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章五 ...

  •   他从前从镜子中看着自己,是镜像,左右相反。现在他知道左右正确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总觉得跟镜子里的相比有些超越服饰和年代的、古怪的差别。大概是表情吧。面前这个乐无异看向他的眼神意外地沉着,这不像是自己可能会有的表情,但是毕竟这个乐无异的人生中充满生离死别——他知道他的事情——和他相比,自己也就是一个小孩子。
      “你是乐无异?”无异问。非要这么问自己真是个奇妙的体验。
      对面的乐无异认同了,“是我。”
      “呃……我跟你好像不太熟?你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吗?”无异试图这么轻松地说,。
      “没有。你忘记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知道的事,你早就全知道了。我能跟你说话,不过是拜你的脑子想要跟我说话所致。这是你自己自发做的梦。”那个无异回答。
      “那……好吧。”无异挠挠后脑勺。“老实说,我觉得我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总之现在一个也问不出来。也许就这么生活下去更好,你觉得呢?”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你确实是我。”
      “其实……我本来也想着若能如此相见,总该有一大堆的话想要嘱咐你听,但是真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说的对。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许就这么走下去会更好。我知道你……与我相同。”
      “那么,就这个?”
      “就这个。”
      “好,无论如何很高兴跟你……跟我自己见面。我绝对不会再让师父从我面前消失了。不过,你的师父呢?”
      乐无异轻轻一笑。
      “你又忘了,他就在你面前呀。”
      “我……我分不清楚嘛。”
      “你就这么理解吧。”乐无异走近他,身体相交,融合,逐渐分解。他最后的声音在半空中。
      “你就当我沿着一条河找师父去的地方,找着找着,我就变成了你。”
      “哦,我懂了。”
      无异对着虚空回答。
      堵在胸骨当中那块东西开始消失。
      然后他发现自己置身在医院中,左脚上被夹板卷紧了,不能动。他刚被告知那两个开车过来救他的男人名为沈夜和瞳,都是谢衣在学校的长辈,但俩人到了医院就转身走人,说谢衣会说明,完全不打算做任何解释。谢衣也没拦着他们,剩给无异半头雾水,坐在含混的黄昏里动不了地方。
      面前的医生戴个圆眼镜,人挺有意思,吊儿郎当的。“你这一点小破事,回家歇着吧。送你来那是你朋友?你哥?叫他多买点蔬菜水果,别听网上乱说瞎补钙。你这年纪有个一个月怎么也长好了。”
      无异连连答应。走出诊室,看见谢衣在一群大小媳妇开了火似的嗖嗖乱窜的目光里抱着胳膊靠墙站着,等他。见他出来,露出一种绝不仅仅是宽慰的解脱表情。想到他若干天前还说过“他们没恶意”,无异“噗哧”一声差点笑出声。“师父,咱找个能坐的地方先打几个电话。”他提议,谢衣点点头,“好。”
      但那个若干天前的谢衣和他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哦不,上辈子有其它事。好吧,那就很久以前。
      谢衣给他拿过之前买好的拐。无异接过去,习惯了习惯,发现自己还会走路,没来由地庆幸万分。住院楼楼下有个花园,病人们穿着病号服,散步,或游戏,表情各异。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神色天真愉快,没有人觉得生病是一件坏事。无异在板凳上坐下来,谢衣扶了他一把。
      “我、我自己能行……”他打了个结巴。
      “……哦。”谢衣并没多说。
      “师父,不过就是磕碰了一下,歇两天自己就长上了。我受伤不是你的错,你千万别多想。”
      “……我没有。”谢衣听上去几乎是在辩解。
      “那师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谢衣斟酌了一下,“时间过得真是快。”
      他话音落下,无异按着瞳借给他们的备用手机,动作一停,但最后,终于还是不知道怎么接话,直到电话打通。他联络了安尼瓦尔,狼王说大部分人都借着那场江水倒灌游了出来,虽然也有人被砸伤,不过大家经验老道,顺利活着。无异放下心。听到他好,安尼瓦尔的声音里也透露出同样感情。他们两个隔着电波,谁也没能直白表露对对方平安无事的感激。“谢先生呢?”狼王问。“和我在一起,他没事。”无异稍微偏过头。
      “好,你等着,我这就回市区找你们,赶紧回家才能好好休息。订明早回去的票可好?你的脚是不是不能上飞机?”
