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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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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晚了,天空中划过闪电时无异的脑中也一片雪亮。
当记起远在家中的娘亲时他开始如此感觉,却不仅仅停在这里,这感觉延伸到谢衣的身上。白色的雨点砸进他的雨衣,从面部刮进来,雨衣内部闷着湿气,一层汗一层干,在眼前变成雾。
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明白自己对谢衣抱持的感情,因此不能半途而废。——已经很晚了。若当时在火车上吻过他就好了,若当时在雪中抱紧他就好了,若是所有执着不被怯懦绑手绑脚,也无需有今天,从心底宁愿自己急进一点——可无异已经十分急进了。在他心中,那层名为师徒的名义既是甜蜜也是桎梏,他怎么舍得。
没有千军万马,安尼瓦尔和他的人手在很远的身后,能听见枪声述说他们顺利平安。无异偶尔回头看见夷则还跟着,然后在炫目的乌云下毫无星光的土地上,两个人踩出坑坑洼洼的、不算是路的路。
“乐兄,旷野中有雷,这很危险——”
他极少听见夷则这么大声地嚷嚷。
“现在停下来也一样危险,不如随它去。夷则,老天不会让我们死在这。”无异自己亦然,语气中处处透着固执。
又一阵短暂的,不像是闪电的亮光,轻微的绿色,令无异心焦地校准了偏转的方向。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他绝对不会再顾虑谢衣的想法。就算谢衣希望为了他顶下所有风险,他也会阻止。——不再遵从对方的意愿,是他们在同一天下的决心。路并不太长,雨也并不太冷,泥泞的感觉渐次消失,是观感在消失而非环境,无异只看向前方。
一个瘦长的带着湿润毛边的身影,两个,三个。
四个。
最后一个身着白衬衫的影子格外细小显眼,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在黑暗中,脸上挂着一丝安静的微笑。沧溟。很容易想象沧溟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但她正站在沈夜、瞳与谢衣的对面,不该是这样的表情的。他们大约已经相互试探了一阵子,但是谁也不相让。
“看来我们来了新客人。”沧溟拔高音调道。
在丝毫不见减缓的雨势中,无异刹住车,停在表情错愕又复杂的谢衣跟前,他才看见了谢衣的衣服上染着一大片不知道是谁的血,那红色已经被雨水迅速冲淡,变成讽刺的绯白。“师父,你受伤了吗?”无异几乎顾不得自己,一瞬间着急得血液全部上涌。
“不是我的,无异,你快走。”谢衣用同样的急促回答他,“她身上还有术法,我们对她一点办法都行不通。”
无异坚决地摇头。
“阿夜,连你的徒弟都清楚……”
沧溟用一种非常淡的语调说。——这甚至不像是砺罂,这个砺罂不够狂妄,不够尖酸邪佞。无异奇异地非常镇定,这样的沧溟或者砺罂他不害怕。他不顾谢衣的神色走到沈夜与沧溟附近。
沈夜的脸色非常糟糕,无异注意到他的身体甚至摇摇欲坠。
“——清楚你们打不过我。阿夜,是什么让你不够下定决心?你不是希望他们幸福平安快乐?现在一条明路就摆在你面前。用你自己换这么多人的性命,这交易很划算。再说一开始,你单独把我绑在身边,不就是为了这样的结局?”
“我是为了叫你别再弄脏沧溟的身子。”尽管沈夜底气已见虚弱,他的声音仍然足够冰冷。
沧溟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套说辞。
“你是砺罂?”无异打断,盯着那个女人发问。
“哦,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沧溟很高兴有了新人加入,让她可以从和沈夜的对峙中挣脱出来,并冲着无异不太真诚地笑了笑,“砺罂已经魂飞魄散了,沧溟也是。当他们四散的碎片在某处相遇,会生出些什么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他们两个人都很想要沈夜。”
“确实。”无异附和着,“那你是谁?”
