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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章十五 ...

  •   天还亮着,能见度不错。
      一个人谨慎地维持着急行军的步伐,短刀能够以最快速度割开纠缠的茎秆,但要小心从植物伤口处渗出的汁液有毒。无异保持大脑活跃,因为这样,身体的疲累往往就不会席卷整个神志,跟着安尼瓦尔跑马拉松越过荒野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所幸他要想的事一点都不少。
      当时谢衣还是目送他出来。谢衣或许感觉受伤,却并未挑明。他永远不会真的强迫他人,一旦与人意见相左,谢衣就把关于那个话题的部分划作禁区。无异虽然渐渐看出他的处理方式,却无从猜测是否因为他连前世算在一块唯一一次在他人面前努力争取自己的建议,即换来和沈夜那个结局,才令谢衣变成这样——要么容忍,要么不容忍也不说。
      但谢衣最后还是松口了,或许因为对面是无异。
      “其实我可以跟你一起。”
      看上去谢衣完全不指望无异会赞同。
      无异猜想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摇摇头,“师父要准备晚上的战斗,跟我跑这一遭那是无谓的体力浪费。”
      “或许是浪费,但不是无谓。”
      “只是去报个信而已。”
      “你以为路有多远。”
      “一个人的部分只用走9公里多一点,就算是业余的一个半小时内也解决了。”
      “我不是说体力上的。我是说如果你被砺罂本体伏击,你手无寸铁。”
      “那再好不过。”无异耸耸肩,“省得你们去跟他硬碰硬。等我把求救的信号发出去,任何一方都会走直线在40分钟内赶来——遑论馋鸡苏醒的情况。跟他周旋拖拖时间的实力我还是有的,老朋友相见,定有许多旧要叙啊。”
      “……怎么周旋,说来听听。”
      “他们在天上,我在草丛中,谁逃起来比较方便?如果规模太大,那么我不用等到那时再逃,你们在它们飞过去前就能看见。”
      他简直在谢衣面前进行一场准备好的演讲,说得头头是道。随后谢衣也发现了这一点。
      “你早就预备了这些说辞来对付我?”他盯着他问。
      无异抓抓头发,假装自己很无辜。
      “怎么可能,我也是刚才才被发配去搬救兵……我不是原本还想让师父去吗。”
      以晚一分钟多一分钟危险为借口,在谢衣表明他不再信任这些理由之前,无异急匆匆但笑盈盈地跟谢衣告别。“别担心,师父,我一定光速回来。”他信誓旦旦地说,并展颜。无异心想他恐怕在利用谢衣对他没办法这一点,虽然于情于理,他都知道自己这次的表演并不算成功。
      骗不过谢衣的事实却让无异感到宽慰。
      因此他现在一个人在原野中,和那些巨大的植物作斗争。没计算自己走了多久,无异只是反复用指南针确认再确认方向。头顶从耀眼阳光换成晚霞。十分和平,他们计划中的诸多风险都没有出现,反倒是从没预料过的、孤身一人的恐慌时不时隐隐约约地泛上来。天空的边缘是山,山的边缘是海一样的木浪,从那个岩石色的窄小分界线向上向下统统望不到尽头,他被两扇巨大的、完整的壳子夹在中央。这跟马拉松不一样,身前身后统统没有人——克服恐惧的办法只有继续走下去。
      无异跟谢衣保证过了。
      但愿谢衣不会真的怪他。但愿他回去的时候,一切行将结束,最终能够好好解释给谢衣听。或者他不需解释,只要继续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在谢衣跟前一站,谢衣就拿他再没有办法了。
      无异只能指望这个。
      他模糊地记得馋鸡带他们来的时候的地貌。如果方向没有错,他在回去的路上应该会通过那个状似坟墓的山窝。此刻无异难得希望那股甜味还在,能供他循着走过去,这样剩下的就只有举步可达的距离。不过这听上去跟狗似的,无异忍不住嘲笑自己。
      他的小腿肌肉传来酸痛,窜上大腿,渐渐而缓慢地灌入了铅,使得每一步有一种熟悉的艰难。无异尚算有经验,极点难免偶尔会出现,只能忍着,扛过去,如果擅自停下来休息,后面只会越来越泄气。
      “无异,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显得这么着急。”谢衣的问题在他背后穷追不舍。
