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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章十六 ...

  •   空气中弥散着轻微的硫磺气味。
      坐在馋鸡背上,无异利用最后这点空余时间跑着神。当整个地方与常识格格不入,而又契合了他那个不为多数人知的、迷幻的过去,这里就变成一个奇怪的故乡。他预感这是他今生将最后一次与那个过去相遇,自此过后,该告别的均已告别,该大白的也早就大白,反倒预示着无异可以写个句号,而那个左右正确的自己将不必时常出现了,相见不如怀念。还能继续的唯有他与谢衣接下去的日子,崭新的故事。
      他已经亲眼见过了疯狂的村民的模样,沧溟带来的信息至少在最初是真实的:他们的降落点前方出现了因气候潮湿腐蚀坍塌而形成的新入口。就在此时此刻,再晚一定会被砺罂发现然后迅速填埋。
      “所以你抓紧的是这个时间?这没什么可隐瞒的。”谢衣端详着秘道皱起眉。
      它还解释了另外一个不算谜的谜,就是那些逃出去差点撞上他们的村民很可能来自砺罂的老巢里面,他们利用了相同的破口进出。顺着地道往里摸的无异看见另外零散的人,幸好身上备用了足够的绳索和武器,以及经验。一旦有人想要纠缠,他们还有能对付的办法。
      瞳看了无异一眼。
      无异始终没说话,眼前的走廊是黑暗而低垂的,杂草丛生,仿佛能穿透石头直接生长入建筑里面。他们所处的地方就像是一个砺罂给自己建的坟墓。越来越浓烈的霉味令无异不安,而必须强打起精神。他的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以至于麻木地低头,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上,撞见人形、衣服皱皱巴巴地滚在身上带着余温的——尸体。
      瞳路过时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无异便在原地转过头,调整呼吸,然后跟在瞳背后继续向前。他刚才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过于软弱,过去的乐无异指不定目睹过多少次如夜晚的朗德寨一般的形容,可没有退缩。也许那时他也同样忐忑,只是没摆在面上。按理说他们的行动在仅策万全的人眼中看来一定充满莽撞,甚至动机不够充分。无异管不了这许多,现在的他就是最初的他,即便面对谢衣,也从来没有真的改变。
      变得只有他察觉或没察觉,而意志始终仅有那一点执着的部分,过去跟随到现在。当太阳再次升起,他可以信誓旦旦地在自己和谢衣之间找一条平稳的路,不问故乡与归处,只是一同走,一直。
      或许他现在已经走在这条路上,谢衣就在他身旁。
      他们脸色大约一样,甚至出于对族人无法遏止的责任感,谢衣才是更需要理智的那一方。面前的景象改换了形状不断降临冲击,无异看见一个豁然开朗的大厅,用木结构临时搭建而四处漏出外面的光,因此令人稍感安心。但厅中排列满笼子,有的锁头脱开了,或被挣开了,有的没有。笼中与其说是囚犯,不如说是饵食。
      村民。从这片原龙兵屿的地方四处引诱而来的,最适合砺罂记忆中的食物。大部分人在笼子中呈现出精神被蚕食后一种最原始的兽性,伏地,啃咬,吞噬,或者性。一对男女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像猴子一般无法关闭一旦被打开的开关,他们欣喜地探索,忘情地继续,已经没有情绪。
      一些心魔时不时在其中游荡着,吞噬这些明明即将被榨干的食粮。它们或许无法理解主人的爱好而早已厌倦这味道,嗅到空气中有新鲜精神的气味,而跃跃欲试地向着无异他们飘来。相比于这里的人,妖魔鬼怪已经不再可怕。再没什么比自己的族类变成别种模样更可怖了——因为他们与自己相同,不同的只有命运。在扭曲的力量面前,人与人是真正平等的,受到奴役的平等。
      谢衣脸色平静地举起手臂,无异没有数他开了多少枪,只看见伴随每一次枪声,都有至少一只心魔哀嚎着散去,有时是两只。但是他对此景象已然麻木。杀死这些生物不再给无异带来任何安心感,不能给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只要那些人还在周围。
      “瞳,你上次来的时候是从哪进的?”谢衣问。
      “当然是正门。”瞳露出复杂的表情,“我没看到这幅光景,而且那条路上的敌人……差不多被他打掉了。”
      他提及沈夜时总是用“他”。
      “我们没那么多子弹从正面突入,”谢衣仍然不看地上的景象而只是叙述,“这里离砺罂的房间不远,现在潜入吗?”