      他一连串的说完,问题噼里啪啦往无异脑门上掉。无异脸带无奈,“你太紧张了,安尼瓦尔。你们不用个个都把我当成个重病号似的……”
      “我们?还谁?”安尼瓦尔的语气充满责备,“你以为伤筋动骨是小事啊?不好好养小心变成瘸子。”
      无异受够了这种吓小孩似的威胁,只得一直好好好地应声。挂下电话,他又给娘亲打了一个。傅清姣听到他大白天来电话还挺奇怪,说儿啊是不是人在外面钱不够花?你可要照顾好谢衣,那家伙与世无争的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
      无异眼眶发潮。“没什么,娘,我就是突然想起你了……”
      “哎,你一肉麻,准没好事。说吧,又犯什么错了?”
      “才没有咧。”无异辩白,“至于师父,娘你要是看过他打架,你就再也不会说什么他会被欺负之类的话了。”
      “娘没看过。你们跟谁打架了?”
      谢衣看了他一眼。无异微微一惊,意识到他看谢衣打架是上辈子的事——如果他已经习惯了上辈子这个说法,虽然这辈子谢衣也很强。“没、没有。”他快速转移话题到土特产上,试图把这个错误掩盖过去。傅清姣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来来回回纠缠了好一会。待放下电话的时候,无异已经完全闹不明白自己刚才在感伤什么了。
      “上辈子她是我后妈,这辈子还是我后妈,管后妈不后妈,总之还是我娘亲。”无异自嘲般地唉声叹气,他是故意用这个说法的。每次提到辈子不辈子,他的心脏都奇异地一紧。明明不愿意提到这些,可是非提不可的时候,又试图让它显得轻松,说出口就变成古怪的语调。谢衣当然听出来了。
      无异就在这粘着的空气中变得不确定。他把手机递给谢衣,“师父,你有什么人要联系吗?”
      谢衣摇摇头,“没有,这次出来没告诉任何人。”
      “是吗……”
      夕阳渐渐沉没下去,隐没在山背后,是他们来时的那个方向。均一的橙色像水一样弥散开来,漫过谢衣微微眯起的双眼。无异看着他的表情,再一次是这样的瞬间,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地,觉得他师父是个独一无二的好看的人。他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有这种蠢想法呢?特别是在这种时刻,他甚至无法把面前的谢衣与多余记忆里的那些进行比对,因为记忆终究只是个概念,只是个重温时会被情绪攫取至深处的模糊故事,而面前的谢衣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你在看什么?”谢衣忽然转向他问。
      他就这样撞见了那双眼睛,却又不仅仅是那一双似的,伴随着那个曾经用剑尾把他击出废墟的那一双、圆月下告别前仿佛在说永别了的那一双、掌灯临走,叫他傻徒儿的那一双。他在顷刻间反悔了:怎么能把面前这双眼睛,和那些个无数或无奈、或坚决地看向他的眼睛分开对待呢?他怎么能做到看这个人的时候,不想到那些残像呢?那些东西与自己毫无关系,却又息息相关。他要听到另外一个自己的嘲笑了。
      “我只是……师父,我只是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你。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不愿意去想。但是……”
      “这没什么不对的。”谢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因为我也会想。”
      他说,在无异的胸中再次激起回声。
      “那,”无异迟疑地开口,“师父所想的那个我,是什么样子?”
