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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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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异找了张桌子一靠,坐了一会。
以防万一,安尼瓦尔去外面守着了。瞳保持方才的姿势没动地方。那块石头样的东西就在手心里,无异盯着它看,渐渐觉得手掌中暖盈盈的,像是某种极亲切的诱惑。他恍惚着,想要打开它,却在动作之前又中了邪般抬起脸。谢衣叹息一声,“先去里面走走,说不定有别的。”他说,冲内侧走廊比划了一下。无异听从了站起身,想把布包交还给谢衣,谢衣躲闪了半秒,说你拿着吧,别弄丢了。
无异点点头。
他们走进方才那片漆黑中。谢衣下意识摸了摸墙上的开关,打开灯,片刻点亮,在墙壁上显出各式各样的贴纸。大概是怕忘了,琐碎记事一样一样记在上面,包括论文的投稿时间,缜密计划,一丝不漏。看样子,关于雩风的论文设定了今晚自动发出。谢衣走进那扇早就开启的门,脸被隔过水箱的光线变成青绿。其中被打断的人型阴影是贴着“雩风”二字标签的形状。
那个叫雩风的学生发型乖张,被泡散了,已看不出最初用意。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呼吸罩一会变透明,一会结满雾气。寂静的细小水泡笼罩着他的脸。
谢衣盯着看了一会,手指迅速地扣在桌沿上,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在风机持续的嗡嗡声里,无异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盖住那只手背,谢衣的指背骨节坚硬地抵着自己的掌心,与方才那块石头相比显得格外凉。下一瞬,无异忽然惊醒,抽回手,低下头不知道该道歉抑或者不是。谢衣拍了拍他的背,没多说话,翻阅起旁边的电脑来。有上次破译,这回入侵快了很多。但雩风的前世包括了在一个小山村中的一辈子,景色并非流月城,再向上的似乎已不可考。
谢衣最终背脊板直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没有多看。他检视了所有水箱中的人,离开房间时一言不发。“师父,这些人可还有办法救他们?”无异问,假装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谢衣的瞳孔盯着某个不存在的半空,“我们在这里人脉不多,也不确定他们的身体是否从内部被破坏了。总之我会想办法绕过警方,至少试着让他们到医院再摘掉这些呼吸机看。目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些溶液……是营养液?对他们来说是必要的?水箱也能运走吗?”
“别担心。只要不断电他们暂时就会维持这个状况。大不了最后连着天花板一起切下来。”
无异相信了,没有再问背后诸如运送时不能通电会怎样、天花板连着山体切不下来会怎样等等问题。他也不想猜测既然外面的燃烧炉在烧如此之多的尸体,这些人究竟能维持多久之类的事。他们就像在封闭深海中的鱼,没有游动也没有欲望,静止而平和如一。向深处,里面看上去是主人的房间。无异被四处散落的纸张惊讶了,瞪大眼。家具有烧灼痕迹,钢板上钉着的图表亦撕的撕裂的裂。地面上果然有……血。
“有个入侵者和对方在这里打了一架。从门口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和那东西上面的指示看,应该是那入侵者的胜利。他十分有余裕地留了言,然后什么都没做离开了这个地方。”谢衣分析了两句,没往下说。无异低着头,盯着地面上已经干枯的血迹,“有办法知道这些是谁留下的吗?”他问。
“司法鉴定是可以的。”谢衣答。
他脸色毫无变化地看了一圈,沉默片刻,“论文上有记录的几乎全部在这里了,但还少了一个人。”
“谁?”无异抬起头。
“沧溟,那个据称应该魂飞魄散了的城主。”谢衣抿紧唇角,“按照他们的理论,魂飞魄散又要怎么转世?虽说此事玄之又玄,本就不可尽信。”
“她会不会是死了?”
谢衣摇摇头,“失败的实验体都没有进入论文,而论文中的每个人都好好的,只死一个人的可能性不大,偏偏又是流月城城主,这一切人物的中心和顶点。”
“那她难道是……离开了?”