      “可以是可以。”瞳又冷又粘地说,“但是谢衣,我想你需要先冷静一下。”
      无异便回头。他的师父看上去与平时毫无二致,但是无异足够了解,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区别——他从来没看见过谢衣主动举枪发出那么多枚子弹,谢衣总是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尽量寻求和平的手段解决——一瞬间无异难以想象在那双忽然之间变得像碎玻璃一般坚硬磨人的眸子背后,谢衣究竟酝酿着多少怒火。他也顾不得瞳在身旁,何况瞳一向是不屑于说多余的话的。无异转过身去想要令他的师父平息——尽管那听上去像是不自量力。
      “我去探个路。”瞳事不关己一般地在无异背后说,“如果十分钟后我还没有回来,要继续还是要离开,你们都随意。”
      无异很吃惊,“大家在一起不是更安全吗?”
      “策略上来说,总得有人去看看前面有什么。”
      “我以为……起初你还怀疑这个计划。”
      “不,”瞳很冷淡,“现在我不怀疑它了。”虽然这是说,还是怀疑过。
      无异和他对了表,他希望只是公事意味的,瞳看上去对自己有自信,不是盲目的那一种,而是事情到了他这里仿佛真的能够得到解决的一种。伴随着他暂时离去,地面上仍然传来源源不断的声音。那是人发出的,又是人所不愿意承认的。他们走了捷径,却必须面对更多的,毫无心理准备的冲击。无异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坚强。
      死尸能令他动摇,现在这个却不真正有效,因为有更重要的。
      他挨近一点,拨去谢衣脸颊两侧的头发,双手合在谢衣的耳朵上,将它们盖住,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声音用自己的手背挡在外面了。他现在能听见谢衣的呼吸确实不够平顺,那个一向心若明镜、静如止水的他的师父,竟然会有这样的表情。抑或者表情本身从来没有变化,可无异擅自在解读其中的内容。谢衣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垂下眼睫。“无异,我没事。”他轻声说,无异摇摇头。
      “师父,你面前是我,不是别人。”
      谢衣闭上眼,“你放我静一会便好。”
      无异犹豫,手仍没松开。
      如果对面是夷则,或者哪个与他一般大的笨蛋,他自有许多话可以说。谢衣却是不一样的,那个弟子的身份忽然出来警告着无异,让他把手放下,退开,他执拗地跟那个声音抗衡着,却也没有继续向前,就这么卡在正中间。大约察觉到脸上不稳定的力量虚浮起来,谢衣重新抬起眼皮时虹膜中便多了几分平静,“你又想哪去了?”他问。
      无异见他好了,终于迟迟放下手。
      “不……没什么。”
      “没什么?”
      “我也是跟师父学的。”
      不知从哪,无异冒出这么一句,语速忽然稍快,浑然把他们在哪里忘在脑后了,“‘我没事’,‘我知道’,‘没什么’,‘别担心’。”
      他列举着。
      谢衣看着他,惊讶地愣了一会。
      “当然啦,我没有资格,我小嘛。”无异有些嘟囔地,“呃……师父,你别哄我,不然我就真的输了。”
      谢衣避过他的直视,“这很重要?”
      “当然。”
      随后无异的声音轻了下去,“瞧,就算我花上一辈子,也永远差师父这么多岁。那真是绝没有可能追上的。这才是大家说‘努力也没有用’的差距呢。”
      “无异,”谢衣念他的名字时总像带着轻微的责怪,“我只希望你过得单纯快乐。”
      “那很容易,我老爹和娘亲也这么想,他们巴不得我是个有傻福的傻人。”无异歪过头,“可我希望师父……”
      谢衣盯着他。
      “……算了,以后再说。”
      他打马虎转过身去。
      “啊?”
      “——假如师父有不再跟我说‘我没事’那一天……”
      无异后悔了,把话又说掉一半。
      当瞳与方才相比显得极为疲倦的身影从大厅另一端出现的时候,无异决定闭上嘴。那也得谢衣愿意才行,他这么自我安慰,顿时又觉得感情这档子事,比他以为的麻烦千倍。
      “到那一天,”谢衣稍微踌躇地瞥了他一寸,“我何必问你。”
      他的声音收在这里,不算有也不算无的余地。无异的眼睛不得不选择要放在走来的瞳身上还是谢衣身上。他看见谢衣一如往常地扶了瞳一把。“你用眼睛了?”他问瞳,“很严重么?”
