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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   瞳不喜欢夏天,因为一出汗戴着眼罩很难受,所以只好随身备个十几副备用的,看上去就像个眼罩狂魔。然而今天沈夜并未嘲笑他,而是黑着一张脸在生气——字面意义上的。仔细回忆,自己最近没有得罪这位祖宗,瞳只得放弃瞎猜,问他所为何事。
      沈夜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哈欠。
      “瞳啊,看见自己的爱徒又一次要被他徒儿抢走,心中当真感慨万千。”
      瞳抿嘴一乐,“谢衣有他自己的想法,若他跟你分道扬镳,那么外人谁也拦不住。一千二百年前拦不住,不能怪乐无异;如今也一样。”
      “可是本座倦了。”沈夜按按眉心,“罢了,目下与他也无甚利益冲突,随他去吧。”
      “你为何不告诉他?”瞳问,“如果你对他讲出全部,他现在何必这么辛苦?”
      就像被问到一个早已想要回答的问题一样,沈夜的唇角略透出得意。
      “你我都知道,无知是多么幸福的滋味。”他说,“本座这次不想再过多插手他的人生了。如果他要找回来上辈子的事,就去找。后果他自己负责。”
      瞳无奈地叹气,“明明知道无知是种幸福,还要全盘告诉我,真是不把我当外人。不过我想,你八成是对你那徒孙也有些兴趣?”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叫本座怎么把你当外人。”
      沈夜把玩着手中的钢笔,“你不明白,他们真的非常相似。谢衣从前也是个较真的人,快乐,但是较真。现在他不笑了,每次来见我,甚至每次来学校,都板着一张脸。你见过他和乐无异在一起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吗?”
      “没有。”
      “你应该去见见。”沈夜的钢笔在办公桌上戳出声响,“当初烈山部行至陌路,所有人都死气沉沉,他是我们周围最令人宽慰的生机,既乐观,又坚决,多么令人怀念……而后来,我在乐无异身上看到同样的东西。他曾经带给我们的,乐无异有机会带给他。当时未能实现的,如今或能实现。”
      语毕,沈夜闭上眼睛,“不得不说,这令人期待。”
      瞳背向他。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其实是个好师父?”
      “是吗?”
      沈夜反问,当然,不指望得到回答。
      一串钥匙在他手边闪烁。

      ***

      道路难寻,但并非崎岖。意外地,行车进山、徒步前进都顺利得可疑。无异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全世界只有他们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四下杳无人烟,与几个小时前周身成群的游客相比仿佛隔世。
      也许连时间都停止了。
      两岸悬崖如刀削,峡谷深处是雾,看不到边缘。他们等待先锋下水确认情况,在潜水点旁边的岸上扎营。雨还没停,时断时续地向下掉,因此一半不需要进入墓穴的人在帐篷里躲雨待命。
      无异撑伞,跟谢衣站在岸边。水很清澈,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埋藏在山石夹缝下水底的建筑影子——很虚幻。他习惯性拿出手机,却发现没信号。看了看谢衣的,也没有。一片寂静,所有与现代社会的接点一律排除。更进一步地,对讲机无法使用,里面只有雪花噪音。
      谢衣神色严峻。“这地方有些蹊跷。”他说,“恐怕我们来对了。”
      “师父,一会可要跟紧我。”无异捏紧了伞柄,想接着说下去,不过最终还是闭上嘴。
      “放心。”谢衣简洁地回答。
      先锋回来报说只要下潜约20米顺着石缝游就能进入到墓中,里面不知是什么来头,地面坚实,遗石丛生,甚至没有水。墓中能看到天空,空气充足,氧气瓶可以背着备用。安尼瓦尔大奇,但风险减小对他纯粹是好事,想了想,干脆也不再编什么麻烦的队形,叫大家把装备换上,适应适应就下去。