      他脸上的热度有一点上升,这个直白的问题,让谢衣瞬间非常惊讶,但旋即微微一笑,那个冷静的面具便化开一个角。这是这几个小时以来,他一次直视着无异,不抗拒表情的变化。无异知道停止的时间终于开始继续流动了。
      结果谢衣从不会轻易放过他。
      “秘密。”谢衣一笑说,眼睛里换成狡黠的光。
      在太阳沉下去的时刻,呼啸而过的鸣笛跟着无异大呼不带这样的师父欺负我。暮色四合,晚风带着夏花的香气。他光顾着喊冤,没注意到谢衣多看了他数秒。
      然后谢衣脸上展开释然的表情。作为一个标准的傻徒弟,无异当然也没看到。
      他们回到家中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熟悉的小区,熟悉的楼道,熟悉的摇摇摆摆走在他们前头的馋鸡,一切都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有看着这些的人。无异执意不让谢衣帮忙,自己逞能把行李搬到客厅去。谢衣对此毫无办法。
      “那……晚上来做饭?”走之前谢衣问。
      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无异忙不迭地答应了,心说当一辈子厨子果然是挺好呀。
      他补了一觉醒来,渐渐愈合的外伤泛着一点麻痒。正是下午,因为懒得去超市,打电话差人把食材送来了。无异活动活动膝盖,确保血液还在循环,然后早已适应了似的拄着拐,提着一口袋红红绿绿的蔬菜和肉拐到谢衣家门口,拿钥匙开门,随后将食物和饮料分门别类扔进冰箱,或留在灶台上待用。谢衣还在卧室里睡,毫无防备地,他的半张脸埋在空调被中,散在一旁的头发下面露出后颈一点晒伤痕迹。无异于是叫馋鸡噤声,静悄悄地掩上卧室门,一个人踱到厨房准备晚饭。
      馋鸡很配合,除了烫猪脚的时候满眼冒绿光、一脸跃跃欲试想要上去啃的模样,被无异一手指头打回去之外,基本只是在旁边看着。“别吃生的。”无异一边教训它,一边往碗里倒料酒,即便它应该没有人类那么娇弱。
      他没法靠单脚站着,悄无声息搬了张吧台椅到厨房垫高,还觉得自己怪聪明。糯米事先在一旁洗好泡上了,他拿出两只整只小鸡,冲不明所以的馋鸡威胁地挥了挥,然后砍掉鸡头和脚爪,脚爪扔到冷水里开火煲汤。剖开肚子取出内脏,开水龙头洗干净里面,又切葱、姜、蒜、人参,一并和糯米一起填入鸡腹,最后合上口。“啧”了一声,欣赏一下自己的准备工作。
      馋鸡见怪不怪地在旁边看着。“你就不怕哪天我也剖开你填上馅放锅里炖?嘿,你那是什么表情?……也对,叫我上哪找那么大口锅去。”他笑。馋鸡傲慢地扭过头。
      汤水熬的差不多后,无异拿出两只砂锅分了,大火烧开。而后放入生鸡,浇上佐料、辅料、随时随地揣在兜里的万能酱汁包,封上盖子拧小火。馋鸡伸出翅膀来抹了抹他的脑门,无异才发现自己一头是汗。所幸耗时间的都已完成,现在他可以回到空调房里吹吹风,干等东西炖熟。
      在这一串他熟悉的动作里,无异觉得自己脚踩在地面上,也许这就是他真正所拥有的东西,除此之外,可能再没有别的了。从前忽视和轻易带过的事,现在在眼前放大无数倍。他想起安尼瓦尔头一次吃他做的饭的时候那一脸狼吞虎咽的夸张;和谢衣虽没多说、但总是比惯常多回碗米饭的模样;更别提娘亲到处含蓄地吹牛,每当他在家的时候都不让厨子进门。无异陷在沙发里,开始意识到自己还活在这个能碰到的世界,与出发去巫山之前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无论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他盯着无声的电视新闻,有些恍惚,打着盹的时候差点没注意到谢衣出来了。谢衣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苦笑地摇摇头,“吃习惯了你做的,再也吃不下自己做的可怎么办?”“好办,”无异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以后师父的饭都交给我就是了。”他颇有自信。
      关火,去掉熬到没味的姜片,浇上调味粉,两人一人一只砂锅,空调调到最低,还是吃得汗流浃背。无异抽张纸巾擦掉满嘴油,谢衣叫他坐着别动,把餐具扔进了洗碗机里去。回到书房时,天还没黑。谢衣打开灯,拉梯子过来,无异接过他一本一本抽下来的书,俩人就往地毯上一坐,开始顺着找。
      “就是这。”谢衣指指烈山部的词条,“你可有印象?”