“我吗。”沧溟慢悠悠地想了想。
“有时候,我是沧溟,有时候是砺罂,有时候又谁都不是。当然,在我最近利用砺罂的本能和食欲渐渐恢复记忆的过程中,我觉得很有趣,后来发现阿夜他真的把我当作砺罂,所以忍不住玩了一玩。”
“玩?忍不住?”无异挑起眉毛,渐渐酝酿升起的愤怒被他压在皮肤以下。
“不管你是谁,不管上辈子你或者我们做了什么,”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地看着沧溟,“这一次你造成了这些惨剧,必须付出代价。”
听他这么说,沧溟显得有些轻蔑。
“可惜用这张脸,你们中唯一顶用的阿夜下不了手。”她回答,背转过身,翩然屹立面对着冲洗全身的暴雨,“你们对我有丁点办法吗?阿夜,你不考虑一下?”
“呵,”沈夜轻巧地笑了,“叫我考虑把自己送给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沧溟定在讥笑,“沈夜,你自己不是?”
沈夜抿紧嘴唇。
他确实动摇了。
她戳到沈夜最大的软肋,无法忽视的,忘不掉的、洗涤不干净的。他终究是个罪人,前生是,此生是,未来一直背负并走下去——只要他记得。瞳撑着不再有多少体力的身体走到沈夜面前,“别为一辈子的事赎两辈子罪。”这么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他。无异看见瞳的眼罩下面已经露出狰狞血管,他猜他现在筋疲力尽。
沈夜沉默不语。
“这是两回事。”知道沈夜不会再开口,谢衣不带任何感情地指着沧溟的后背,“你害死、逼疯了这么多烈山部人的后代,这是你如今做的,和从前没有关系。我必须要你的命。”他话音在雨声中模糊了,隔了数秒,沈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谢衣,也许还有少许惊异。谢衣平视前方,并绕过无异的肩膀,站到最前面。
“你是谢衣。”沧溟反应极快,“记住,他把你做成了活傀儡。”
“这我知道。”谢衣说话时对沈夜瞧也不瞧,“这是私人恩怨。你不同,你戕害无辜性命。请别把你是沧溟挂在嘴边,城主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作为对谢衣的回答,沧溟眼睛一转。
“噗哧。”像是要改变策略,她在谢衣和无异之间看了一眼。“说到私人恩怨,这也是我跟沈夜的私人恩怨。你们没有必要卷进今天的事件。我虽然不喜欢杀死砺罂的乐无异,不过比起沈夜,他一点都不重要。你们可以走,顺便带上那边的小公子哥,为什么还留在这?”
她自认英明果决地劝说。
“——你不会明白的。”
无异抢先一步回应,不待她反应过来,他疾速地抽出枪,在极近的距离对准沧溟的心脏,“城主,我不认识你,得罪了。”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无异扣下扳机,两发子弹平稳地发出。
炸裂声格外清晰,混在雨里也显得嘶哑而凄惨。
无异眼前一花,他听见子弹嵌入□□和骨骼的闷声,随后是两声痛哼——男人的。接下来无异看到一个模糊但相对高大的影子按着肩膀倒进水花中,他吃了一惊,一闪神再往下瞧,黑色的背脊深深弯着,顶住水势,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这一幕令无异瞪大双眼。
瞳恨不得立刻奔过去,但被自己耗尽的身体钉在原地,挣扎着迟迟不能动弹。
谢衣也愣住了。
是沈夜。
鲜血从他肩头溢出,那不是唯一的来源,无异这才看见沈夜的身上还有其余割伤,更像是术法留下的,那与人相撞的痕迹和谢衣甚至是瞳衣服上的血纹高度相仿。现在无异知道那些血从何而来了。
沈夜挡掉了这两枪。
“为什么?”无异瞪大眼睛问。
沈夜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呵……别问。”
沧溟温柔地伏下身体,她的发丝蘸满了雨水垂落,一种诡异而苍白的美感水雾一般笼罩着她的周身。她像个女神轻抚着沈夜无力挣脱的耳畔,“阿夜,疼吗?”