“也只好这么想。”
他们大略都意识到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或许仅能徒增伤感,而所有擦边的推理都无用,答案可能就在自己手中这块神秘的小玩意里,这个能告诉他们从前的东西。一切的猜测,不过都是忽略它存在的挣扎。它就像是潘多拉之盒,打开一切大约会变得更坏,但打开的诱惑这么大,已经禁不起一再盯着它看。无异投降了,他看到谢衣的表情,猜想他的师父也不能坚持太久。
“要试试……这个吗?”无异举起掌心问。
“至少不是在这。”谢衣闭上眼,“这地方……太糟糕了。”
“或许能去外面找个安静点的小山坡之类的……”
谢衣莞尔,“这对话听上去不太对。”
无异瞠目一愣,旋即敲敲自己脑壳,苦着一张脸,“师父,你就别拿我开涮了……”
“好。”谢衣放松下来,兀自松开眉毛,“先出去吧。后面怎么做,跟他们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是。”
无异答应,离开了那个虽宽敞却仍然逼仄的房间。他感觉仿佛把自己掩埋在大山中,荒凉,无法呼吸。每走一步,就仿佛离开坟墓一步。他看到瞳与安尼瓦尔时,方觉终于回到了现实,虽然仅有他们四个人,离真正的现实还有很远。
瞳沉着眼睑,看上去神色已经恢复了。“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无异跟在安尼瓦尔身边,找个高点的石头掸掸雪坐下来,看见谢衣走过去,“你怎么打算?”谢衣问瞳。“回国,我有事问他。”瞳答,并未对那个“他”多做解释,但谢衣似乎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们得找人救这些人。”谢衣很执着,“不能让他们就这样。”
瞳叹了口气,“你从前就是如此,别人的幸福快乐比自己重要。我倒是觉得,我们现在赶紧回城里是最好的。这些人你看到了,离脑死亡也不远,他们大概已经丧失了自主进食甚至自主呼吸的能力。”
“我不允许自己放着他们不管而离开,不论他们跟我有多大干系。而且……这可能比想象中更跟我们相关。你跟那些土著熟,语言也最通,强过我和无异。多少想想办法,拜托了。”
“好吧。”瞳转了个身,“我试试。你们就在这干等着?”
“嗯……要整理的事也很多。”
瞳摇摇头。
谢衣回到无异和安尼瓦尔身边时,忽然一丁点冰凉的湿润打上无异的手背,无异以为怎么了,一看半空中又开始下雪,难怪刚才这么冷。但这雪似有还无,相对与前几天的气势不过只是个点缀罢了。“谢先生,里面那些到底……什么情况?”安尼瓦尔问。
“看上去倒十分单纯。”谢衣支起额头,“有个人——也可能不是人,唤醒了实验体的记忆并把它们强行提取出来,写成论文。这个地方就是做这个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找什么吗?”安尼瓦尔试着说,“从记忆中得到他想要的信息;或者通过发表论文这种行为,吸引他想要吸引的人。”
“或者两者都是。”无异接下去。
没过半个小时,瞳叫来的人缓缓翻过山坡向他们这边走来,让无异不得不感叹他的手腕通达。在那些人进入房间之前谢衣先拿走了关键资料,又把信息重新加密,以防泄露。但他们似乎收拾残局久了,懂得分寸,对这事并不关心,只是周密地检查了房中的基本状况。“不行了。”为首的人摇头,“出来就是脑死。”
“那就把地板和天花板切下来。卡车上有备用电源,拔电再插上用不了一秒,不会缺氧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瞳淡淡地命令。
那人估量了一下,最后觉得可行。“就这么办吧。”他随即命令手下,一行人不加质疑地拿出了切割工具。“从里面开始,注意塌陷。”他指示。此情此景与迅捷到不近人情的行动力,整齐划一得令人唏嘘。
“后面有架直升机。”瞳摆摆下巴,“你们可以等,这活也许得干到天黑。想要先回去的话上去就行,或者谁不放心跟我一起在这盯着。”
无异看向谢衣,他犹豫了一下。
“那……辛苦了。”谢衣说,“我们先回去,晚上市里见。”
“就这么定。”瞳简洁地答应,“还有什么要调查的吗?”