      无异和谢衣确认好氧气,随大部队游到山壁之间,安尼瓦尔纵身向下,笔直随轻微水流涌向出入口,被水草绊住片刻,抽出小刀割了。入口的淤泥、草丛已经被清理干净,无异和谢衣随之一起下沉,到了15米以下,周遭已再没有声音,连鸟虫亦跟着静止。水的颜色是浓稠而惶恐的蓝绿,天空遥不可望。
      无异回头,看见谢衣正紧跟着他。石缝一次仅能容一人通过,他小心调整了呼吸,敲敲氧气瓶示意让谢衣先进去。谢衣点点头,滑入那个未可及的深渊。
      无异从石缝里探出脑袋时,谢衣正拉着石块,在旁边等他。他把手伸过来,将无异拽出空隙,又冲上面指了指。面前一片阻绝前路的建筑石台,无异在一片初始的黑压压中张着眼睛向上眺望,确实是天空和水面,像是另有洞天。
      两人慢慢上浮。无异讶异这山里难道是空的,却已经在漫长的游程中失去了最初的准星。假若真是空的与外界相接,那又何必非要从下面进来,飞进来不是正好。但他头甫一露出水面便察觉了奇异之处。
      这头顶上看上去像是天空的东西绝非真的天空。因为此刻它夜色朗朗,无日月,仅有星辰。
      先前进来的安尼瓦尔正坐在岸上,皱着眉,一脸想不通的样子。无异拉谢衣上岸,发现他们此刻身处一处破败的岩石建筑顶端,能被称之为“路面”的东西已经在数千年腐蚀中不成形状,宛如植物般盘根错节,而真正的植物却又颜色十分鲜艳,不像是活生生存在之物。谢衣伏下身,观察着附近的地势,随后摇头。
      “看来传闻不假……”他小声说,保持着他人无法听见的音量。
      无异看向他,谢衣却并不解释。
      “总之,先按原定计划向深处走,我看前进路线也只有这么一条,大家留神,不要碰到任何东西。”安尼瓦尔发出连他自己都不太肯定的命令,前面的人便跟在他身后,谨慎地跳过树丛岩块。水流声、气压均无异状。除了颜色氛围太过鲜活,还有那个看上去像人造出来的夜空之外,说它是个墓也不假。比想象中早很多,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看似机关的雕像,形貌大多已被腐蚀,但仍能辨识出是位女子,长袖起舞,形容翩然。
      “谢先生,你有何看法?”安尼瓦尔停住脚步问。
      “若谢某所料不错,这墓的主人,的确是巫山神女。”
      “可那神女少说也是数千年前的人物了,莫说存在与否都有疑问,这……当真是个奇迹。”
      “它此刻出现在此地,说不定有什么缘由。”谢衣叹息,“狼王,你们可要做些记录带回去?”
      “当然。此刻得见此情此景,只能说是缘分。不知世上还有多少人能看到这位神女大人。或许我们还能窥见她真正的身世,毕竟神魔之说……很难相信。”
      安尼瓦尔指挥起手下散布设备。“还真是个美女姐姐。”无异盯着石像看了良久,旋即听见谢衣叫他,“无异,过来一下。”
      “来了。”
      他小跑着到谢衣正盯着看的地方,还有几米,正自顾自前进,地面忽然一动。
      “不好——!快走!”有人瞬间反应过来,在石像前面大吼。
      这是坠落之前,无异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没来得及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首先听到脚下传来巨大的隆隆声,面前的建筑中砂石纷纷滚下。无异一惊,视野剧烈震动起来,地表龟裂开横沟。地震?在四周一片呼喊声中,他看见谢衣脚下的石块正在下落,下意识冲着谢衣的方向拔脚跳去。
      抓住谢衣的小臂,自己所站的地方也不再牢靠。紧接着,就像整个大厅都开始下沉似的,地面分成数块,一队人分崩离析,跟着岩群掉往不同方向。无异始终紧抓着谢衣不肯松开,下面是空的。
      人的尖叫声逐渐变得遥远。
      无异强作镇定,瞪大眼睛,他们所落下的空洞漆黑一片。心脏亦悬在半截,短短数分秒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直到左脚率先碰到地面。比起疼痛,无异先听到骨头开裂的声音,经由腿骨直接传到脑中,又急又快。背部落地时虽受益得到缓冲,脊椎却直接压着氧气瓶,砸出清脆响动。无异咬紧牙关,下意识抱紧谢衣,让他落在自己身上。
      轰隆隆地,跟随他们掉下来的落石堵住了身后的空间,余音不绝,沙子溅到了眼里。无异觉得坏了,这下恐怕再也出不去。