沈夜并不看她。这是死局,谁也无法割舍。沈夜不能;谢衣和无异不会放弃;而瞳和夷则各自有各自的担忧。凭借这一点将他们每个人牢牢地钉在这个死局里动弹不得,甚至没有一个有逃跑的意愿。这一点被这怪物吃死,纵然她要的不多,可沈夜、谢衣与无异都决然不会满足她,凭那些令人作呕的罪孽。
而意外发生在沈夜身上。
他露出自暴自弃的神色。一旦沈夜这样做,他看上去就显得格外放松和安静。无异猜想他绝对不会原谅伤害自己族人的凶手,这一点上只可能比谢衣还强烈。然而更加矛盾以至于沈夜只能凭借本能行动的,是溶刻在血液里他真的思念着一个不会再存在的人。
无异想起当日下午在昏黄的阳光里,沈夜抱着明明自知恐怕并非沧溟的沧溟,冷淡的外表下一双坚硬的眸子里甚至流露出温柔和惊喜,像是一个埋藏已久的人忽然收到礼物的模样。他以为是砺罂附在沧溟身上,怕说话被沧溟体内的他人听了去,只夹在砺罂诱骗他们上当的地图中给无异写了平静的指示,无异当然看见了。沈夜言简意赅地叙述状况和计策,可他的笔迹透着融化。
所以无异遵从他的想法,他知道沈夜宁愿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以及和沧溟共处的每一秒并非真实的时光。无异甚至猜沈夜明明已经派遣了瞳尾随他们,却还是一个人急火火地先去了伦敦单挑砺罂,也是因为他在那些论文里看见了沧溟的名字。
他与谢衣对这个男人均复杂到难以言说,无异却从这个角度上理解他,深入骨髓。若谢衣不再复生,若面前这个邪恶的混合物带着谢衣一部分,外表,甚至记忆,哪怕那不是谢衣本人……
他想也不敢想。
沈夜肩膀轻微的震动,那是疼痛或寒冷,混合而分辨不出。沧溟带着异样的执着和母性拢着他的身体。“阿夜,我嗅到你喜怒哀乐的味道……真甜美。”
沈夜不动弹。
假如此刻按住沈夜,由谢衣来了结沧溟,并非不可行。在他来之前谢衣和瞳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却没有下手,是因为他们也认为那是沧溟吗?还是他们不想对女人下手?
无异脑中象征性而迟钝地转。夷则拽了拽他的手臂,示意他后退。果然沧溟抬起眼睛对他露出玩味神色。“乐小公子,别想了,凡俗武器在我身上不过是浪费时间。”
“按你说的,沈夜何必替你挡。”无异木然地第二次瞄准。
隔着沈夜,沧溟躲在那受伤的男人身后,双眼露出些讥讽。“你确实可以令这具□□失去生命,那必定是沈夜所不愿意看到的。至于我,重新去做一具便是。甚至不用做,眼前有这么多现成的……”她的眼珠又一转,落在谢衣身上,“比如你师父,你看这个主意可还好?”
原来还能这样。无异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动到心脏,“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是我想不想。”沧溟复又恢复那种磨人的声音继续说。“你们个个想杀了我却毫无办法,而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要阿夜而已。难道这还不够仁慈吗?乐小公子,我以为你能理解才对。”
“我不想理解你。”
“我指,”沧溟对无异道,却玩味地看着谢衣,“你应能理解,有时公于私,不过是累赘。”
她将沈夜搂得更紧,表情中处处透出回忆。“沧溟生前常想,若沈夜与她是一介平常百姓,一切会否有所不同。所以此生,我不准他牵挂这座城,全都杀了倒好。如没有烈山部,没有这许多人,我们该有多快乐?”
“乐小公子,你与师父好容易得来的逍遥日子,当真忍心在此地付之一炬?杀了你们对我来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只要我想,你们立即万劫不复。答不答应,结果全都一样。”
她很冷静地扔出筹码,像是好言相劝。就像她说的,她压根没有必要和他们纠缠甚至废话,要杀或者要走都由沧溟自己一人选择。无异几乎无言以对。他只是倔强地,如同这个姿态必须维持一般没有放下枪。就这么算了?就令沈夜随她离去,一切平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假如站在此地的是他或夷则的父亲,这交易定会立即成立。可是有执着把无异钉在原地,他久久不能动摇。
“乐小公子,”沧溟见他沉默,更逼近一句,雨雾已经全然挡住了无异的视线,“让我来说点别的,你以为世间事如此凑巧,上一次有过的,这一次全都重来?”