      “不。”瞳含混地回答,“方便走路罢了。我看见砺罂了——是他的话。”
      “……是么,我们这就过去,一了百了。”
      “最好不要看那个景象,谢衣。你……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了?”
      “他在进食,而且是毁灭性的。我怀疑我们三个人能不能对付他。”
      “——没关系。”始终沉默的无异率先迈出一步,“也许他只是表面上很唬人。”
      瞳剩下的那一只眼睛露出奇怪的神色,“你不像有那种特别鲁莽的信心的人?”
      无异低下头,“那要去了才知道。”
      这一次他一马当先。瞳最终没有问他,而是跟了上去。谢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沉下脸。一路上不少奇形怪状的石头应该是瞳的作品,无异对路不熟,瞳还不时纠正。后来就不需要了,因为一种类似共振的声音从同个地方源源不断地传出来,渐渐变响。无异知道自己在接近。
      那扇门很隐蔽,结构位置上也无甚特别,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谁也想不出他会在这里。透过门缝,浓郁的黑色影子渗透了整个屋子,那是他一个人的巢穴与天地——的确如此。
      地面上有人型的干枯物体,而砺罂比无异记忆中巨大许多。
      他是在……吸食。
      这样说也不甚准确。一具新鲜的身体在那些黑色雾气的攫取中渐渐变得干瘪,最后轰然倒塌,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新的一具补上来。这个景象非常……奇幻。
      无异下意识回头,最受震动的确实是谢衣。
      “他没这么……”
      谢衣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
      如果他的族人遭受千刀万剐,他一定心如刀割。谢衣不应该忍受这种景象,无异假装换个地方站实则挡在他眼前。
      “谁知道呢,如果他一直就这样连□□也吸食的话。”瞳说,压着眉毛推开门。
      出乎意料的是,他对着里面上来就打招呼。“嘿,还认识我么。”
      那不像平时的瞳,在此地却也合适。无异——不得不说——被瞳这个举动稍稍吓了一跳。至少这符合他的计划,他按紧枪柄。散开的黑气被他们惊动了,逐渐围着核心聚在一起,胶成巨大的人形。人形还未及现出轮廓便发出嘶嘶的声音。
      “……哎呀,有点眼熟嘛,这莫非是瞳大人……”
      那黑影的声音摩擦在喉咙里一般,带着酒足饭饱的嘶哑,回音和干尸的气味混到一处,需要调动全身的毅力才能抑制住这反胃感。
      “呵,别来无恙。”
      “沈夜呢……他在何处……”砺罂好像舔了舔嘴唇,“——尝尝他的味道啊……呵呵……还没尝到过,真是一大憾事……”
      “你不知道?他都快端了你的老窝,你却不知道他在哪?”
      “……沈夜……他肯现身,我才求之不得呢……来呀……”
      砺罂不依不饶,向前飘了飘。
      瞳露出轻蔑笑容,那个笑容甚至是带着愤怒的,无异看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很坚决。——连谢衣也没阻止他,谢衣比他聪明百倍。“砺罂,你认识我么?”无异代替瞳问。
      砺罂根本不听他说话。
      无异叹了口气,“看来没悬念了。”
      他的一点破枪法是跟安尼瓦尔学的,这么近大约够用。他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是,那个抬起枪的姿势跟谢衣十分相似。巨响过后,无异的手上落满看不见的火药屑。而“砺罂”花了许多时间静默地融化进四周,留下许多不知是何物的粉状残骸,无异再也不想呼吸这里的空气。
      一枚残存的芯片掉下来,落在地上残渣中央,冲击力被缓和了,因此没有声音。只剩一些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人在角落里蠕动了两下。芯片氤氲着亮晶晶的光,简直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无异放下枪,枪管火热。
      “乐小公子,看来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假的。”一片寂静中,仍是瞳最先开口。
      他背过身去说。“他是个傀儡,然而,你从哪知道的?”