      “因为我想快点解决。”无异继续扯着。
      谢衣太了解他了,清楚他没说实话。
      实际上,无异真的在脑中计划了无数成型的方案,他现在正在重新组合和设计这些方案打发行军的时间。如果遇见杂鱼怎么办;遇见一群杂鱼怎么办;遇见砺罂怎么办;遇见砺罂以及一群杂鱼又该怎么从老天那讨点运气。他不是一无是处,而是真的计划过了,计划到宁愿希望来点杂鱼好让他能一展身手的程度。一刻钟又一刻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出现,无异甚至有点失望。面前的景色是重复的,重复的,重复到连需要停下来清理路线的情况都越来越少,他就只是机械地交替着步伐而已。
      到这个时候,对时间的感觉已经快要离他而去,他不得不开始急躁为什么这一座山还不到边缘,怀疑是否自己在不断地绕行与转弯中方向出了偏差,尽管这很可能是独自行军所带来的必然的心理作用——他也是这么说服自己,但收效甚微。在无异手上,手机早就很难使用,任何电子导航设备都无法识别这一块孤立的陆上岛屿,所有地图均依托于纸面,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记录出发地并跟踪着他步伐相对位置的记录仪。无异看了一眼液晶屏幕——明明是正确的。
      现在他盯着这东西前进了,否则无法阻止自己的恐慌。无异有些后悔跟着馋鸡乱跑之前没有记录他们本来的地点。
      但不会差太远。他数着直线距离那里小数点后一位在缓慢地升高,就像那是这旅途中唯一的乐趣一般。因为无法测算目的地的具体位置所以没有倒计数给他做安慰,不过没关系,只要那在这一条直线上,而他依然能模糊回忆起早上来时的路线就行。这是个无异下的赌注,他必须赢。他不是为了赢给谢衣看的,而是为了赢下他跟谢衣那个模糊的未来。
      他是这样入神地想着,以至于完全忽略了面前的景象,无异花了平常三倍的时间才听见不远的地方有异样响动。
      立刻收住脚步,他停了下来,哪怕这代表着再次出发会变得艰难。
      直到此时,无异才听见自己抗议着、几乎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是如此疲倦而不得不用这种几乎带来疼痛的方式压榨他全身所需的血液。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体力一直在流失,为了让它镇定下去喝了一小口水,又不敢喝得太急令□□浓度稀释过快,增加心脏负担,只是缓慢而磨人地做这件事。与此同时,他的脸上因为回流的血液而燥热。无异很难分辨停下他的是什么声音,意味着什么,只得先把子弹上膛,枪柄紧握在手中。
      慢慢他识别出了——是有人在说话。
      “少爷,咱们走出太远了,快回去吧,老爷和夫人要着急的。您看这天色,万一碰上那些妖魔鬼怪可怎么办呀。”
      这个声音他没听过。
      “你懂什么,”另一个声音命令地打断他,“只管跟着走就是。”
      “哎哟,少爷,您到底是要干什么?找乐少爷他们的话,咱们完全可以跟那个新疆人一块行动……”
      “告诉你又有什么帮助?”这是夏夷则在自言自语,“我是听着声音来的,不远,可能快到了。”
      无异抬头确认了一下,看到三个身影,随后那股恐慌终于在此时被冲淡。他放下枪,自原野中站起来,露出腰以上的身体,夏夷则正在不远处带着两个跟班东张西望。安尼瓦尔被叫成新疆人让无异哑然失笑。
      “夷则。”他挥挥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夷则的身体显然是震动了一瞬,转过来时,脸上的神色是写满不可思议的。
      “哎呀,还真是乐少爷。”
      “少爷,咱们赶快通知回去。”
      跟班反应快,忙不迭地张罗,而夷则一直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无异冲他勉强做了个鬼脸。
      “怎么了,看见我跟看见鬼似的?”
      花了些功夫,夏夷则才得以开口,而一开口就是劈头盖脸地问。
      “你这一天到底去哪了?你师父呢?——不对,你怎么全身都是汗?你跑过来的吗?从哪?”
      “……”
      “——对不起,我重新问,你一个一个回答。”
      “不用。……说来话长;他很好;我跑过来的;有急事。无论那些人在做什么,现在能带我跟大部队会合吗?”
      夏夷则点点头,“你还能走?”
