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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九 ...

  •   当他习惯了在梦里重走着半生半熟的历史,无异也就不再那么抗拒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他跟安尼瓦尔被锁在几道光壁之间,空气的折射率在眼前有微妙的变化,用手去碰就知道那是墙,砸也砸不开。索性眯上眼睛靠着养神。
      “弟弟,这是你那个师父留下来的东西?”安尼瓦尔摆弄着偃甲鸟的翅膀问。
      “是啊。”无异克制着回答。
      “你很想他吧?”
      “……对,我很想他。”
      然后无异被闹钟吵着睁开眼睛。谢衣走到他房门口,顺手敲了敲门。“啊,师父,我醒了。”无异迷迷糊糊支吾了一声,从地毯上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里扒出今天要穿的,胡乱往脑袋上一套,差点套反了正反面。
      他塞了个包子进嘴里就当早饭,走之前看见谢衣给一早出门的安尼瓦尔留字条。谢衣走到他跟前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扣子扣错了。”他最后说。无异对着镜子一看,可不是。赶紧又手忙脚乱地扣回去。
      大街上人跟车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天还阴着,一副永远都不会晴了的模样。一辆白色揽胜停在楼门口,挡泥板上都是泥点子。司机恭恭敬敬地叫谢衣老师,路上也没多说话,到目的地才听出是瞳派来的人。这条小巷口相比外头是热闹了,砖块灰蒙蒙的颜色里夹杂着嘈杂,人们行动迅速,不抬头,不看别人。
      无异跟在谢衣和司机后面到了一处白色墙壁的建筑,虽然破败,但规模巨大,很难想象这样的地方隐藏着这种庞然大物。外墙经年累月脱落,裸露出里面的砖块。司机说在这里等他们出来,谢衣只是点点头,也没跟他客气。但一进门的景象却与外面截然不同。原本的高层建筑被打通了一半,形成天井,直通穹顶。另一半中大部分管道、线路丝毫不经隐藏,只是从内外连接在一起,恐怕这里面只有功能,没有兼顾舒适性的必要,也无所谓美观。
      无异甫一进入走廊便明白了:这是一个充满了无需睁眼的人的世界,比医院更残酷。
      “那么……昨天那些人被运到这里来了?”无异问。
      “是。”谢衣穿过一个又一个门扉,无穷尽的门扉彼岸是个只有呼吸没有声音的空间。“理论上他们应该可以感知到外面的情况,但也没有必要了。这里的昏迷的人是为了某种理由才聚集在一起的。比如说,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他们很重要,又一时束手无策,有人愿意出钱尝试——类似这种。常规方法下他们已经没救,但十年二十年后或许能行。”
      “这听上去……不太人道啊。就像是他们会被用来做治疗实验似的。”
      谢衣沉默了一会,“实际上正是如此。”他说,“不光是医学实验,在保证动物性的‘生存’的前提下,任何精神科学、脑科学狂热者的实验也好,甚至宗教性的……都有可能。这些活动有助于他们被了解,甚至苏醒。但是确实有人胡来。”
      “怎么会把那些人送到这里来呢?”
      “瞳说,他只有这样的门路。仔细想想,如果把他们都放在医院,也许才麻烦……我们到了。”
      在深处看上去写着“特别保护区域”的地方,谢衣打开了门。纵横的圆管包围在他们身边,建筑内外有十足的时代差别。一股清洁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但没有水箱。几张床的周围连着众多设备,有些是共用的,线路直接通过地面,得跨着走。
      在靠窗户的一张床上看见了雩风,散开的头发干巴巴地浮在枕头上,之前一直浸泡在溶液中的缘故,他的皮肤整个有些变形,但程度相对较轻。靠门口的一个人全身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
      “瞳说他想办法把人拆出来了,但这个过程中有三成人脑死,所以不在这里。”谢衣尽量平静地说,“大多是最初的实验体,后面的都还活着。”
      “他们……有可能醒来吗?”
      谢衣看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
      “比绝对不可能好上那么一点点,就是所谓‘奇迹’这俩字吧。”
      在熹微的天光中他转过身,脸颊笼罩在一点阴影里。“现在你看到这些人了,还想继续下去吗?”
      “原来师父是来考验我的觉悟的?”
      “没那么严重……”
      无异笑了笑,“师父,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而且说过要保护你的大话来着。”
      谢衣冲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是啊,我知道。大约我有些希望你能临阵退缩吧。”
      “真的吗?”