“——那些血。”
“我知道,没打算放过它们。”瞳嘱咐了身边人两句。“没了?”复又问。
“没了。”
直升机升起来时,无异忍不住向下看去。黢黑的洞口、被安上滑轨搬进搬出的水箱、燃烧着的锅炉还有圈状乱石都在山麓和细雪中渐渐缩小成了拳头大小。安尼瓦尔打着盹。无异转过身,他的师父正陷入明明惯常却显得少见的沉思。无异此刻不愿提起在他口袋里那个温暖如春的小包。他们正是为了它而来,却在触手可及时,不敢真的撕下这层面纱。如果知道了那些过去,现在的一切会被摧毁吗?他会变得不再是他吗?这是他非面对不可的问题吗?
他不愿细想。
现在他有个偷懒的机会。他是徒弟,可以听师父的。
飞过山地泊在山脚下,方才余下的雪已经渐渐停止,换到车上无异又跟安尼瓦尔一样几乎睡了一路,他梦到馋鸡,梦到穿得像个流浪武士的安尼瓦尔。他最近总是做这样的梦,那些曾被三世镜一口气灌进去、藏在潜意识深处又不曾记起的画面,偶尔在睡眠中大脑整理信息时出现。那些在别人看来光怪陆离、一笑而过的梦事件,对他来说便统统可能都是真的。他知道那是真的。
没人叫醒他,直到车子把他运回楼门口。无异跟房东太太打了个招呼,安尼瓦尔语言不太通,只是点点头。他倒睡得神清气爽,说出门随便逛逛,到点再回来吃饭。无异打个哈欠揉揉后脑勺的头发说知道了。
他插上门,回头看看谢衣,一路上他们没有交流,谢衣总归是在一个人想着什么,权衡什么,无异知道那个连接过去的东西就这样横在那里,催促着他们迟早要跨过去。他不敢打扰,他准备着谢衣忽然面对他宣布结论。
把穿了一路的冲锋衣好容易脱下来,暖炉烧得极热,只T恤和短裤就够了,久困在厚帽子和外套中的身体总算能得到解脱。谢衣正往电热水壶里倒水,背心绷在身上,手臂轮廓在晦暗的午后带着一圈模糊的白色。
无异神经质地打开了电视,放到新闻滚动,然后又关小声音。什么地方挨了袭击,什么地方游行抗议,差不多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但在这里,并非每天都相同。也许只有电视才会不仅仅为一个人动摇。
他把那个小布包放在柜子上,显眼的,一来到客厅就会看到的地方。无异不清楚这么做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对大家都好,正如他无法量化自己想起了多少,更不知道谢衣如何一样。他有时候觉得无论有没有那些事,自己都还是自己;但又分明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与遇见谢衣前的自己大概不太相同。但人总是不断被各种事情改变的,这也许是客观规律,没有什么不对。
谢衣拿着杯热水进来。他的头发重新绑过,搭在一边肩上。他先看到柜子,然后看向电视,最终视线停留在无异身上,像在询问。但无异低下头,权当回答。
这房间只有两个人,可人的存在感还不如一块小东西,除此之外声音、空气,都机械、平稳而舒缓,只有到了那个地方惊恐地绕开。
就像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谢衣踱了两步到柜子前,然后不假思索而平稳地打开了那个小布包,无异知道他会决断,只是没想过这么快,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谢衣已经将那东西握在手里,是石头,一面像是碎开的,他的脸色没有丝毫慌张。
无异忐忑地看着他。他以为距离他们讨论这块石头的使用与否、去与留还有一小段时间,也许讨论本身还要花费时间,然后他在足够的心理准备之后才会面对无论什么。但谢衣显然并非那种作风,在内心深处,他不愿意被一件物事左右太久。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前进,在未发生之前不去思考后果。现在无异相信了,谢衣是这样的人。