无异心脏“咯噔”一下,在今晚第一次感受到它的沉重,“你知道?”他的手臂一晃。
沧溟在微笑。
“我只知道,你们的神农,不过是玩弄人心而不自知的老头罢了。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二人不过都是万物其一,再怎么纠缠于天理人欲,于那些老儿看来,也没什么分别。”
在无异注意力涣散的一瞬,沧溟将沈夜抱在怀中,高高跃起,悬在半空。腾空时雨水照亮了她的脸,既美丽,邪恶,也圣洁。“我要谢谢你们没有破坏我这具身体,想必这样阿夜会快乐些。”沧溟说,声音揉在水珠里,转身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飞去。
就像应和她的身姿,一束嘹亮的闪电遽然刺透天空。广袤大地一片惨白。
夏夷则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
应是刻意要避开夏炎一干人等,和随之而来的盘问。心虚的是无异。告别之前他问,“你没什么想知道的么。”
夷则摇摇头,“我已经说过我不想了。”
“你不会因此觉得我很可怕或者……什么的吧。”
“想什么呢,”目睹了全部的夷则无所谓地抬起眉毛,“告诉过你,我们是朋友。”
“好。”无异低下头,“是我多虑了。”
“你多虑也不是这一天两天。快去看看他们,别管我了,我什么事也没有。”
他被夷则赶走,连谢谢他强硬地叫直升机过来一路陪着他们折腾的话都忘记说,反正这种类似的客气在他们二人之间并不需要。无异停下脚步,面前一扇门上有一条玻璃,可以隐约窥见房内。
他和那个视窗保持距离以免显得自己太过突兀,然而无异看得见。瞳坐在床边将沈夜散乱的头发一点一点拢向耳后。沈夜靠在倾斜的枕头上,受伤的肩膀被固定死,他的眼睛不知落在何处。
他们在说话,纯然凭借口型无异看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走廊上传来簇新的脚步声,格外明显地敲击在宁静里。无异转过头,华月推着沈曦的轮椅向他走来。见到他,两个女人微微点头,而无异自觉地后退,给她们让出门口。
“我们一会再进去。”华月顿住脚步。
“无异,哥哥他还好么?”沈曦柔声问到。
“他还好。”
无异能说什么,他只是不自觉地展开笑容,“有些失血,但无大碍。闪电没有击中他,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奇迹,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了。”
“哥哥他一定受神的祝福。”沈曦弯起眼睛,表情十分可爱。
“小曦说得没错。”
无异认为自己不应该打扰这些人。他停了一会,见瞳和沈夜有他们自己的交流方式,已然放下心。无异冲华月略略点头,“我先走了,在楼下院子里。这里手机不能用,病房有座机,有事情打我电话。”
“一切麻烦你了,乐公子。”
“应该的。”
他客气完,离开了她们。
独自一人进了电梯又差点忘记按1层。电梯落下的快速令无异耳膜发紧,他吞咽了一次为了缓和这感觉。待提示音响起时,门外已是一片模糊的白天。
区区短暂的十几个小时,所有像梦的均已被抹去干净。沧溟的□□沉睡在太平间,沈夜被推进急救科时,无关人等留在了大厅。现在一切平静下来,无异竟然不觉得困。
灌木旁垂手站着一人,重新裹上冬服,背脊便显得比平日宽阔些。无异远远地望了一会,没有掩盖自己的脚步声落在他背后。“师父,山外还是冬天,别站久了,一夜没睡会感冒的。”无异轻声说。
谢衣听见他走近,后脑勺微微一动。无异贴上前,从背后牢牢圈住谢衣的胸膛,这胸膛仍是坚实平静的。“……会有人来。”谢衣提醒,但没有动。
“让他们看。”下巴支在谢衣肩膀上,无异看向同一方向,“师父,新年了。”
谢衣恍然,嘴角略略抬起,“真的,我都忘了。”