      惊魂未定,心脏跳得飞快。“无异?”谢衣反应过来,在四周稳定下来之后打破寂静,“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是巨大的安慰。无异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还环在谢衣腰上,不由得心跳加快一拍,赶忙松手。谢衣方从他身上下来,身体的负重得到缓解,疼痛随之卷上脑髓。
      “我……还好。”无异闷声答,试图调整呼吸。
      眼前的黑暗渐渐稀薄,视觉适应光线,他辨清了谢衣正看向自己的轮廓,紧接着皮肤上轻微擦伤的颜色,以及虹膜中的微光,蓦地令无异镇定下来。“左脚可能伤到了骨头……”他接着嘟囔了一句。
      谢衣看他半晌,“你先别动。这里有风,一定有出口。”
      无异点点头,甬道里一股缠绵的香气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神经。“我们先休息一下,处理你的伤,然后想办法回到岸上去。”谢衣摸着身边的植物,试试韧度,拿出□□,砍断根、干和藤条,三两下削出薄木板,清干净浮叶,用藤条做了绳索。无异不知不觉中盯着他动作,那是熟练而分寸精确的,一切都没有多余。
      这很相似。在香气中,他看到儿时第一次在娘亲办公室见到谢衣时的样子——当时谢衣还是个学生,帮娘亲打着类似喂小白鼠一样的下手,他穿衬衫,不扣顶扣,能把小白鼠喂得跟自己养宠物似的,让无异觉得十分好笑。
      万没想到还有今天这一幕。
      “师父……你觉得这个墓是不是塌了?”无异看着石头的天花板问。
      “谁知道呢。”
      “我们运气真差,一过来就赶上它寿终正寝。”
      谢衣一边磨木板,一边沉默了半晌。“也许不是。”他最后说。
      “啊?”
      “掉下来之前,我看了一眼。”谢衣一边动手,一边斟酌着词句,“那个地震不像是意外,应该是有人无意中碰到了什么机关。岩石裂开的方式……十分整齐。”
      “就是说,我们是故意掉下这地方的?”
      “对。”
      谢衣伸出手,在无异的膝盖上碰了碰。“伤到膝关节了么?”他问。
      无异摇摇头。
      “好。你忍忍,姑且先把脚固定住。”
      他一边向下确认伤处,一边观察无异的表情,没花多少功夫锁定了裂伤的部位。“还好,看上去骨头没断。”谢衣低着头,夹住木板,牢牢用藤条绑起来。“这里的植物怪异,不知道什么来头、能坚持多久。先凑合一下,我去给你弄根拐杖。”
      “师父,我来就行了……”无异忍不住说。
      “——坐着。”
      谢衣不看他,命令到。
      无异只好噤声。
      他确实缓慢地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这里是有出口的,无异暂且放下心,把自己的背搁在墙上。谢衣挑了根够长的木棍,削了削拿给他。无异由此试着站起来。
      “师父……谢谢。”他低下头说。
      谢衣背过身去,掸了掸手。
      “是我谢你。”
      他湿漉漉的发辫粘在背上,口吻像是在自嘲。“做师父的让徒弟为我受伤,也当真是没用。”
      在他身后,用木棍支撑起半个身子的重量,无异一时看入了神。而谢衣回过身,在黑暗中走过来扶着他。“走吧。”
      “没什么大事,我一个人能行……”无异嘴上逞着能,执意一步一拐地往前磨蹭。
      这回廊看起来永不到尽头。无异试着喊了两嗓子安尼瓦尔和大家的名字,没有回应,看来只好两个人硬着头皮走下去。“无异,”谢衣在他身边开口,他架着他的胳膊,离他非常近,无异感谢自己的脸埋在幽暗中,“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了。这次来,我是为了调查一块石头是否存在。”谢衣说。
      “石头?”他接下话,一时忘记了前路漫漫。
      “没错。之前与你说过,我有个学生在国外遇到读取DNA记忆的机器,并因此下落不明。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
      “正是此物。”谢衣整理了一会。“实际上,依照现在的文明和科技水平,很难想象这样的机器能被造出来。DNA中承载的数据量不是任何一个现今的处理器所能负担,否则创造人类智能也就不会变得这样困难。但那位学生又所言非虚。”
      “您的意思是,那个所谓的机器里面有蹊跷?”