      无异没答话。
      谢衣起初并未参与到他们当中来,他可能刚才有些懊恼,自己居然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始至终处于被保护者的立场。无异终是不给他这样想的时间。他拉过谢衣的手臂想要原路返回,以此地为结,探听其它不足为惧的妖魔的分布,是跟着馋鸡一起出去或是让馋鸡送信都可缓慢决定,可他没有能够拖住瞳的信心。
      “乐小公子,不想回答吗?”瞳沙哑地逼问。
      谢衣替无异挡了一句,“算了吧,瞳,你若真的想问刚才就问了。”
      “如果他不开这一枪,我可能还真的就不问。”瞳口是心非地挑起眉毛,“我替你说好了,乐小公子。你和他约好的对不对?什么时候?——哦,你去拿馋鸡的时候,你们有机会单独相处。”
      谢衣便也询问地看着无异,而无异背对瞳,只能用目光向谢衣表达——很难表达。那不是歉意,或者不光是。他隐瞒了是真的,也并非逼不得已,可能无异真的一瞬有了这个私心,想要自己站出来冲到谢衣前面一次,沈夜就是看准这一点。他和沈夜毕竟是有些共同点的。无异做到了,竟没充满自豪或如何。他反而感到抱歉、愧疚、不自量力……还有谢衣这标杆终究只衡量无异的一切这个事实。
      他有种挫败感,自己原来无论如何逞强都青涩,那些隔过的年头只需要更多的年头来冲淡。
      所以他哪怕再试着冷血,亦无法真的回避瞳的提问。
      “无异?”谢衣拿过他手上的枪,关上保险又放回他腰间去,“你不想说就别说,没关系。”
      “你们当然没关系。”瞳的声音遽然变冷,“告诉我,他支开我们是想干嘛?”
      “——沈夜说,”无异一瞬不再退缩了,回过脸去看着他,“现在不比以前,我们三个对付不了砺罂,对上它不过是白白增加人质,拖他的后腿。”
      “所以?他一个人找砺罂去了?如果连我都不行,他以为他可以?”
      “你不用问我,跟你们相比,我对他这个人是一点都不了解。”
      “呵。”瞳失笑,那声音是有些悲伤的,“可笑,你以为他为了谁?连傀儡砺罂都没急着杀我,它不缺食粮,也没有动机。砺罂若要报仇只有两个目标,你说呢,乐小公子?”
      无异捏紧拳头,“你当真认为我不明白?我好歹是一个男人,如果平白无故接受这样的安排,怎么说服自己?”
      “那他怎么说服你?”
      “因为……因为他要和在那里的沧溟单独解决这件事,他不准我插手。还有,还有因为他是谢衣的师父,而我是谢衣的徒弟。”
      他们二人落入一整片死寂里,就像无异方才的话仍然结成回响在半空中一般,谁也不去打断。瞳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他甚至是最无话可说的,不会决定,自然也不会反对,不防守,自然也不进攻。他行动太多,说话太少,与对方相互抛下也毫无怨言——这是瞳自己选择的角色。
      “我要回去了。”瞳背过身。
      “你怎么回?”
      “冲出去,用走的。”他简单地回答。
      “这里毕竟是——”
      “……算了吧。”瞳打断他,“我也不是个废人。”
      他去意已决。
      “告诉我,”瞳消失在那个黑洞洞的入口之前最后问,“那到底是沧溟,还是砺罂。”
      无异花了些时间才开口。
      “砺罂前世曾附身在沧溟身上,早就有部分沧溟的记忆,他压根不需要什么沧溟转世来得知那些故事。按照你们的理论,沧溟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只是不知道那个身体砺罂从哪得到。”
      他一口气说,生怕在说完之前,瞳已经离开。
      “我知道了。”
      瞳用这四个字代替再见。
      那时无异极为真切地、不希望这个人去送死。可是他拦不住他,就像他不能拒绝沈夜的提案一样,他拦不住这些人。
      他也拦不住提到“谢衣”便立刻屈服了的自己。
      每个人都有那个绝对不能触碰的,危险的软肋。对于无异来说他就在这里。谢衣像一个旁观者听这个故事。至少他的老师仍然是那个有血有肉的人,只若身在其中的滋味谁也不肯设想着去尝。
      接下来轮到无异选择。
      “师父……”
      他求助了。当他这样指望着谢衣的时候,无论他已经有多强,他就还只是那个孩子。
      谢衣拨了拨无异垂到眼睛跟前的刘海,他的徒弟还是那么喜怒形于色而活生生的,时刻流转着光。“我不会怪你。”谢衣说。
      “那,”无异的声音越来越小,“先抓紧时间整理好要交给安尼瓦尔的,然后……”
      谢衣点头,“你就按你想的做吧。但是……”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笑。
      “我也会按我想的做。抱歉,无异,如果你再这么总把我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一定不会再考虑你的心情了。你知道躲在徒弟背后有多丢脸吗?”