谢衣却居然松开那块石头笑了笑。
“果然,这大概是神女墓里那东西的碎片,不知对方如何得到的。它虽沾染了三世镜的灵力,本身的能量用了这么些遍,到这里早就所剩无几。难怪雩风只回忆到几百年前为止,连那部分也残缺不全。”他解释了一句。
无异的一只手被他拉起来,摊开。无异的掌心中便落入那个小东西。他不能判断做这件事时谢衣脸上的神色是何种意味。
这一切发生得很慢,却又很快。谢衣像是一门心思不愿意被某种诱惑再控制下去——那个隔在他们俩中间的,算是记忆的落差也好什么也好的东西,所以在无异的半是逃避里,一个人为他们两个做了决定。这是师父的决定,于情于理无异都接受,但仍不能抗拒在与那块石头接触的瞬间血液加速滚动,那种不情不愿的微妙感来临。像是大脑被人剖开了灌进去似的,从孔隙中,一点一点,不受规制地。
这感觉与在巫山一样奇怪,虽比不上那次又急又快,却慢慢涌上来,脑中好像都知道那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一样。柔和地,所有未解之谜以一种本已清楚的形式呈现,那里没有如今他们的敌人是谁那样的答案,但有别的。他总算明白了谢衣在过去两次救他、以那种坚定又无所畏惧的苍凉眼神看着他的缘由。到现在,他知道谢衣也明白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无异没有说话。
时钟像是天上的乌云一般,沉重地、低压压地,一丁点、一丁点地飘过。它发生了。他所能知道的就是那些事情发生了,发生过,并且他将再面对一次。他的潜意识和精神再次承受了负担。
带着三世镜灵力的残片虽不能窥见所有,就是有片刻亦足够。之所以是那些片刻,相信应该是对那个自己格外重要的缘故。现在他清楚了,谢衣指的与他的老师之间的嫌隙是什么。无异抬起头,谢衣正以一种听天由命的眼神看着窗外,但神色仍是清晰平静的。本来,两人生份的记忆对一个人来说是太多了。
“呃……师父……”无异的嗓音黏黏糊糊的。
谢衣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双眼中不无惊讶。
无异被这惊讶唬住了。“怎么了,师父?”他问。
“……没有。你还肯叫我师父,我很感激。”
——如果是半刻前的无异,他肯定会爽朗地说这是两回事,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但是现在他不愿意、也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这种混帐话。他既想把这个自己与那个自己分开,却又不能那么做;正如同他既不能把那个谢衣同面前这个混合起来,又不能把他们分开看待。自然,也没有一本书、一个老师能教他怎么面对这个状况,这太奇妙了,他只能试着来。
“嗯……会像上次一样,我的介入只把事情变得更坏吗?”他只是这样问。
谢衣摇摇头,“你不消化这些事,不质疑自己现在的行动吗?”
无异皱起眉头。
他确实应该,但硬要说的话那像是什么感觉?
假如有一天忽然天降人祸,失去了或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会被突然的悲伤和喜悦击倒吗?正因为是重要的到无法形容的事情,所以才一时很难反应过来,只能捡嘴边的话说。“也许你应该停下来。”谢衣说,“质疑为什么要跟着我走,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忽然被带跑,乃至为什么和我相遇——”“——师父你别这样。”无异着急地打断,“不是的,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谢衣问,“我很不擅长猜这种事。”
“我……”
“你不需要点时间想一下吗?比如……离我远一点的时间?”
“那是师父希望的吗?”