      “不错。”谢衣颔首。
      “从前,与这个神女墓绑在一起的还有许多传说。其中有一条,说此墓乃是人皇神农所建,一起被封入墓中的,有一块石头,内含一块三世镜,触者,得窥三世。这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非科学所能解释。然而现在神女墓已经在我们面前,所有传说都有最初的模样,那三世镜纵然没那么神奇,说不定也有什么玄机。”
      “师父你好像一直很在意这些转世的事……是因为什么?”
      “我在意是因读到些记载,与我那学生的状况类同,记载里面的情景,明明发生在上千年前,我却好像常常在梦中见,说的仿佛就是我自己一般。”谢衣叹了口气,“而后来……一时难以说清,你是否相信,我在现实中仿佛又见到了梦里人。”
      “真、真的吗?”
      谢衣慢下步伐,看了他一眼。
      “现下无法确定,但感觉……十分相似。”
      “那个……师父化成鸟,飞过去的人?”
      “是。”谢衣答。
      “这墓中有些奇怪的香气,或能引发幻觉。我在这地方,时能看见我于梦中的模样。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对传闻的质疑究竟是否正确。”
      “对对对,我刚才也看见了——”无异刚想说,想到他看见了什么,又闭上嘴。
      不知不觉中走了很久,脚上一被牵扯,仍有锐痛传来,眼前却不期而豁然开朗。流水声潺潺,涌入鼓膜。
      是个大厅。两岸丘陵入云,星空闪烁,数尊起舞的石像已经损坏,彼此坍塌在彼此身上,有着与进来时那尊石像同样的面容。径直穿过去,正对面有一状似山洞之物,然而已经彻底塌陷,边角处由苔藓封死,甚至长出树来。看来里面已被埋葬了不知多久。
      四下环顾,粗略看去,虽然风并非是从洞中来,但其余地方没有别的明显出入口。看来旅程已到终末。“凭你我二人之力,无法破开这山洞,这次恐怕就到此为止了吧。”谢衣对着塌洞看了一会,声音中听不出感情。
      “师父……”
      无异担忧地看着他。
      “没关系,回去也好。”谢衣低声说,“也许的确是我异想天开……”
      他的表情里读不出失望,但也读不出其他。
      他们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没有怀疑是否还能出去。在寻找出口之前,先被空气中一股难以名状的哀伤浸透。无异是乐观的,他从不觉得他们将被关在这里,况且还有安尼瓦尔和他的兄弟,此刻一定在努力寻找彼此。确实,这一趟充满意外,但谢衣在他身边,此刻并未遭遇什么,他便坚信他们终将回归到现实生活中的温暖安全,像每一次逢凶化吉,皆大欢喜。
      他全没想到。
      一阵微风夹着湿度吹来,带来微弱的轰鸣。谢衣原本若有所思的神色转瞬变得严峻。“无异。”
      “嗯?”
      “你听……什么声音?”
      无异闻言打起精神,这才听见,一种沉闷的、似远似近隆隆声,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在迫近。他起初以为又是地震,因为在忽然一阵轻微摇晃里他下意识抓紧了谢衣的肩膀,但随后他发现这与地震完全不同。硬要说的话,更接近……微型海啸。
      “无异,氧气还够吗?”