      “可我没有徒弟呀。”无异看着他。
      “这不是关键。”
      谢衣拍拍他的脸,“别说了,走吧。”
      他显得很轻松。
      他是谢衣,所以如此种种,他都不过问。

      以前的生活距离无异很遥远了,当他抬起枪时他这么感慨着。
      从此之后也许无异会对FPS失去兴趣。没有实感,只是击中那些本来微小,在瞄准中却渐渐扩大的芯片,不流出鲜血,也不像是扼杀了生灵。甚至一度会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开枪,此刻低下头就看见地面上滚落着半死不活的身体。
      无异更不明白砺罂会这么做的原因。
      自然,当砺罂发现自己活着,凭借本能或着知识要去寻找食物,他喜欢来自他人的疯狂情绪,也能用自己的能力煽动他们。紧接着他回忆起他的仇人,可仇恨仅仅针对已经消失的生命,既然他活着,应该已经淡去才是。譬如谢衣,即便在今天也没想过去找沈夜算账;砺罂想了,而且报复的目标还是整个龙兵屿的后代。
      这不是无异能理解的事。
      他所看到的争名逐利,权势交错,贪婪枉行,统统针对能够得到的好处。砺罂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仅仅是食粮吗?
      每当遇见了石头,无异知道这是瞳已经经过的路线,他一定回去找沈夜了。四周暂时没有东西打扰,无异叫馋鸡出来,在半空中低低飞了一圈,在稍远地方看到安尼瓦尔他们的队列。无异降落,在方才核对好的地图上面标注哪里有人,哪里有魔,命令馋鸡藏在山林间飞至挨近安尼瓦尔的地方。
      “我跟馋鸡在这等你。”谢衣说。
      无异的确也是这么想的,他让馋鸡和谢衣停在一棵大树旁边,然后自己跳下馋鸡的背,小跑两步赶上安尼瓦尔。
      “帮大忙了。”安尼瓦尔冷峻地接过地图,在战斗状态里,他严厉得不像他自己。无异冲他和夏夷则点点头,就要告别。“你要去哪?”夷则奇怪地问,“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吧?不跟我们一起?”
      “我要去救个人。”无异潦草地抓抓头发。
      “有危险?”
      “还好……——不,有。”
      安尼瓦尔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审视。
      “夏公子,”他客气地说,“麻烦你跟我弟弟走,看好他行吗?这里只有一点体力活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夏夷则显得有点恼怒。
      很难讲他们相处得好还是不好,无异吐吐舌头,没花时间多解释,向着他来时的方向返回,夏夷则在他旁边倒精力十足。无异忽然有种糟糕的预感,谢衣说“在这等你”时的表情在他心中萦绕不去。那个谢衣好像格外确定,太确定了,反而像他压根不会等在那里一样。他每每这样想,这件事就变得更会发生,无异不知不觉加快脚步,寻找馋鸡的巨大翅膀——明明他应该操心怎么跟夷则讲述馋鸡的事。
      果然不在。
      他离开的那棵树形状是正常的,树干笔直而树冠翠绿,正因为如此在这里奇形怪状的植被中间才好辨认。现在无异十分肯定就是面前这棵树,一张废纸摇摇欲坠地被钉在上面,标记了这里发生的短暂停留。无异取它下来,匆忙但是仍保留着严格章法的字,毫无疑问是谢衣留下的。
      无异不喜欢面对这种答案的时刻。
      “无异,”
      我明白你已经下定决心,但在这件事上,我同意沈夜的做法。馋鸡我带走了,你想做的事我会替你完成。
      留在安全的地方,等我回来。
      谢衣。
      毫无预兆地,几滴雨点子打在纸上,化开了笔水。无异冲头顶看了看,尽管天黑了,刚才还晴空万里,雨说来就来,只是不大。他十分抱歉地回过头,“恐怕得用跑的了。”他对夷则说,明知这不现实。
      话音还没落,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是暴雨碎在地面上的震动。很奇怪,雨在来临前总会先让人听到它,那是随着乌云移动的预警,就要来了,悬在头顶,却不知道这一刀什么时候会挥下。也许是等待将它拖慢,使得原本很短暂的一两秒变得格外长。而后仿佛一个巨大的水盆在半空中倾倒,硕大的雨点碎在头顶,无异的肩膀立刻湿透了。
      “乐兄,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夏夷则抽出备用雨衣扔在他肩上,无异麻木地点了点头,踩出一地泥浆。他们寻找着类似山洞的庇护所,穿过濡湿的土地树间,视野被水泡得模糊。一个草编的屋檐姑且拯救了他们,人去屋空,墙壁却已经被烧得仅仅剩下焦黑瓦砾,四处透风,如果风大一点这屋顶或许就会形同虚设,现下还够用。夷则暂时放下心。
      无异找几根木头铺了铺,闷头坐下来,手上浮着墨水的纸叠两叠塞进上衣口袋里,抬头遇见夷则观测外面的背影僵硬了一会。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天空因乌云而透出橙色,城市中的雨点带着少许白光,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是声音和气味说着它们存在。“乐兄,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这地方我……来过。”
      “是吗?”