      “没问题。”
      “总之先休息一下,我让他们联系狼王。”最后夏夷则这么提议,转向后面两个人。“你们,快去快回。”
      遇到同伴的安心感使得无异顷刻不想再思考了。他任凭夷则决定,找块石头让自己坐了下来。此时,晚霞和奇花异草看上去都比方才可爱了百倍,在迟钝袭来的疲倦中,无异不得不笑自己太沉不住心。
      他几乎马上想起谢衣。师父,我没事,安全到达,一切都会解决的。他想立刻就告诉他这些话。但还要一阵子。
      如果安尼瓦尔能飞,他就会飞着来到无异面前,无异这么确信,所以当他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时,无异只好看着他傻乐。“笑什么笑。”安尼瓦尔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知道我早上一回来看见你们俩都没影了,不管是等还是找全找不到,是什么心情?”
      “我错了。”无异举双手乖乖道歉。
      “谢先生呢?”
      “我这就说。”
      无异不花时间寒暄,剔除了多余信息和闲杂人等,把音量限制到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程度。他的哥哥其实真的对复杂的筹谋和过度的脑力运动毫无兴趣,“我带着人去扫荡那些杂鱼,对吧?反正这样对那些官老爷也算有了交代。”
      无异赞同,“正是如此。我只是想让老哥你知道背后在发生什么,但实际上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那么,看来你是想最好不要耽搁?”
      “对,取得夏伯伯还有老爹的许可之后立刻出发。”
      夏夷则不无担心地看着他,“你刚才走了这么久,没问题吗?”
      “回去的路永远比过来的时候容易两倍。”无异拥有少见的好信心,“夷则,你不习惯走路,别去了,和父母留在这里等我们吧。”
      “你就这么打发我,乐兄?”
      “弟弟,你是不是忘了。”安尼瓦尔提醒他,“虽然装不下全部人,但我们还是有几辆车的。”
      “啊。”
      无异一拍脑门。在这现代社会的孤岛中呆久了,差点忘记了还有车子的存在。“我还按步行来回计算的,怎么这么蠢呢。那太好了,这样我们到了那边还有准备时间。”
      “我倒是比较担心你们怎么敷衍那些老头子。”
      “这个。”无异对着安尼瓦尔嬉笑着拉过夏夷则的肩膀,“就要靠未来的国家栋梁了。夷则,你真想去的话就帮我这个小忙如何?”
      夏夷则从鼻子里低低地“哼”了一声。“我去不去还由不得我决定,反倒成了筹码?”
      “好啦,算我求你……”
      对这件事的始末,无异始终没有对他刻意隐瞒,能对安尼瓦尔说的几乎也都能对夷则说,他信任他。不同于谢衣身边暗潮涌动的那几个人,他真正的兄弟都在这里。而夏夷则也不怎么意外地,对这一遭闲事比他看上去要热心许多,无异就猜他会的。他紧了紧衣领,稍微走在无异前面半步。“算你赢了,乐兄,告诉我怎么做。”他不咸不淡地问。
      无异于是跟在他后面,尽管如此,他只是听着在这一路的末尾夏夷则编了如此这般一套说辞,然后在自己父亲跟前把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解释的有理有据,仿佛那些心魔真的只是有人做了失控的动物实验——它们能用枪解决,始作俑者也自身难保。夏炎也不知道真信还是假信,其实对他们这些只需对上有所交代的人来说,只要事件平息,领了头功,怎样都好。
      夏炎不愿儿子以身犯险,乐绍成也是这个意思。“我会躲在大家背后的。”无异这么不厚道地保证,并且指出只要有所提防,对方的作战强度不值一提。乐绍成显然怀疑最后这一点。
      “二位长辈巴不得狼王带着我们的将领把事情解决了就得了,是这样吧?”夏夷则不无讽刺地抱起胳膊,他对着自己的父亲是真的不客气。“事实上,我和乐兄都这个年纪了,去哪不去哪本来便具有选择的自由。”
      “夷则,你别添乱。”无异假装生气地打断他。“老爹,你看我一天没人影,其实就是刚从那地方回来的。该怎么进去也都是我做计划,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你竟然背着我去了那里?”
      “怎么能说背着,我也是凑巧,因为某些原因……一不小心掉进贼窝里去了嘛。老爹你瞧,”他举起双手比划着,“我不是好好的?完美无缺。”
      他并不是完美无缺,只是被谢衣割伤的伤口藏进了袖子,虽然那是无异自找的。
      这下乐绍成似乎缺少理由来反驳他,只好转火向夏夷则,“你是野地里跑大的,夷则可不是,你们俩就这么过去……”
      “嗯,我本来也不同意夷则过去……”无异看了夷则一眼,被夷则凌厉地瞪了回去,至少无异利用文字游戏让自己取得了许可,“不过夷则这回帮了我很多忙,他脑子好使呀,我们两个在一起还能相互照顾。”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夷则必须留在安全的地方,你最好也一起。”
      夏炎这样讲,几乎毫无商量的可能。
      无异想起来之前夷则曾问过他,如果攻坚死活攻不下来要不要硬来。无异当时说他老爹最受不了红脸白脸唱双簧,现在与他预计的一样,当爹的终究拗不过儿子。但夏夷则那边就完全不同。“父亲,”夏夷则单纯地眯起眼睛,“你准备怎么美言我?”