      无异摇摇头,“不太……跟流月城有关系吗?”
      “嗯,你知道流月城?”
      “只知道好像是个敌人一样的地方。我是不是去过那里?”
      “如果后面有一本上的记载没错,你是去过。”谢衣沉吟了一会,“先从这里开始吧。你看得懂?”
      “呃……”
      “无妨,我解释就好了。”
      他跟念个故事似的,讲着起承转合。神农之血,伏羲结界,祭司,心魔,矩木,都是听也没听过的词。明明玄乎其玄,明明听不信服,但无异知道,也许那些都是真的。到了最后,他只听见谢衣声音很好听,陌生的故事变成已知的故事,纵使没有实感,还是已知。
      “……这本,是我开春刚刚找到的,说的就是你。”
      “啊?我这么有名啊?”
      “你世袭了定国公之名,参与了那场战争,又是皇帝的朋友,若是没有那才奇怪。”
      “……哎,说的也是。”
      无异接过那本绿色封皮的影本,名字大约是定国公传,说的并不是他父亲,而是他自己。史官虽不至溜须拍马,但难免有些只捡好听的,用一本正经的腔调写出来。少时轰轰烈烈地战胜流月城一役;帝即位后,袭定国公;联合西域狼王,复兴捐毒国,与龙兵屿互通,令西域与中原维持和平数十年之久;大偃师谢衣之徒,潜心偃术,利臣民后世;病殁,时膝下无子女,帝哀甚,后人争相传颂。这要是放到今天,就跟被新闻联播念悼词似的,令无异看着都想笑。
      “师父,这里提到了你……”
      “嗯。”谢衣点点头,“我看到了,当时想联络清姣姐,只是问问你的事,毕竟这种记载都不可尽信。结果正好房子到期,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师父,有没有哪里专门写你?”
      谢衣摇摇头,“我是流月城中人,记录恐怕早已随着城灭而一起消失了。当然,偶尔在一些地方,会像这里这样出现我的名字。我几年前初次看到这样的记载,以为是巧合,后来反复遇到,又偶有梦与现实混淆不清,才开始一力调查。”
      “原来是这样啊,那道理来说,我跟师父岂不是敌人?可是我有印象……不是这样的。”
      虽然缺乏细节,但一些事姑且算是串了起来。无异挠挠后脑勺,他天性乐观,本不愿深究,假如是别人的事,或真相太无趣,没准此刻真的置之度外,假装只是一段插曲般囫囵生活下去了。只有一件,他模模糊糊印象,自己曾被谢衣救了两次,且谢衣对他非常重要,这一次,绝对不能失去。纸面上根本不会写这些东西,他的问题统统没有解决。他知道谢衣不是敌人,从来就不是。可是他——若按这定国公传所言——令流月城被埋葬。
      “师父……”无异嗫嚅了半晌,“那些咱们没来得及从三世镜里看到的……你打算继续往下查吗?”
      “打算。”
      “那……能不能算我一个?”
      谢衣看了他一眼,“师父出门,哪有徒儿不跟着的道理?”