      谢衣勾起唇角。
      “算了,不说这个了。”
      他看了看手机。
      “机票瞳帮我们三个订好了,今天夜里的,然后在上海转一次。还有点时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当旅游?”
      难得提议这些,谢衣脸上露出些轻松的神采来,眼中看不到克制或疲倦。“倒不是没来过……”无异摸摸后脑勺,“不过是该放松放松。师父你想去哪?过节应该都不开门吧?要不咱们……随便走走?”
      “行。”
      就这样,他们走出巨大而封闭的走廊,叫揽胜停在了泰晤士河边上,全天放假,连地铁都停运,处处冷清得无处可寻。隔着老远看见巨大的伦敦眼沿河耸立,就不知不觉中溜达着走过去。从结结实实结着冰的河面上吹来的冷风没有障碍地经过他们的脸,谢衣眯起眼,刘海统统跟着飞向脑后。他把头发重新绑了绑。
      “我上学的时候在这呆过几个月。”谢衣说,“当时要是想留也就留下来了,可能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只是想想,大概还是会回去。”
      “不习惯吗?”无异问。
      “叫你在这,你习惯吗?”
      “习惯不了。”无异看着岸边建筑的回廊,“但是,被逼着留下的话,也总会习惯的吧。”
      “嗯,不过我看不出为难自己的理由。”
      谢衣紧紧围巾,双手收进大衣口袋里。无异这时注意到这几天他好像看上去瘦了一点。当然,谢衣从前就很瘦,但为什么忽然这么想无异也不清楚。“虽然过日子很麻烦,但是旅游还是不错的。”无异伸了个懒腰,“我没什么环游世界的梦想,可是跟师父在一起的话,也变得想要多去些地方了……听上去可真傻。”
      他们到达伦敦眼脚底下时,对这个空荡荡而停止转动的,巨大的摩天轮没有什么多余感想。它转一圈要半个小时。“你跟安尼瓦尔到处走动,不是为了环游世界吗?”谢衣问。
      “不是。”无异抬着头看着半空中的乘舱否认。
      “说老实话,我没有生活压力,也没有想做的事情。爹对我很放纵,娘亲就更别提了。每次跟着安尼瓦尔出门,至少会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对那些景色虽然很感慨,但也并不是带着什么放松的心态,做的事情多少有危险。——某种意味上,也可以算是无事生非吧。”
      他的视野一瞬间有些恍惚,“不过跟着师父这段时间,我很充实。”
      听他说完,谢衣露出颇奇怪的神色,“你们有钱人家的小孩都跟你一样?”
      “也不是。小时候跟着娘认识的那些玩伴,他们即便夜夜笙歌,看上去也挺快乐的。我曾经试着过那样的生活,却不能跟他们一样。在普通人眼里,他们也不把我当作普通人中的一分子。很久以来,都在家里削木头打发日子——挺没出息的?师父你呢?”
      “我?我以前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知道,也挺蠢的。”谢衣站定,转身面对满河面的冰。“后来……后来跟你讲过了。这么说,也许小时候的你我见过一两次。”
      “诶?师父记得吗?”
      “是啊……有一天正好在实验室喂小白鼠,看见清姣姐一脸春风地拉着你进来。应该是你吧?清姣姐没有别的孩子了。”
      “对对对。多亏师父记得,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虽然没想过还有今天,不过印象很深。啊,那时的师父真是年轻得有点太犯规了……肯定好多女同学倒追。”
      “还说我,你自己不也就是个小毛孩?”
      “我本来就是小孩嘛——”
      无异嘟囔着,看见谢衣微微一笑,冲着伦敦眼扬起头,下颌有柔软弧度。
      “说真的,你以前来就没坐过一次?”谢衣问。
      “没有,师父有兴趣?”