      谢衣的声音低得像是纯然的命令。无异估计了一下现在的深度。“没问题。”他说。
      “好。准备好,它要来了。等它到这,我们或许就能明白从哪出去。”
      谢衣目光集中在一处。
      他们整理好潜水设备,声音越来越接近。这是水——纯粹的、汹涌的江水,将把持续千年的异空间击碎四散、浸泡其中的来自龙神的愤怒。“会是我们刚才惊动了机关导致的吗?”无异吞咽了一下问。“有可能,也不排除连夜下雨涨潮,导致外部压力过大,墓穴无法再承受。”谢衣冷静地解释着,攥住无异的手,“别松开。”他说。
      他的手很凉。
      “不会的,师父。”无异说。
      它就这样来到他们面前。
      气势磅礴地,直接击碎了好似幻觉般的星空。夜幕即刻坍塌,翠绿的浪当头砸在开满粉色花朵的树上,万物化作齑粉,成为砂石与水草。若非性命攸关,或可敬畏地欣赏这景色。来不及等它慢慢灌满,一股大力挟着浪花瞬间将他们拍向后方。眼看就要跟尖利的破壁撞上了,无异一咬牙,用空闲的右脚勾住身边一块瘦长高耸的岩石,紧接着又把半个身子贴过去。
      他的心脏重重地鼓动了一下。
      措手不及地,无数画面拥挤着、纷乱着涌向他的脑海,如水如浪。他来不及大喊不对,视觉被直接凭空爆炸自脑海中的光占据,朦胧中他看见水底谢衣的脸,却又同别的谢衣混在一块。那是谢衣吗?在毫不相干的大漠中,月光里笑着看向他,逼他喊他师父。紧接着或是鲜绿的叶子爬满了他,谢衣一柄剑光劈开乾坤,让他站起来,那把温柔又冷酷的剑名为忘川,是一条隔绝前生后世的河。他是乐无异,又不是乐无异,那个乐无异,与这个完全不同……
      “无异,无异?”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个怀抱非常温暖,是师父偃甲房中的味道。他像在记忆的水底,拼了命向上游,又被什么拉拽着,对方不松手。一片湛蓝的颜色来到它面前。
      “馋鸡……小黄?”
      他在水底这样喊,声音却化作寂静的气泡。
      无异的意识最终沉入了黑暗中。

      一丛丛画面,吵闹得反常。
      漂浮,他在下沉中慢慢漂浮。窒息地,无法动弹。
      直到鼻腔被什么板硬的东西附住了,漆黑的空气才重新回到他身体里。他有片刻眩晕,无法睁开眼睛。
      尽管眼睛没有睁开,确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所看到的为何物,究竟是如何看到的,当然无法说个清楚明白。一个白色服饰的男子提着灯站在稍远地方,仔细看,是谢衣的脸。但服饰着实奇怪。又不奇怪,仿佛理应就是这个样子。
      无异低头一看自己,也穿着明明奇怪、又理所应当的衣服。
      “傻徒儿。”对方说。
      是个熟悉的声音,含混着,无异便把眼睛睁开了。
      刺目的阳光直接晒进他的眼皮中,他的瞳孔倏地缩小,复又眯起眼,直至再次睁开。背后躺着的地方很硬,全身亦被包裹在奇怪的潮湿感里。有个声音很吵,在耳边不停鸣叫。
      “唧唧!唧唧唧唧唧!”
      身下是鹅卵石和砂。
      他躺在满布石子的岸边,有人替他挡住阳光,手指插在他头发的缝隙中,确认头顶的温度。
      “你总算醒了。”那人说。
      是谢衣。
      无异喉咙动了动,摩擦许久,方才发出声音。
      “师父,我还是我吗?”他问。
      谢衣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你还是你。”他低声答。
      “师父,我……”无异咳嗽了一声,牵动了全身的神经,谢衣拍拍他的背,把他扶起来。
      放慢并逐次地,他看清了眼前繁复的山水。四周杳无人烟,当然也不是他们潜水下去的地方。但现下管不了这许多,有许多话拥在胸腔,挤在喉咙里,却无从说起。
      他花了些功夫意识到自己正在呼吸。
      “我可能遇到了你说的那个石头。”无异决定先讲这个。
      “我知道。”谢衣冷静的回答。“我看到你的样子不对,就在馋鸡带我们上来之前,调查了下那块岩石。”
      他的语调很平。
      “师父你……你也碰了它?”