      无异一怔,花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在心里念叨妈呀我的师父实在是太帅了,然后方出口兴冲冲欢呼了一声。“先把你这只脚养好。”谢衣无奈地补充。“自然自然。”无异满口答应着。
      不知不觉中已经晚了,无异看书看得晕晕乎乎,又懒得起身,探头探脑四处研究起了谢衣书架子上的活动装置。他分明意识到如果是那个当定国公的自己,这些东西都是小意思,遑论师父大偃师谢衣。不过现在看来,一切都有趣。谢衣站起身来,抬起唇角问你不会连这种级别都要看图纸,无异鼓着腮帮子盯了半天,然后自认为可以无需拆开而搞清楚这结构,抽出纸笔涂涂抹抹,大致画出草图。谢衣瞥了两眼,什么都没说。无异知道这就意味着合格。
      耶。
      “罢了,若你要跟我一起查,有些事得告诉你。”
      结束了轻松时间,谢衣面色略严峻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锁柜中的其中一个小格子,自然还有些机关,他摆弄了两下,最终拿出来的是一个薄薄的档案袋。
      “你想好了。”他有些犹豫,“这可能非常危险,我还不能预计。不过看了这些,你也许就没有脱出这件事的出路了。”
      无异耸耸肩接过袋子,“巫山一事,我早就跟师父一条船了,现在要想离开哪有这么便宜。”
      “看你自己。”谢衣超乎寻常的认真,“你是否想离开?”
      “不,我不想。”未等谢衣说下去,无异绕开绳子抽出文件。前面的密文只是存档用。一张一张翻到最后,译文不长。
      很眼熟的信息。
      “雩风?”
      这名字他记得,并分辨了一下究竟是此世记得还是彼世。
      “是我以前住一个大院的邻居家小孩,也是我那个消失至今的学生。”
      “我想起来了,师父之前提过,果然是想查查那个机器?”
      “是。有个奇怪的问题:他所查到的那个类似于前世的信息发生在15世纪。我们两个在三生石中看到的都是一千二百年前的事,没有中间的,大致可以猜测,这次转世间隔了一千二百年,而他显然比我们短的多。当然,有可能是他没来得及看到更久之前的,就遇到了麻烦。”
      “这个人,我有印象。他应该是一个……敌人,对。”
      “在你尚是定国公的时候?”
      “呃,应该是更久以前。”
      谢衣点点头,“有意思……那么,有一件事你最近要做。”
      “师父吩咐。”
      谢衣把纸卷成卷轻敲了敲无异的脑门,“学英语。”他公布。
      无异张着嘴半天。
      “……师父你别看我这样我iBT可是考了一百一。”
      “iBT有何用,雅思还好点。”谢衣瞥了他一眼,“你须得把自己练成土生土长的伦敦人。”
      “是,徒弟知道了。”无异抱住头,心中发出惨叫。堂堂定国公,到了21世纪居然还要学洋鬼子,时代真是不同了。

      ***

      往往沈夜是拿瞳与谢衣没办法的,他活得越久,越认清楚这一点。由此及彼,谢衣那个徒弟也从来没能让他省心。那个乐小公子就像带着不合规矩的光环似的,出现在哪,哪就一团糟。偏巧谢衣还无论何时都捎着他,纵容着他。也对,徒弟都是师父的心肝宝贝,对沈夜来说又何尝不是。
      消毒水抑或是医用酒精味扩散在半条楼道里,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瞳拿了一小瓶矿泉水过来。沈夜接过水,拧开喝下去。“你又一个人乱跑。”他责怪,瞳则从喉咙里发出轻笑,“一路都是电梯,我不会摔下去的。”
      因为一只眼睛不能见天日,他的远近感也跟着彻底消失。沈夜很好奇,他在每天生活里是否就像一个人在画里走,二维的,景色变成连续的片状物,一抬脚就进了一个新画框,如何回到原地却辨识不出。他曾背着瞳默默遮掉一只眼睛做这实验,终于因为实验地点太过熟稔,无功而返,平白招他自己哂笑。
      隔着一扇门,病房里面,华月正枕在沈曦的床边歇息,这个场景沈夜早已烂熟于心。若说同样的事总是一再发生,今次毕竟还是有所不同。沈曦会长大,也记得他,只是天真无邪,医生说她的心智不会再成长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夜有心理准备。毕竟他是做着沈曦和上一次一样糟的预备来到这世上的,并非他不念着亲妹妹的好,实在是沈夜从不对命运的公平有任何指望。现在,他已经足够满足,华月不准他探视沈曦他也无所谓。她们觉得幸福就好,要沈夜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不进去吗?”瞳问。