      “赶得巧就坐,不巧就算了。可惜之前来也都不在运行时间。”
      “那也好办。”无异忽然一副“就这么定了”的语气,“等完事咱们飞过来坐就是了。不光这里,还有别的地方,找个假期反正想去哪都可以。”
      “你出钱?”谢衣弯着眼睛看他。
      “当然我出,除了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我还有别的优点么?”无异满不在乎神采飞扬地打包票。
      “得意忘形。”谢衣按着无异的后脑勺把他按了半个跟头。
      无异“哎呀”一声,往前踉跄了一步,转回身来,表情在大片天空的乌云下居然特别明亮。
      “说话算话啊师父。”他绽开笑容。
      谢衣一时怔住了。
      “该说话算话的是你啊。”
      “得嘞。”无异打了个响指,“保证完成任务。”

      飞机降落的时候还是晚上,月朗星稀,郊外的半空一股尘烟味。站在传送带旁边取了行李,困得要命的安尼瓦尔就跟他们告别自个上机场大巴。日光灯下无异和谢衣一人拖了一行李箱,大老远瞅见傅清姣盈盈地立在到达大厅中间,穿着厚厚的长外套,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颇有回头率。谢衣拿胳膊肘戳戳无异的手臂,“清姣姐来接你了。” 无异挺惊讶,仔细一看可不是。
      傅清姣捕捉到他们,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娘,你怎么来了?”无异加紧两步跑过去,给娘亲一个腻歪的熊抱,在迎来送往的人群中颇温情的模样。傅清姣左右看看儿子,这摸摸那掐掐,确定每个零件都好好的。“怎么,好长时间没见到你,还不准娘来看看?”她喜上眉梢。
      无异长途奔袭,灰头土脸,站在光鲜亮丽的老妈旁边怪惭愧,“我都这么大人了,您大晚上不休息还老远开车过来,爹要知道,又要骂我不孝。”“你爹他最近忙得很,才顾不上管我们母子俩呢。”傅清姣乐滋滋地反驳,最后放过了无异,又对着谢衣上上下下打量一会,“谢衣,你这段时间可是又变样了。”
      “师姐别取笑我了。”本来感觉自己像个灯泡的谢衣挺不好意思,明明笔直站着此刻腰板又挺不起来,“大概是无异做的饭长肉吧。”
      “啊?我没说那个。”傅清姣拍拍儿子的背,“看见你们俩关系不错,我总算放心了。我这个儿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每天胸无大志的,这种事也不能强求——”
      “——娘,你就别老顺便数落我啦——”
      “哪是数落你。”傅清姣瞪了他一眼,“娘是高兴。”
      她像是一道真正的光,或是一支鲜花,虽然是长辈,在他们中间却鲜艳浓烈得教人不由得跟着喜悦。“大晚上的,你们飞机上也吃不好,回去现做太麻烦。娘这就嘱咐厨子,你跟娘回家去凑合吃可好?谢衣,你也来。”她命令。
      这个提案是一时兴起却不容拒绝。无异已经习惯娘亲想起一出是一出了,毕竟这方面他正是从她那里耳濡目染,学的,自然只有点头的份。他倒生怕谢衣拒绝。“师父,你来吧,反正不是外人。——娘,爹在家吗?”
      “他去深圳看项目了,所以娘才叫你陪啊。”傅清姣一手招呼一个,冲着停车场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鞋跟在地面上踩出咚咚声。“我来开车。”无异一边说,一边顺手把谢衣的行李箱也拉过来。他和他娘亲一样,总是不给谢衣反驳的机会。谢衣也不好多说什么,对他而言,回家的确是个冷清的选择。他不由得只好跟上,这一幕无异看在眼里,暗自得意。
      无异坐进驾驶座,叽里呱啦地一边开,一边跟娘唠了一路嗑,小心地回避着关键的部分。他喜欢娘亲,也喜欢坐在娘亲身边的感觉。但有些事毕竟不一样,那部分可能只能永远埋葬。他不应该让她担心,这是做儿子的义务。即便如此,就算聊聊见闻也仍然舒心畅快。他意识到他马上就要回家了。
      “我怎么就听你们玩了一路啊,可别光报喜不报忧。”傅清姣听无异汇报完,有些不满,“谢衣,无异这次有没有又做出什么没分寸的事来?”她问。
      “他?有啊。”无异听见谢衣一本正经地响应。
      “啊?师父?我什么都没干你可别冤枉我。”碰到红灯停下车,无异怪委屈地扭回头。
      “他一人吃了一整只火鸡,半夜动不动就跑厕所。除了这个倒还可以。”谢衣的语气煞有介事。无异立刻继续喊起了冤。
      “你们啊,就知道避重就轻。”傅清姣知道他们没交代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己在外多注意安全,别不拿自己当回事,光让家里人担心。”
      “放心吧清姣姐,我会看好无异的。”
      红灯正好转绿时,听着他们说话而内心有愧的无异松开刹车,车子缓慢滑了出去。傅清姣并未认同,“不光是他,你也一样。”她叮嘱。
      “是。”谢衣顿了半秒,复又答应。
      无异打着方向盘看娘亲的脸色,随后决定温言软语地把这场景糊弄过去。“娘,我们好不容易回到祖国怀抱,你跟他搞这么沉重干嘛呀。我知道了,您又逛街没人陪了,等我把时差倒过来我一定陪您去,怎么样?”