      “嗯。可惜,只来得及短短一瞬。”
      谢衣的脸转了个角度。
      “现在它大略已经永远埋在这山中了。”
      无异随他的方向看去。鸟鸣声,还有虫鸣声。空气里风流过,树叶摩挲的声音。天空已放晴,是雨后最常见的爽朗的蓝色。他入神地盯着这与来时同样的一片天幕,活生生的、身处真实中的,又低下头半晌。
      “师父,你这么冷静……你真强啊。”他终于说。
      谢衣知道他什么意思。
      “称不上,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年干饭。”谢衣答。
      无异方抬起眼睛来。
      谢衣就在他面前,他注视着他的时候,眼中有轻微摇曳而躲闪的光。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每当看着这个人的时候,他都饱含着憧憬与向往。尽管往事片段已经在情绪的剥离里漓尽成干瘪叙述,但人却实实在在就在自己眼前。他就这么失礼地盯了一会。
      “师父……”
      他说不下去。
      谢衣点点头,“没关系,说不出来就别说吧。总有一天……”
      “——不是的,师父……”无异喉中的声音有些发抖了,“我想我……我想我没来得及看到全部。虽然没来得及看到,但又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所以,比起那些,我更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不,我又害怕知道。我怕我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馋鸡忽然跳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看看这湿淋淋的小鸟,摇晃着肥嘟嘟的身体蹭他的潜水服,他知道它不久之前救了他们。无异伸出手去,把它的身体团成一个球。馋鸡舒服地叫唤了两声。
      “是吗,你也没看到全部啊。”
      谢衣错开视线,江水静静向东流去。
      “馋鸡,你是不是知道?”无异问。
      馋鸡蹭了蹭他的手。
      “对啊……你不会说人话。”
      他试图就这样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你是什么妖怪?神通广大的,又能在天上飞,又能在水里游?”
      “唧唧!”
      “我想……”谢衣没回头,只是默默替馋鸡回答,“它是只鲲鹏。”
      “鲲鹏?哦,……对了,是这东西来着。”
      无异真的笑了出来。
      “谢谢你啊,馋鸡。”
      “唧!”
      再一次地,无异发现自己能说的就到此为止。
      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正中央一样,当它将到唇边,原本具有的形状便融入空气,消灭所有已经预备成形的声音。馋鸡在他没伤的那条腿上蹦了两下——他纷乱的大脑早已忽略疼痛,要不是这只鸟蹦来蹦去,连伤他都要忘记了——跳到谢衣的手上去。谢衣挠了挠它颈上的绒毛。
      “师父。”
      无异复又开口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带着氤氲的回响。但那的确是听从自我意志发出的声音。
      “师父,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这一次……别再从我面前消失了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身份说的这句话。是现在的他,抑或是漫长时光以前,早已消失在世界上某个地方,仍留下爽快笑声的那个偃师乐无异。但他说了。谢衣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你把我当成什么?我这么一个活人,难道还能凭空变没了不成?”
      “我害怕。师父,我真的害怕。你不知道,我是见到很多片段,很多知识,前所未闻、不可思议的……但我还没法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害怕。”
      “傻孩子。”
      谢衣摸了摸他的脑门,“我不就在你跟前吗?我哪也不会去。”
      “师父,你,你看到你想看的了吗?”