“那么,”无异继续自顾自地问,“在新年的一大早,师父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他收紧手臂,谢衣脸颊上的热度在他耳畔,现在谢衣不抗拒,也没有心思出于纵容和不忍心,只是把一切情理姑且放下了,由着它发生。谢衣闭上眼睛,无异感觉到他的重量慢慢卸下来。“我在想……到最后我们毕竟什么都没做。”
无异知道他说得没错。
但无异仍好言劝慰,“安尼瓦尔靠着我们的帮助才搞定了那些人造出来的怪物,现在政府很快会安排龙兵屿遗民迁出,相信他们不会有问题。做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可他们在事情真正来临时,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十几个小时间无异从来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如果冥冥之中没有那道只穿过沧溟的闪电,他们是否已在一念之间失去沈夜了。他相信谢衣站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从来没停止过。
“师父,我们去休息吧。”他试探着问。
谢衣摇摇头,从他疲惫的脸上,奇异地看不出丝毫困意,只是疲倦。
“无异,你大约不知道……”谢衣按着他的手背,那一小块热量在抵抗冬天的寒冷。
“从以前开始,我一直心比天高,认定凭借自己一个人的才能和努力,能够去改变什么。在流月城的时候是这样,在中原流亡的时候是这样,在龙兵屿上的你身边时是这样,甚至在昨夜……也是这样。”
“然而流月城的结局完全按照沈夜计划的结束了,我的朋友们,我自己,没有一个活下来。我没能让活着的你比从前快乐。昨天,我也不能保护任何一个人。”
“师父,我比你更差。”
“你好歹……”谢衣声音渐低,“始终有用枪指着她的决心。”
“那是因为我跟她不熟。”
无异忽然乐着说,试图把气氛弄的轻松点,“不然我怎么忍心伤害故人,何况是个漂亮姐姐。”
谢衣跟着他笑了笑,那笑声是极干的。
无异松开谢衣,转到他跟前去。
谢衣的昏暗的眸子里映出自己变形的身影。他们原本还在计较是为对方考虑,还是擅自挤压自己的想法而打破那层纸膜,现在都变得不重要。无异低下脸便衔住谢衣的唇,不带礼仪的欺骗,没有心虚气短,他轻咬着,并满足于这从未在大脑中描摹过的感觉。他停在谢衣后脑上的手指不自觉变得用力。
谢衣僵硬了一瞬,最后分开双唇。起初的试探在分离时带着粘连不舍,无异不愿放过这信号,在第二次略带凶狠地入侵了谢衣的口腔。一个喊着他是你师父的声音在他身体中空旷地响,带起一片灼热,令他眼眶深处均已湿透。
他终于停下来,在贴近谢衣的地方微微喘息,并低下头。“师父,你怪我吗?”他的声音沙哑。
“没关系。”谢衣按着他的后脑,换他来安慰,“我不怪你,你什么也没做错。”
安尼瓦尔顺来接他们的车开进院子,停在稍远的地方,无异放心地把自己埋在谢衣颈侧,所以他哥哥打开车门的身影并不在他眼中。谢衣看见了,小声叮嘱一句,无异这才抬起头来。
安尼瓦尔正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地专心致志跑到一旁去检查轮胎。
抽得了一个时刻,沈夜病房中没有他以外的人。无异留了些水果在小桌上,沈夜便现出讥讽的表情。“怎么,把我当成病人?”
“不是……”
也只是嘴上不放过,沈夜的目光又回到原先的地方。纵然寒冷,却天朗气清,窗外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上挂着枯叶。
“你真的认为那是她吗?”无异突兀地问。
沈夜的双眼中暗了一瞬,“她早就可以带我走。”
“——却直到我们来了,你指这个?”
“知道吗,乐小公子。”沈夜勾起薄唇,“我从来不信天信神。”
“可它救了你?”