      傅清姣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孩子,就会贫。”
      车外一阵小风压弯了行道树,房子窗内隐约透出的灯光在花园内侧勾出轮廓,露出模糊的安全感。无异瞅了眼好久没回的家,勉强算是个别墅的外墙被他爹改建了两下,看上去更土了。不过再土也还是熟悉的地方。我回来了,他在心里默念。
      把车子停进车库。因为在飞机上除了睡就是睡,现在无异精神得很。有人手机响,不是他的,听上去像是谢衣的紧急消息提示音,无异不由得心中一紧。但娘亲在他们身边,谢衣最终也没主动说,无异就不好问,只是脑中开始乱猜。进客厅两人各自挑了个浴室洗完澡。无异发现自己确实饿,米饭炖菜和热汤的香气,让吃了好几天生冷西餐的他极感动,伸手放了块点心进嘴,没嚼两下吞了下去。
      “瞧瞧你,什么模样,一嘴渣子。”做母亲的揉揉他的脑袋。
      “自己家里嘛……”
      他吃了好一会谢衣才出来,形容一丝不苟,坐下来规规矩矩的。长头发有多麻烦无异从他娘亲身上早已见识到了——一直以来,他都佩服谢衣居然如此有耐心,花时间跟头发做对——那边厢傅清姣早已吃过晚饭,此刻也不参与,只是看着他俩吃,怪高兴的样子。
      时间渐晚,末了她一犯困说去睡觉,无异又是拿衣服又是道晚安,顺手把仆人都赶下去。等人都走干净了,他回头看见谢衣终于有了些放松的模样,在顶灯照耀中谢衣的瞳孔中亦泛着一点金光,很难得也很漂亮,却闪烁出一点难色。
      无异心里清楚谢衣从方才开始有些不对头,但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立场开口直接问。“师父,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只是没想到说出来,竟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谢衣被他这么一问,还反应了片刻。
      “我是第一次来你们家,看见这么大地方,难免……”说到一半,握握筷子权当思考。“清姣姐是我半个老师,也是长辈。可你又在这,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做合适了。”他解释。
      “你肯定是被我爹这个好大喜功的装修给吓着了。”无异瞅了眼饭厅金灿灿的屏风试图开玩笑,“每次我都跟他说老土得要死,他老人家偏不听,就喜欢弄得跟土财主似的。所以我才要搬出去住,咱们睡一觉明天就回去。”
      “合适吗?清姣姐也许多日子没见你……”
      “不耽误啊,我白天陪着她。这个家呢是留给她跟我爹享福的。——诶?师父,你这就吃完啦?”
      “嗯。我哪有你那么能吃。”
      无异挠挠头。
      “那师父你看看你一会想睡哪?”
      他不是真的想要提议这些,也不想说这些话,只是在旁敲侧击的过程中,假装忖度了一会,没想到却越扯越远。“客房肯定是收拾出来了,但是那张床硬的要命,不适合旅途劳累补充体力。要不师父你睡我那去吧,我有的是地方睡,而且现在一点都不困。”
      “无妨……其实我也不困。”
      “那先上楼好了,这反正也没法说话。”
      谢衣答应了。无异满脑子怪自己笨地走进房间时,整个屋子是一种刚洗换过的、簇新的床单气味。书架上留着书和工具,沙发、写字台、电视音响,足够把人关在一个房间里的全部设备都集齐,是伴随自己长大的老朋友们。他打开空调,暖气流随着风扇叶片上下摆动而吹到下面又浮上天花板,屋子其实还是凉飕飕的。看着谢衣在他身边坐下来,无异想他不能再这么任由自己不着边际地扯下去。
      他观察谢衣的表情有一阵子了,自那个因为娘亲在场而未曾解释的联络之后,谢衣一直不大有情绪。在沉默中,无异决定调动了一下自己,集中精神。
      “师父,刚才的联络……不是什么好事吧?” 他终于问。
      “……你注意到了?”