“不是。”谢衣冲口而出,复又推翻,“不……我希望你好。”
无异低下头。他的脚在地毯上踩出痕迹,窗外忽然响起Merry Christmas,他才意识到他们是挑着平安夜的早上出发的。漫长的一天,这些事居然仅仅浓缩在不到一天里发生了,而人们还在心无旁骛地庆祝节日。在思考过去与现在之前,无异首先被一种冷冰冰的恐慌笼罩了。这是陌生而他从未想过的。比起所有事情,居然它先冲到了前面,以至于所有的缓冲时间都被推后。
他看着地毯,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师父,不管你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还是偃甲人或者活傀儡,你都是我师父,这一点我很清楚。正因为你一直都是,所以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质疑如今我身为你徒弟的意义,更不会后悔那天在你搬家的时候跟你搭话……”无异握紧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只感觉到害怕。我害怕你会离开我,更害怕会像上一次一样,没有我一切可能会更好。——我明知道这些害怕不属于现在。”
“……你说你害怕?”
谢衣看着他。
“你怎么会认为没有你事情会更好?,假如你说的是那个时候,很显然是因为你,龙兵屿和我的族人才有未来。你为什么觉得你把事情变得更糟?”
“龙兵屿吗……?我没想到后面的事,说实话,我想起的部分全都关于师父你,到杀了砺罂已经是极限了。”
“——杀了砺罂?”
“嗯,和沈夜一道。那个时候师父已经去世了,可能不知道。”
谢衣明显是听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花了点时间才把这些信息加入脑中。
“当时的我觉得,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找到师父,偃甲人仍然过得很幸福,华月和瞳也许不必死,可能连师父……我的介入让结局没有任何改变,也许更糟。如果真有某种名为命运的东西存在,这一切的发生都归罪于它的话,这一次我仍然在,仍然牵涉进了你们的故事,这对师父你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谢衣说得对,他本来应该静下来,想点别的,用一段时间消化一下。无异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着急忙慌地在此刻非要说这些不可,但他说了。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他让他这么急切。他在获得那些记忆的同时也获得了那个自己所有的焦急和负罪感,新鲜但是庞大而急促,来不及任何吞吐。他预感的没错,不知不觉中在一个个决定里,他们都与过去那个自己合二为一。这应该是曾经的无异一直想说却没说出过的话,当时他想说、想要得到答案的对象已经通通不在了,这些话就这样轮回了一千多年。
不过那本来就是自己,他们是相同的。
一千二百年后他能得到原谅吗?
谢衣沉默了片刻,起身拿了杯水给他,玻璃杯,冒着热气的水。“喝了。”他命令。
无异一怔,不知所措地接过杯子,温热坚硬。他困惑地抬起头。
谢衣很镇定地站在那儿,不是特别高大,但是是大人的模样,恍惚中无异觉得那部分是自己永远不可及的。
“喝了,然后听我说。”谢衣重复一遍,并不施加压力地。但这个命令对无异已经足以。他把整杯水吞下去,热度便顺着食管,一直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无异猜想许多年后他仍然会记得这个场景。
也许——也许假如所谓转世真的存在,到目前为止发生的都不是骗局或者某种超自然的阴谋,那么到下一个人生里如果有机会找回,这个场景仍属于他会率先想起的部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调动了许多勇气才能够直视谢衣的双眼。谢衣命令他这么做,在这一瞬间,他愿意听从这个人的。
他是他的老师,他的父兄,他的朋友。
谢衣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如果冷静下来思考就会发现这一点。无异不在乎命运,也不觉得世上有许多偶然或必然,他现在却知道他们相遇的原因是他们两个必须这样。他后悔吗?不,无异从来没这么想过。
“不能说是全部……大约在前往巫山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猜出了事情的一半来龙去脉。”谢衣开口时带着某种程度的坚决,他在他身边坐下来。“虽然难以置信,但三世镜是个有力的印证。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找到你,最开始是有一些目的性的。”
“直到今天,我内心中仍然有非常小的一块地方,保留了这些并不是真相、是有人用某种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手段迫使我们相信的可能性。我想你也是。所以无异,你的想法应该跟我一样,明白这两种可能性是同阶的小。不妨就先把这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好了。”
“我记得上一次……你也是如此,脑袋一热就出来找我。找到我之后,本来应该皆大欢喜地回家,却帮我调查我的事,最后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你担忧如果没有你故事是不是会有好结局;可是对我来说也一样,如果你没有找到那个我无心之作的偃甲谢衣,你是不是也会更幸福快乐?”