      “……你说什么?”
      “你不是打算让我在陆叔的手下混一阵吗,需要些料省得我被嚼舌头吧?什么样的料?跟着你们端掉这个疑案,但只是躲在连补给都够不上的后方?”
      夏炎也跟着板起脸,这对父子在此时是一模一样的:“你很聪明,但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什么。”
      乐绍成在一旁看不下去,无奈加入到了劝说中,仍带着威严地,“老夏,我们出来的时候比他们还小,对面都是活人,那些毒枭下手一个比一个狠,不也没什么事。你不能老把夷则关在屋里啊。”
      他把情势扭转到让夏炎难以适应。抓紧机会,乐绍成对无异使了个眼色,叫他赶紧带夷则出去。无异吐吐舌头,读懂了老爹的眼神。逃出门时,他看见夏夷则的脸色绝不比夏炎好。他很少过问这两个人的关系为什么如此恶劣,大约都带着遗传自同样血液的年少气性。“我老爹会拿下的,”无异试着安慰他,拍拍夷则的后脑勺。
      夷则的意思早已很明显了,即使得不到父亲的同意,他也还是会去,他就是这种背上长着刺却只刺亲近的人的类型。在这一次,他还做他的温润公子,那个姿态却给外人仰望,暗地里比从前更执着。“我没事,我是在生他的气,但事实不会改变,我们现在直接出发就是了。”夏夷则干巴巴地回答。
      “也好。”
      想到他离谢衣他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10分钟坐在车里的路了,无异难免还有点雀跃,但愿那边还一切照常。安尼瓦尔开车过来,他们在两辆开路的车子后面,安全的位置。“对了,我还没问你。”无异拉开车门时对夷则问道,“怎么忽然非要去不可?”
      “我想看着这件事解决。”夏夷则显然有些口不对心。
      “夷则,你难道是,”无异皱着眉问,“有什么要查的东西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
      他摇摇头,那个意思就是也许有。无异不再问,给自己绑上安全带。安尼瓦尔开车,他指挥,虽然路线已经大致输入进去。确实在有车的情况下,问题总归不会太大,有挫折也能把损失降到最低。无异陷在一点都不舒服的座椅里,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好久都没这么轻松了。
      一时之间疲劳席卷上来,他甚至眯起眼睛以为得到一刻暂时的放松。第三次经过那个山窝中的荒地,他盯着自己手腕上血液凝固了的浅浅刀痕,明明清早还在疼痛,现在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也许它留下疤,将能无时无刻提醒无异发生过的事。这绝不是什么坏的,他很愿意。当他不在谢衣身边时,他总是觉得在与谢衣共同发生的一切都是独立的、不在这个世界里。因为他只能单独对待谢衣,有谢衣和没有谢衣的世界,只看着谢衣的世界和因为没有谢衣而看到所有人的世界——他毕竟是陷进去了。
      但愿一切都那么容易,他总能这样无条件地继续下去。
      前面两辆车子的屁股忽然像是想要躲开什么东西似的扭动了一下,“冷静点。”安尼瓦尔打方向盘避开刺耳的刹车声,超到前面,对着通话器不无责备地命令。接下来他们看到了原因——前车撞倒了人,大约是从缝隙中跑出来的发疯的村民,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失去神志地奔跑,眼神没有焦点。有一个眼看就要扑上他们的车。——安尼瓦尔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无异花了一秒才清醒,“……偏偏挑这个时候。”
      “怎么办?”安尼瓦尔征求无异的意见。
      救人,不一定能救回来;视而不见就是放任,形同杀人。
      “救。”无异最后咬牙说。
      “那我安排下去,我们一半人继续往前开,剩下的控制局面,一会来接他们。本来大部队就还在后面。”安尼瓦尔判断。
      “这样好吗?”