      “我好歹也跟着师父这么久了,师父怎么会因为来我们家生疏而心不在焉。”
      谢衣点点头,似乎没打算瞒他,只是调子有些沉重。
      “是瞳发来的。”他照实讲,“说超过24个小时联系不上沈夜。难怪之前他那么急,我想毫无疑问,沈夜牵涉其中了吧。”
      “果然。”
      几乎就像他之前在心中猜测的一样程度严重的事情,虽然无异完全没有想到是沈夜。某个可能性在他心中成型,不过一旦说出来了之后,好像就会变成真的,令人惧怕。“其实这一路我有在想。”无异慢慢开口,“师父,你说这次会与砺罂有关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
      “那么……他或者与他相关的人,会想要报仇吧?”
      “……对。”谢衣片刻承认了,语气中透露出担忧。很显然,他早已把那种可能列入到考虑范围中。
      “我所能想到的,如果他想要报仇,最危险的是沈夜,其次……”
      他顿了顿。不过无异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你。”谢衣的话音最终还是落下了。
      无异耸耸肩。
      “所以那些袭击我们的东西会盯上我,倒是说得通。”他一副无所畏的样子在脑中仔细搜刮了一下,“沈夜他不会真的有事吧?”
      谢衣抿紧唇线,“他很强,而且有华月和沈曦在,他不会乱来。”
      “这样啊。”
      无异交叉起手指,“那师父会担心我吗?”
      “当然会。”
      “其实我可以帮瞳的忙,找到沈夜之类的——”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谢衣打断他,仿佛又自觉急躁了,跟着解释。“那很危险,刚才都是假说,我们无法确认它是真的。我也不清楚沈夜是否会对你不利。”
      无异低下头。“我想他不会。”他小心地开口,“毕竟他跟师父一样,都是为了族人的幸福快乐。好像……后来我也尽最大努力做了同样的选择。呃,我不是非要怎么样。如果师父不喜欢跟他打交道,那就算了。”
      “——不是我的问题。”谢衣缓慢地抓了一下头发,“是,既然说要查,这里也逃不过去。”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无异有些杂乱无章的想法,但谢衣此刻大约并不会仔细听。所以他也没能组织好语言把它们严谨地说出来。谢衣的侧脸显得有些苦恼,此情此景在无异眼中忽然丛生出了别的枝干。与他们要做的事毫不相关地,他被谢衣头发上湿润的闪光吸引住了,长发难干透的水在谢衣脸上亦泛出潮湿气,在这近处看便格外清晰。无异晃晃脑袋叫自己清醒。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谢衣注意到了他的沉默,或者说他忽然不再继续的呼吸节奏。“怎么了?”他问的时候,恰好无异正在挣脱那个目眩的情境,谢衣转过脸来的同时两侧的鬓发便有细微晃动。“不,没什么。”无异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拙劣的伪装成分,但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你哪不舒服吗?”
      “真的没有。”
      无异为自己要反复解释而感到羞赧。好在他脑子转得还算快,虽然转的都不是地方。“师父,你为什么留长发?不觉得麻烦么?”他仓促地问,这与他发呆的原因也不无关系。
      “这个啊。”谢衣略略眯起眼,“最开始只是懒得剪。后来因为偶然在梦中看见自己的样子,就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去了。以为和他一样,也许能想起些什么。”
      “的确是一模一样……”
      无异没再继续直视。仔细想来,连沈夜也相同,留着与印象里毫无二致的长发。瞳倒是比他们豁达,如果有机会问,瞳一定会说自己绝不沉溺过去,大致就是给人留下那种印象的男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计划起了改天是否要与瞳会合。谢衣给他打了个电话,无异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瞳最终也没让他们过去,只是不太冷静地说有心不如去调查沈夜的办公室。谢衣同意了。
      “他听上去很着急。”谢衣不无担忧,“我还从没见过瞳那样。无异,你累吗?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学校一趟,瞳有些想法,我也想快点确认。”他提议,“是不是有点鲁莽。夜里开车也不大安全。”
      “没关系,反正在家无事可做,吃得又撑死了。”无异一口答应。
      他乐意跟着谢衣的节奏来——他总是乐意的。尽管这种感觉某种意味上几乎快要危险地变质,但是无异最开始不在乎,船到桥头自然直。后来他就没那么乐观。
      夜里马路上空无一人,交通灯只是象征性的,比平时切换得更漫长。一路开着不知不觉还挺快。花了半个小时到校门口,进车的大门已经关得严实,值班保安在呼呼大睡。无异把车扔在路边上,锁上车门感觉自己有些大意:没能停到地下车库所以要徒步走上几百米,但这天气格外冷,又干又烈,气温大约零下十度,夜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师父你冷吗?”他第一反应谢衣又穿少了。
      “多大事,马上就到了。”谢衣的语气不甚在乎,“你冷吗?”