“不管你理解不理解,她是自杀的,当她自己的人格觉醒的时候……”
一口气说这些话令他有些体力不支。“……罢了。”沈夜熄灭声音。
无异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你走吧,不要留在这里。”沈夜命令。
是自己离开的时候。无异坐了几秒,不去思索沈夜脸上的表情。他到门口时又被身后那声音忽然唤得停下一刻脚步。
“——他就交给你了,你们两个都一个毛病,不要太过较真。”
沈夜声音极淡。
背对着他,无异点头。“太师父,你也保重。”
“呵。”沈夜呼出轻笑。
安尼瓦尔要留下来做些档案工作,说白了就是他作为行动的代表,给上面留下交代,因此匆忙把谢衣和无异送到机场又往回返。“老哥,那些人足够麻烦,你应付得来么?”无异不放心。
安尼瓦尔微微挑起眉毛,“麻烦的事扔给夏家小子不就得了么?”
“那家伙看着精,其实傻直得厉害……”无异听他这么说,反而愁起来,转过脸来又说服自己,“也对,有他在,至少那些小人不会太过为难你。老哥,有事尽管跟老爹开口,他不会计较。”
无异恨不得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他只是有更重要的。安尼瓦尔露出满不在乎的脸色,“我知道了。弟弟,别这么大压力。你还小,过你的逍遥日子去。”
他用年纪来压总是让无异无可奈何。
安尼瓦尔催促着他快去办登机手续,无异狐疑地盯着安尼瓦尔,而后终于照做。落在后面的谢衣拖着不多的一点行李进来,安尼瓦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跟上去,迎到他面前。“谢先生。”他一低头。
“狼王。”谢衣略有些奇怪地看着安尼瓦尔郑重的样子。
“我也不便多说。”安尼瓦尔单刀直入不加铺垫,他的眉头拧出沟壑。
“我是看着无异长大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总是以同样的方式长大。谢先生,我作为他的哥哥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有些过分,但是如果您不反对,这次请您务必留在他身边,不要再离开他了。”
如果不是人多耳杂,他此刻恐怕早已行下大礼。
谢衣吃了一惊,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意识到安尼瓦尔说了什么,这让他心中泠泠作响,振荡万千。饶是镇定如他也克制不住问漏了嘴,“——什么时候?”
无异拿着换好的登机牌正往这边走,安尼瓦尔扫了那个方向一眼,谨慎而简捷地解释了两个字,“巫山。”
谢衣一时难以接话。
好在无异并未察觉异样。他们三人短暂地话别,安尼瓦尔匆匆走了。直到他开到半路被红灯阻住,才注意到自己手机上的有新的信息。
“我保证。”谢衣写了三个字。
看看时间,他们应该已经起飞。了却一桩心事一般安尼瓦尔松了口气,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展平身体伸了个懒腰。
新年第一天加上冷门航线,机舱里人烟稀少。靠窗仅有的两个座位把他们锁在了一个相对私密的位置,无异已多日没休息好,疲惫似浪涛翻卷上来,令他整个人自甫一坐下便昏昏沉沉。
空姐推来早午餐,还不如自己做的一半能吃,无异只象征性吃了两口。口袋里馋鸡又接着睡,睡得比谁都香,纵使国内航班安检不如过海关严,它是怎么混过去的,还是让无异琢磨不明白。算了,至少这小子最近极尽安静,一定不会闹。
无异松开眼皮,盯着专注看当地报纸一句话没说的谢衣手上的版面,正如他们所希望的上面毫无动静,大多的故事都如此,藏着掖着,不为人知。无异瞪瞪眼睛,眼皮却越来越沉。他放弃了,在谢衣肩膀上找了块地方靠下来。
一路囫囵睡过去。
即将降落的广播方把无异惊醒,人是醒了,混混沌沌犹在梦中。他花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凭空多出来条毯子,动了动地方,脑袋顶上就有另外的东西跟着他一起动了动。无异这才抬起头。
谢衣正带着一种波澜不惊的淡淡笑意看着他。
无异喉咙一干,清了清嗓子。“咳,要到了么。”
“嗯。”谢衣答。
飞机穿过云雾的白色外壳,正午艳阳晃得无异眼前一片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