“师父,你知道偃甲人身边发生的事?”
“不能说是全部,但……死生之间极可畏。你是否有种感觉,对从前那个乐无异所思所想、所经历,你全部理解,也可以感受,但却并不会全盘按照他的立场思考?”
“当然……因为我还有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啊。”
“那是一样的。”谢衣叹了口气,“你有两个人生要吞咽。我有四个。除了我自己,流月城谢衣,偃甲人,还有初七。他们的事情现在我都知道一点,甚至可以体会他们全部,虽然原因只能去问神——我明明是个无神论者,还是这一点更难消化。既然这部分改变不了,有可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也早已决定好。打个比方说,无异,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我……我想调查那座山里背后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非调查不可吗?你可以回家,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好好过你的漫长人生。我相信无论你怎么决定,安尼瓦尔也好,清姣姐也好,都会支持你。”
“我知道……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没办法置之不理。师父你呢?”
“我当然也要去调查。”谢衣极肯定,“从前我视族人的未来为最重要,现在我知道他们可能牵涉其中并遭受苦难。我必须找到他们,也想要救他们。”
“那……”
“所以你看,无异,我们是一种人。”
谢衣摇摇头,“没什么反省的余地,我们总是会做类似的选择,所以事情一定会这样发生。你要是逼我说的话……”
他沉吟了一会。
“你要是逼我说的话。上一次你没有害我。你让偃甲人成为了人,也让活傀儡回到了人。你可以反驳我说你没那么伟大。但是,就像我对你是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一样,你对我是什么也只有我自己知道。由不得你去擅自赎罪或者反悔。”
“师父……”
谢衣笑了笑,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
“你之前说过,就算再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愧疚也别想赶走你,非要找个理由,是你心里有个声音叫你这么做。那么,你也答应我,别为莫名其妙的事情愧疚,别让自己在道德审判里不出来。我们选的这条路还很远。这听上去像说教,连我自己都没绕清楚,没有办法有理有据地说服你。只能说这是我个人的判断,对你来说大约不够。但是我……尽力,既然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父。”
他的表情极为快意,无异一瞬间想起了那个先他一步跳入泳池的师父——那仿佛是很远之前的事,怎么反倒显得比上辈子还远。到这里,他才明白自己果然是失去了分寸。新闻声终于灌进了他的耳朵,他一个下午第一次开始真正的思考。
“师父你……怎么做到的?” 他问,“怎么把那些事情收拾得这么好,一点都不为了它们苦恼?”
“我苦恼过啊。”谢衣略带奇怪地看着他,“是你叫我不要理会的,万事向前看。怎么,到了自己反而不行?”
“我本来以为自己多少是一个好人,却发现自己到处惹麻烦。”无异发愁地眯起眼,“早知道就不说那么多大话了。”
“那是你的优点。”
他的头顶被谢衣用指节敲了敲,无异鼓起嘴。
“师父救了我两次,我却……”
“你要是真在意那个,”谢衣颇为无奈地抱起胳膊,“就听话。”
他站起来,把电视换到了娱乐频道,上衣从他的背影中勾出腰线。无异默默地看着那个极近的背影,在谢衣转过身时愣了半天,然后重重地点头。“是。”他答应。
“那,”谢衣拿起那块石头,“这没用的玩意我就丢了它?”