      “……弟弟,你没好心到想要确认他们平安再走吧?再说这些人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我怀疑只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沈夜懂得怎么解决,眼下也只能捆起来扔在一起。”
      “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师父他会怎么做……”
      无异不确定地看着窗外的景象,那是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或者发生也立刻会被抹去的,人最本源,最不像人的形态。他实在无法撒手不管。
      安尼瓦尔叹了口气,把车熄掉火。
      “夏家小子,你留在车上。”他沉声命令。
      夷则没吭声,用沉默代表同意。
      无异感谢安尼瓦尔顺着他,实际上正如他说的一样,除了他自己的意愿,没有什么客观理由能让无异留在这。这些人曾是谢衣的子民。当谢衣身居破军祭司的高位,本身就背上了这一身的责任。普通人信誓旦旦所讲的“自由”与“毫无关联”在谢衣身上不起作用。假如谢衣在这里,他必定放下一切来救人——那就是谢衣,也是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猎杀砺罂,而是消除它带来的后果。
      无异这么认为。
      他毫不犹豫地跳下车,试着唤醒离他最近、差点撞上车头的那一个已然辨不出面目的人,被对方挥来的手爪直接挠破了脸颊,并挥去一阵随后醒目起来的刺痛。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抽出身上的绳索先按住了对方的双手,一股大力拽着无异跌到了地上,很快演变成他处于对方身下的局面,近到他能看清楚陌生人唇边的口水,沾满尘土的花白头发。他当作没看见。
      无异顶多是不忍心,但他的力气还是略胜一筹。“乐少爷,要帮忙吗?”有人喊他,他大力挣开陌生人的钳制,反过身扭住对方的胳膊,压着膝盖将双手牢牢捆在一起,随后是腿与胸膛,用行动表示他搞得定。他们把挣扎不止的村民固定在周围的树上,叫后续部队带上镇定药物,留下一些人看守,比预想的时间要短。无异制服了数人,相对于疲倦和疼痛,至少有满足撑着他。
      有人晕了过去,也有人狂躁地靠着树干扭动,直到擦破后背的衣服。看着那些精神的囚犯,留下的士兵都一脸紧张,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异样。
      再回到车上时,无异一抬头从遮阳板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浑然缭乱的形容。他来到大营时本身已经带着满头大汗,此刻跟许多人搏斗,在地上滚了几遭,立刻花成崭新的模样。安尼瓦尔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甚至是更加混不吝的。夏夷则在他们俩之间看了看,随后决定不再评价。新的头车补充到前方开路,安尼瓦尔也不多说,继续进行中断的计划,就好像之前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插曲。
      “你预备怎么处理那些人?”夷则在后排问。
      “先让他们睡。”无异支着半边脸颊,“等结束了……问问沈夜。”
      “如果没有解决办法呢?”
      无异记得沈夜也要了一些救不回来的人的命,虽然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到时候再说吧,其实也不需要我一人决定。”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无异现在其实有些迫不及待了,哪怕他已经十分疲倦,需要个快速而高效的休息,而安尼瓦尔开得飞快。等到无异看见谢衣和瞳站在院子里,他还没感性到以为过去了半个世纪,却也不自觉紧了紧自己的喉咙。
      谢衣显然直接捕捉到了他们的车,他的神色是很难形容的。
      无异从副驾驶上跳下来,乐呵呵地小跑了两步,站在谢衣跟前,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够轻松而不是热切的,“师父,瞧,我说我没事吧?”他冲着谢衣吹牛。
      谢衣试图板住表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的徒弟灰头土脸不说,半张脸上还被抓了一道子,破了相,看着风尘仆仆。“你管这叫没事?”谢衣不无责怪地问,虽然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无可奈何。“奔波在外,小磕小碰难免呀。”无异挺认真地解释,“我带来了老哥、夷则,还有车,大部队大概一个小时后能到齐。应该还是我们先潜入进去,免得惊动砺罂?”
      “嗯。”谢衣向屋子里面看了一眼,“馋鸡差不多快恢复过来了,难为它为了我们这么辛苦。现在天还没黑,可以再等等。”
      “师父就尽情差遣那笨鸟吧。它往后可就只光吃不干,养尊处优了。”
      谢衣莞尔,“也对。”
      “谢先生,”安尼瓦尔插进这不过相隔数小时的重逢,“打扰你们说话,但我需要具体的路线和指挥。”
      “你跟我来。”瞳替谢衣回答他,又看看夷则,“这位是?”