      “不是我……”
      无异想了想,下决心扒拉两下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不打招呼地给轻装简行的谢衣缠上,绕两圈,手指擦过脸颊的皮肤和领口,一丁点触感竟沿着神经窜到脑中枢,轻微的痒。他低头打个结算完事,一抬眼就撞见谢衣吃惊地望着他,隐约的呼吸凝结成白气,洗发水香味闪烁着,顺着空气冷冷地飘来又变暖。无异便勾勾嘴角,假装自己什么亏心事也没做。
      “走吧师父。”他毫不在意地迈开脚步,“你可别又取笑我。”补上一句。
      他不敢回头看。
      但这也并非什么错事,他有些心虚,不是因为做错了,而是纯然的关于他自己的心虚罢了。他听见谢衣没有多说跟上来,办公楼笼罩在安宁里,时不时有鸟叫。他不知道方向,只能等。冰冻的空气钻进他的脖子,他却觉得热。
      门已经锁了,谢衣掏出钥匙打开。到了楼里他没把围巾摘下来,让无异几乎是一瞬间松了一口气。那个厚厚的、深红色的针织物把头发也包裹在其中,他想谢衣会不会扎得挺不舒服。各种有的没有的、反复交错的想法忽然凭空绕在他的胸腔里,和他的脚步声一起回荡。就这样,他一不留神撞上了谢衣的背,熟悉的清淡香气——或者是撞的——令鼻子发酸。
      “啊、师父,对不起。”
      无异慌忙道歉。
      谢衣倒是站住了没被他怎样,回过身来,眼神也说不上疑惑,更多的是别的。
      “……你想什么呢?”他在周身空空如也的漆黑里带着回音问,幽暗中,只有虹膜上有两点微弱的亮光。
      “呃……”听上去并不是在责怪自己,无异寻找了一下词汇,“没什么,就有点走神。”他解释。
      “是吗。”
      很显然谢衣并不真的相信这个答案。
      到了铭牌上写着“沈夜”俩字的门口,跟瞳说得一样,门没有锁。一股常年没人的闷热气息扑鼻而来,暖气烧着,也不算太冷。谢衣摸到大灯开关打开,房间点亮的一瞬间,无异从书柜玻璃门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头发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样子。这么看去沈夜的大部分书籍都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常翻哪些,一眼便能明白。
      但谢衣并未着急检视那些东西。因为渐渐热了,无异脱掉外套,面前谢衣也解下围巾,折了两折放在待客的沙发上,各自沉默了一会。他们是怎么慢慢发展成这个面面相觑的状况的,无异不甚了了。
      “师父,我们从哪开始?”他用了一种类似请示的语调打破空气。
      “什么?”无异没想到谢衣意外地愣了一下,“啊,好。”谢衣答应。
      但谢衣刚要去查看写字台上的东西时,又反悔了,回头的表情染着某种程度的平静。“无异,你没什么想说的吗?”他问。
      “我?”
      无异一卡壳,以为谢衣是指沈夜的事。
      他随之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刚进来的几分钟全忽略了这里到底有什么、长什么样子,此刻实在没特别结论,只是心中也确实有个猜测盘旋已久。“呃,之前师父说的,对方利用发表论文这个途径想要引特定的人出来,这个特定对象除了是师父,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沈夜。毕竟与流月城相关,还能拿到那些论文的人……是这样吧?”
      “啊?嗯,对。”
      谢衣赞同,同时一瞬带着并未意识到无异会讲这个的表情。无异看见了。
      他却没多做停留和解释,而是顺着往下走,背过身去拿起写字台上的文件叠到无异面前。“你看。”他提示。无异走过去莫名其妙地犯了犹豫,最终还是凑到谢衣身边,克制着一些隐约沉积、没有来源的微弱冲动,然后在资料上捕捉到那些前世论文的概要们。
      纸很新,他能想象出这些东西只是被沈夜匆匆瞥过。沈夜一定立刻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师父你说……”他垂下眼睛,“那个在实验基地帮助我们的人,会是沈夜吗?”