      他也不明白他是否想听到什么答案。
      “嗯,看到了。”谢衣回答,眼中映着山花片影。
      太阳升到中天,渐渐烤干身上水分,但潜水服仍绷在身上,此刻他们也没有别的可穿,检查过了,身上少数防水设备早在墓底被拍得粉碎。谢衣站起身来,打算去找通往山外的路,他嘱咐无异在原地呆着别动。无异看他远去,就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似的。他知道这是错觉,不能把自己和那些涌入的画面混为一谈。谢衣答应了他哪也不会去,那他就会回来。
      他到现在也不很明白。不过,他知道自己是碰到了中身带着三世镜的那块石头,像是看到了个断断续续的故事突然挤进脑海中,他人一辈子的事情在数秒钟内短短地填鸭般吞了进去,填得并不完全,也没能消化。主角是自己,也不是自己。他不是很明白。
      那带着墓中那股温柔的香气,他在黄昏的古城中造着一艘船。自己居然能造艘船出来,真是了不起。可他时时想起另一个人,一个死去的人。不对,也许并未死去,或许随后他在自己面前又死了一次,两次,总是不断出现,不断消失,难以相遇,难以忘记。他还什么都不清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已经率先爬满了全身。
      无异试图站起来。馋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馋鸡,乖。”他温柔地搪塞它,试图不让它阻拦自己。馋鸡暴躁地摇了摇头。
      一阵轻微的炸裂声,炫目的光芒。蓝色的大鸟出现在他面前。奇异的颜色,是这世上大概未存在过的颜色,如他在失去意识时看到的那样。
      “馋鸡,你……是要背我吗?”他问。
      馋鸡轻柔地鸣叫了一声,低下身体。它原本很高,此刻无异却可以把伤脚不费太多力气地跨过去。
      无异明白他的意思,最终爬上它的背脊,犹豫了半晌。“馋鸡,你不能让别人看见你。”
      馋鸡像是点了点头。
      “那好……带我去找师父就好。去吧。”他拍拍馋鸡的脖子。
      有些笨拙地,鲲鹏迈动起了脚爪。其实不必小题大做,因为谢衣并未走出太远,甚至正在返程中。可是一看到他的身影,无异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心才算安定下来,他无法解释这样的反应,只是它已经发生。
      鲲鹏弯起腿,伏在地上,又变回雏鸟的模样。
      “无异……”谢衣看见它们,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师父,我……没办法忍受在原地等。”
      谢衣像是要说什么,但转瞬又吞了回去。无异知道反常的是自己。谢衣离他很近,头发只是粗粗一绑,碎发垂在鬓旁,湿润后风干而轻,随缓慢的气流摇动着。光是这个人的身影便已是某些极珍贵的事物。在他身体中沉眠的记忆喧嚣鼓噪着,告诉他这是他从前最想见的人。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听那个声音太久,一阵引擎的噪音忽然传来。
      连谢衣都吃了一惊,向着近处山坡声音来源的方向上看去。车子渐渐出现了。纵然无异再沉迷于前尘往事中无法自拔,他也一并辨认出了那辆黑色大众的身形。原来这个地方还是现实,还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一只鸟。
      他下意识捏紧手指。
      车停在了他们面前,驾驶和副驾驶上各走出来一人,无异看见谢衣本已武装好准备应对麻烦的表情,此刻却忽然松懈下来。
      “居然是你们。”谢衣说。
      来人一个梳着粗犷长发,却有精英般的冷峻面容;另一个戴着眼罩。
      沈夜摘下墨镜,略略扫了无异和他的伤脚一眼。瞳只是站在他身后,没有别的动作。“上车,送你去医院,有话一会再说。”最后,沈夜简洁地命令。
      无异并不认识说话的人,只是迟钝地想着那个眼罩男他在谢衣学校门口见过。他看向谢衣,谢衣颔首,大概是说这两个人可以信任。于是无异便也不再多言。本来谢衣去哪里,他就会去哪里。他默默地费了点力气钻进车子。
      谢衣在他旁边坐进来,关上车门,不期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异转过脸去,他师父脸上的表情仍是可有可无的,但在余光中似乎给他划了块地方。找到那块地方,无异忽然平静下来。在他手心存有些微差异的温度里,他决定闭上眼,躲回彼岸遥远的故事之中。
      “等回到家,我给你看些东西。”谢衣的声音在此岸说。
      “嗯。”无异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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