      沈夜摇头。“至少让她们不要再一次卷入这些事,至少她们两个。”
      “我可是看着你没有阻止谢衣。”
      “也许没有本座替他决定谢衣可以更好。本座对谢衣纵有为人师之责,却不能捆着他。”沈夜离开病房门口,“但这两个女人,我捆定了。只要我沈夜还活着,就不能让她们两个擅自受到一点伤害。”
      “你这一次,真是坦率多了。”
      “是吗。”
      瞳心知肚明,沈夜被谢衣逼到无法可解,将他做成活傀儡七号的那一百年,不过是他既对谢衣也对自己彻头彻尾的伤害。因此这一次面对谢衣,沈夜怯懦了。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大人,既不能拉下脸来道歉,又无时无刻在微妙的地方讨好着自己的孩子。对沈夜来说,那就是纵容——与他形容谢衣与乐小公子同样的词汇。瞳知道这些事说出来无用,不如看着。况且,对沈夜来说仍有空洞从未填上,可能也再不会填上了。
      沈夜踱到医院后院,挨近停车场,摘了几支花,握成一束留在树下。他从不找一棵特定的树这么做,也从不在自己家或办公室露出端倪,是因为他不愿看着花朵徒然累积,衰败枯萎,零落成泥。况且这样一来,他也许能在想起来的时候,让它们代替自己留在所有经过的地方。不管她现在是树叶还是空气,都令人宽慰。但愿她仍未消散。微小的一日已组成千百年,这心愿不过是个笑话。
      “瞳,你可后悔被我拉进来?”他问。
      瞳抱起胳膊。
      “你每次问他人是否后悔,可曾收到过‘不悔’以外的答案?”
      “也是,这还真是讽刺。”
      沈夜微微抬起嘴角。他极少不带冷意地做这个表情,瞳挺新鲜,看了一会。沈曦的例行检查报告出来了,手下帮他取了送来,沈夜翻开它,上面写着一切正常。一个令人束手无策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无法改善。也许直到有一天沈曦忽然垮了,他才会怀念并珍惜起这个一切正常的判断,但应该不是现在。
      他稍许沉浸在自己的无能为力中,瞳拿过沈夜手上喝剩的空瓶子扔掉。“有两件事。”瞳在他背后开口。
      “说。”
      “一个是昨天雩风的发信器忽然传回来了活动信号,如果不存在有人盗窃并篡改了程序,那么这意味着他活着。”
      “这件事你告诉谢衣了?”
      “我想没什么不能说的,就说了。”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当时谢衣回了一趟学校,把一些东西转移给了我,他的意思是叫我保管。硬件锁和加密都是谢衣自己做的,大概我们没人能解开。不过他从学校搬走的远不止这些。我大致上做了一个排除法,他拿走又没交给我,也就是说带在身上的,是关于砺婴的所有关键信息。”
      “他只是乐意去找他的上辈子的记忆,这跟砺婴又有什么关系?何况砺婴早已堕出轮回之外,永远死了。”
      “我想这只能去问他本人。”
      “也罢。”沈夜按按眉心。“你看……他可想起全部了?”
      “很难定论。”
      沈夜沉吟了半晌。
      “瞳,你派人帮我跟着他,他自己甘冒大险是他的事,别让他跟他那徒弟死在不该死的地方。”
      “是。我想亲自去。这只眼睛,”瞳摸摸眼罩,“也许能派上些用场。”
      “你平时只有一只眼睛……”
      “不碍事。”
      沈夜看向远方山峰模糊的影子,知道这些人一旦下了决心,都由不得自己改变。他无可奈何。
      “你也一样,别给本座死得太快。”
      瞳微微一笑,“刚才还用‘我’,这会又用‘本座’了。”
      沈夜看了他一眼。瞳欠欠身,“属下僭越。”
      沈夜摇摇头,“你说的对,大祭司这个虚名都不再有,‘本座’与否,不过是一时改不过来罢了。”
      他拿出遥控锁,打开车门。瞳默默地跟了上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