      “这听上去很蠢,乐兄相信前世吗。——不,你不用信,你只别当我说的是胡话。”
      “我不会的,你说。”
      “我来过这里,来找一个……朋友,但我碰见意想不到的人。只是感觉,我忘记发生的事,对方是谁,却记得感觉。可我刚才回忆了一下,自我懂事以来,没有过断开的记忆,而且那个我也不是我。你记得傍晚我找到一个人的你?”
      “嗯。”
      “我是搜索时听着呼唤跟过去的,那个呼唤是个女子。”
      “夷则,你想……你想往下查么?”
      夷则看了他一眼,“乐兄果然知道。”
      “我也不算是知道……”
      “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查。”
      无异有些惊讶,“为何?”
      “没必要。”夷则的语气仿佛十分苦涩,“假如那是真的,两个人的记忆塞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是会爆炸的,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喝了忘川水——当然,我还想做我的唯物主义者。”
      “那你告诉我这些……”
      “乐兄看上去十分苦恼。”
      “……啊。”
      无异交叉起手指,目光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夏夷则是个说话绕着弯子的人,谢衣也是,算起来,无异自己何尝不是。在这类似游戏的兜兜转转里,他被浇得缓和下来。
      “夷则,我果然不能在这干等着。”
      “发生了什么事?”
      “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是一个痛恨沈夜和我的家伙,为了跟他做一个了结,沈夜支开了我们。我本来打算立刻去帮助他的,但师父……师父一个人做这件事,把我扔在这了。”
      “然后你就被雨困住了?”
      “嗯。”
      无异看着地面笑了笑,“夷则,我只是闹不明白为什么想保护师父的是我,最后却总是反过来。我希望对于他我是有用的,希望我能让他感觉比他孤身一人时快乐,我到底该安心做个徒弟,还是继续痴心妄想却适得其反?”
      “这不是第一次?”
      “远远不是。”
      无异陷在回忆里,“我从前觉得是我不够强,不能够保护师父。如今似乎并非如此,有些事,变得再强也无能为力。师父他所抱持的责任感与决心永远强过我,我难道足够跟上去吗?”
      他放着夷则思索片刻,夷则对他说的不以为然。
      “我看是乐兄太悲观了。”
      “哪方面?”
      “我虽不了解实际情况,然而在我听来,倒是谢前辈说话做事不必顾虑你,他是信任你,反而可以按自己所想的行事。你则不同,你事事为他考虑,所以才总有这样的状况。或许他还因为你总是以身犯险而发愁,你们大概彼此彼此罢了。”
      “你说……彼此彼此?”
      “是啊,某种意义上,你们很相似。”
      夷则复又转向窗外,“我倒是羡慕乐兄,能时刻记挂着另一个人,又被他牵挂,在我听来实在是很好的事。”
      “我也不知道。”无异闷声说,“在遇见师父之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能为另一个人这样。”
      他衡量了一下屋檐外面的天气,衡量也没有用,瓢泼大雨不是阻止他的理由。“夷则,我还是得走。你要不就——”
      “——别说你要把我留在这,那就跟你师父对你做的差不多了。”
      “可这毕竟很辛苦……”
      “乐兄,我们是你的朋友。”
      无异很久之后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幸运,能够始终遇见这样一群人。他看不见自己是怎样的,也许在旁人看来,光是无异的存在就使他有足够的理由得到这一切。他点点头,他不能去思考,一旦思考,这一夜就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过去。
      无异和夷则为出发做了准备,确认所有设备的防水性,也把多余的东西全扔掉了。他本来打算先回到原来的村落,因为最后一次见到沈夜就是在那里,随后无异发现这毫无必要。
      远处炸裂出一道巨大的闪光,那个距离和方向,令无异立刻确认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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