“我来。”无异从他手上抢过去。本想接着窗户就往外扔,一想这家伙毕竟还剩一点灵力,被莫名其妙的人捡到又丛生出许多多余故事,干脆直接点开灶火,烧它。“我猜有用?”他觉得自己也挺胡来。
“应该吧。”这份孩子气令谢衣哑然。
“嗯,好像暴走的偃甲可以这么处理,不管灵力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学真是白上了。”
暖炉发出“噼啪”的声音。无异有点挺不好意思的,他看着谢衣也并没对着他,一时竟不尴不尬。一段关系闷长了总会有些改变,他长这么大亲戚朋友挺多,这种经历倒是头一回。无异至少佩服过去的自己还够坦率单纯,浑然不知道当时他也见天脸红。谢衣隔着窗户看楼底下五彩缤纷的灯色,他的脸也跟着变幻出复杂颜色。这是跟他们几乎毫不相干的节日,在带有疯狂喜悦的庆祝和游行中,除了楼下的房东太太,一切都不必问候。
“师父,我好想馋鸡啊……”
“嗯,我也想它。等瞳回来,顺利的话我们就买机票。”
“对了,沈夜和瞳知道这些事吗?”
谢衣关上窗帘。“他们肯定知道大部分,只是沈夜从来不主动告诉我,我去查他知道,他也不拦着。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呃……我不该提的,对不起。”
“别道歉。”
传来开门声,无异和谢衣一同望过去,安尼瓦尔风尘仆仆地提着两只火鸡进来。“这帮老外,一过节就放假关门,懒死了。”他大大咧咧地抱怨,将东西扔在餐桌上,摘掉帽子冲了冲手。“虽说节日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忙了这么多天也该吃一顿,对了谢先生,你们那个独眼的哥们回来了吗,叫他一起来?”
他一连说完这一串,就从门外把热闹直接带进了门内。无异和谢衣相互看了一眼,现在撞见谢衣的脸总是让他有些心虚,比从前毫不知情时惊心百倍。但很显然,他们都对安尼瓦尔充满感激。
“老、老哥你又不怎么会英语,怎么弄来的……”
“我也有朋友。别说这个,那些你们要救的人怎么样了?”
“是……瞳也该回来了。”谢衣调动起语气,试着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早已没电。这一下午话说的,真是人事不知。无异看着他插上电源,屏幕点亮后,一连串的信息噼里啪啦地涌入。
谢衣颇奇怪地打开短信,读了一会,按了回拨键。但对方却迟迟不接。他放下电话,盯着屏幕又看了片刻。
“瞳在短信里说有点情况,但人是运到医院去了,他们也没人受伤。”他解释,“他说他着急,直接去机场。现在可能在飞机上吧。”
“这有点蹊跷啊……他没讲具体出什么事?”
“讲是讲了。”
谢衣放下手机。“大概是来了一批和袭击我们差不多的小鬼,不是冲人,是冲实验室去的,里面东西被毁得差不多了。”
“……啊?”
“也就是……看来对方的目的真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只是捡了个尾巴。”安尼瓦尔插嘴,从食物中抬起头,又拿胳膊肘碰碰盘子。“来弟弟,把肉切切。”
无异倒是乐意切火鸡,看在大节的份上,电视台已经做好一直放热门剧连轴转的准备,他也暂时忘了诸多麻烦。总是动脑子,就有希望能停下来的时候。但当他停下来,他却意识到面前这两个人和他的家对他意味着什么。晚餐的香气、吵闹的音乐、焰火,还有异国他乡特有的、纯粹的寂静。这种实感,大概胜过所有虚无缥缈的猜测,也掩盖了所有静悄悄发生变化的、他未曾察觉的感性。他觉得饭桌上缺个馋鸡,但除了那只又吵又能吃的妖怪,却纯粹得忙里偷闲。“想什么呢,脸都呆了。”安尼瓦尔差点戳他。
谢衣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累了吧。”
“我好着呢。”
无异一边反驳着,一边大剌剌地拆掉整个火鸡腿开始啃,吃得满嘴都是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