这几样,没几日,别春便也熟悉了这几样菜的做法,也能替换掉他,自己上灶台试着做几顿,融合进新学的草药,每次只要是她做饭,就必会有一碗用不知名的草药熬成的甜汤,程破就得冒着性命之忧,硬着头皮拧着眉去尝试,但事实证明,这些草药都是没有毒的,起码他一直健健康康,深觉有种神农氏尝百草的豪气。饭后两人便各自钻研自己所学,别春自去看医术,配草药,程破自去对着他的剑谱比划。不知不觉地,相互之间的称呼也省略了公子姑娘,他唤她一声别春,仿佛是嘴边的风,叫着千般顺口。
程破似乎是真的对医术一窍不通,别春有了疑问问他他也只是茫然摇头,连草药的样子都分辨不清,李别春不禁在暗地里对他翻起了白眼,身为神医之后竟然对前人所留下的宝藏全然不顾,拿来当垃圾。一切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