      “我就是来确认这个的。”谢衣轻微地叹了口气,“现在越来越不懂。”
      “瞳去哪里找他?”
      “不清楚,他们两个有他们自己的联系方式。不过说到这些人,白天有空我想去看看华月,你去不去?”
      “嗯。”无异点头,“可以的话。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看见我。”
      “据我猜测,她们对从前的事毫不知情,华月也只当我是沈夜的学生。”谢衣琢磨了一下,“沈夜也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瞒着她们?”无异松一口气,“那得谢谢他。”
      他还记得是自己给了华月最后一击。
      谢衣稍微笑笑,“现在这条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你就当所有人都不知情,也许这样能轻松些。我想沈夜跟瞳也不会跟我们分享他们对此的看法。”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本是无心。
      无异却片刻停住了。一种他从来不曾考虑过的感觉爬入了脑海:原来他们被那颗已经扔掉的石头默默绑在一起,变成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就是这样,这感觉忽然给了他答案。这几天他一直在谢衣面前有轻微的不知所措,是因为他们共享一个没人相信也不一定是真的的秘密,在那个世界,他只有谢衣一个亲人。无异被这个体认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何况在那之中,谢衣对他如此重要。他唐突了,但一切出自不由自主。“原来如此……”无异不小心脱口而出。
      “什么?”
      “没、没什么。师父,要拿什么东西吗?我帮你拿。”
      “不必,这些我们都有。”谢衣看他一眼,之后抽出手机按了几下,“现在瞳的猜想已经被印证,我和他说一声,听听他到底想要怎么做。如果有什么特别需要的再回来拿。若说回去之后的事,可以试着着手调查流月城其它人的下落——真的存在的话。”
      “好。”无异附和。
      在他们的毫无自觉里时间静静流逝,墙上的挂钟擅自走到五点。假如是夏天,此刻天一定已经渐亮,不过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太阳出来之前清冷的寒意透进墙面。“回去睡觉吧。”谢衣放下电话伸了个懒腰提议。他走到沙发那里,穿外套时伸手便碰到围巾。
      无异看见谢衣有一瞬的踌躇。
      “戴上吧师父。”他反应过来,试图轻松地在谢衣背后两步远说,“大冷天的,你给我我也不敢自己戴。”
      “……好。”
      谢衣背过身打上围巾,没再说关于它的事。无异跟在后面,坐进车里差点忘记开空调。到家的时候天仍未明,无异把谢衣推进房间,然后打算自己睡客房去。
      “你确定?”谢衣追问。
      “不然呢?”无异挺坚决,“师父,这点事你就别客气了,好歹让我尽尽做徒弟的义务。”他明知这不能算是义务。
      “……你真的没什么要说的?”谢衣复又说。
      他听见了,这不是谢衣今天第一次问类似的问题。
      无异不由得心脏发紧,意识到自己也许在师父之前问的时候就会错了意。轻度的恐慌泛上来,头一回开始害怕是不是什么都已经被谢衣看在眼中。但所有动摇明明只是自发而只在脑中蔓延的,应该没有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才是。“我……哪不对劲吗?”无异带着心虚问。
      “这个问题我也想提。”谢衣声音稍低,“我哪不对劲吗?你一直……”
      随后他们就卡在了这里。
      在这时刻纯然的无声变得难以忍受。无异张了张嘴,可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谢衣也没说下去,摇摇头放弃,“没什么。那我睡了。”
      “……嗯,师父好梦。”
      无异替谢衣掩上门。
      “好梦”?
      他此刻并不清楚自己说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因为可能真的不仅仅是一个客套的问候,但究竟代表什么并不在无异能够定义的范围内。无异所知道的仅有不知不觉中变化发生了,在谢衣面前,无异总能或被动或主动地发觉变化的存在。
      试着回想自那条回荡着钻头声的楼道里遇见谢衣之前的生活,无异发现丝毫也记不起任何鲜明的事件。那一定就是变化所在了——当普通平常的日子不再稳定均衡,而这一切与另一个人息息相关的时候。
      他无从判断,因为无异从没有过类似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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