      无异猜他大约知道,夷则与他也曾算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往昔不代表今天。“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夏夷则,他脑子很好用的,虽然我更希望他在安全的地方。”
      瞳点点头,无异的意思已经透过这句话表达得很清楚。“那夏公子也一起。”他简单地这么结论。
      “好。”对面露出些许警惕,然而答应了。
      不知为何夏夷则在瞳面前显得有些气短,大约他们在某些奇怪的地方有隐约的相似之处,而在那方面,瞳又是个熟练的老前辈。这只是无异模糊的感觉。那三个人进了屋子,应是之前瞳陪谢衣等在这里罢了。没过多一会无异又和谢衣在一个相对单独的场景里面面相觑,想不出从何开口。“你等等,”谢衣叹口气,“我去打个水来。”
      “这种粗活给我就好。”无异忙不迭地跟在他后面,走到水井,抢先放下木桶。谢衣也便不再争,放任他去做。
      把水桶提上来,落在地上,无异才渐渐发现这水不是谢衣自己用的。他的脸颊被一双手指不软不硬地卡住了,扳正到谢衣面前,两个温热的触点。谢衣之后用毛巾蘸了冷水擦他的脸,“站好。”他这么说,绕着伤口沾走泥土和黑印子。
      在湿气中无异眨眨眼睛,一点血液滚上他的脸颊,他只得站着一动不动。在仅限眼眶的范围中,谢衣的面容对他来说已经极为熟悉,但仍每一寸都令他调动着自制力才能够对视。而谢衣是坦然的、不带私心的。“你遇到了什么吗?”谢衣擦过他耳后的几道擦伤,问。
      无异吞咽了一次。
      “有些发疯的人,应该是受到砺罂的影响,从山里跑出来,差点撞到我们的车上。”他实话实说,“为了救他们,我耽搁了一会,不然可以更早回来见师父。”
      “这些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嗯。”
      “做得好。”谢衣淡淡地称赞了一句,语调中却听不出更多,“他们的症状……”
      “神志几乎全失。”无异的下巴动动,“我尽量让他们安静下来,更多的得你们亲自去看。”
      “……想来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顺着脖颈下方一点干涸的血液,谢衣摸到了衣领内侧。如果放着身体上的划伤不管是能避免尴尬,但未免太舍本逐末,而且不符合谢衣自己的准则,所以他一只手解开那个领子。无异吃了一惊,血液聚集在皮肤与皮肤接触的地方,喉咙发紧。“别动。”谢衣不太自然地命令。
      无异希望他停下吗?肯定不是。但他还是下意识开口了,“师父,其实不碍事,无关紧要的……”
      谢衣偏偏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停手,甚至于当无异口是心非地想要推开他,他更不能遂无异所言。
      “你紧张什么?”
      “这……当然会紧张啊。”
      无异就差跺脚,他很委屈,他已经明目张胆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所以没有假装一切和平、毫无距离的余地。事实上无论是精神还是外表,当谢衣的手隔着凉毛巾停在他胸膛上,他都不能再做堂堂正正的表演,而被自己脸上的热度出卖一切。往常他撒娇说师父欺负他也可,但此刻若是这么做,也太不光明磊落了些。谢衣最终还是准备放过他。
      “也罢。”谢衣长吁一口气,“这里也没有干净衣服给你换。”
      “其实刚才我回去带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无异小声嘟囔,“师父的,呃,也拿了,万一用得上。”
      “是么。”谢衣重新看着他,“那你自己先换上吧,别有什么脏东西碰到伤口。虽然你说得对,确实都是小事……”
      “好。”无异忙不迭地回答。
      “无异?”
      “嗯?”
      “……算了。没什么,你去吧,抓紧这会休息一下。”谢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无异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自己脸上好清醒一些,他整个人便湿透了,一些混沌的雾气也随之被浇灭。无异责怪这数天以来的自己因为一时冲动终于把问题推过了一条回不来的河。看样子谢衣与他统统都意识到了与过去的分别,以至于所有本可小心谨慎畅所欲言的部分,都在暴露本心之后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欲言又止。没关系,他自嘲,他得继续努力。也许等到万事大吉那一天,他就又攒满了冲动,能将谢衣箍在怀中不准他拒绝。
      无异准备事先骂一骂到那一天的自己鲁莽又武断,但他是真这样期待着。前因后果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多少有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成分,只怪自己又有何用。无异抬起脸来冲谢衣笑笑,答应了他的师父所说的话,他看见谢衣的眼神也略显温吞和刚硬地在闪烁着。
      他真想现在就过去对着所有人宣告这个人是我的。
      这是一个愿景。不论无异是否质疑自己思虑过度,他终究还是得有点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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