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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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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酷烈,而面前的院落里大门仍然紧闭,只有瞳一个人守在门口。
瞳看见他们两个稍微点了点头。“那确实是沧溟吗?”谢衣直接走过去,开口就问。“……不会有错。”瞳沉吟半晌回答,“她叫的是阿夜,这世上……没几个人那么叫他。”
“可这不可能啊。”
“谢衣,你认为这世间有常理吗?”瞳的唇角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的情绪看上去比方才好点。“伏羲是常理?科学呢?伏羲定下的规矩说沧溟魂飞魄散了,但这是个没有术法的世界,那些道理,都不管用。”
“没有术法。”谢衣重复了一句,“刚才你们用什么救了我们?”
大概问到得意处,瞳掩饰不住放松的表情,“他大摇大摆地私自带出来的新式激光弹。”
听到这答案,无异的“酷——”差点脱口而出,忍了好久才吞下去。谢衣在怔了一会之后显然换成一脸不可思议的无奈,“你们打算凭那个扫荡心魔?”
瞳耸耸肩,“听说只有两枚,关键时刻用的。别忘了要论扫荡,我还有这只眼睛。”
他动也不动。但无异心说那眼睛放出来一下就能累死人。
像是严厉地拒绝他们的打扰,沈夜始终没有出来。无异站到最后有些忍不住,走上前去扒着门缝往里瞧,亦瞧不出个所以然。随后发现有些异样,原来被一股杀意直逼脑门,怕是沈夜察觉了,无异快速地缩回去,做个鬼脸。
“罢了。”瞳盯了半天这光景,“把这地方给他俩留着吧,先到我们那里坐坐。”
谢衣想想,然后拍拍无异的肩膀让他上一边去,他走上前,“我尚未见过,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她”,这样宣告着,谢衣公然打开了屋门。
发生得突然,无异和瞳一旦反应过来,亦忍不住飞快地移进视线:屋角,沈夜正表情复杂地将沧溟放在床上,试验她身体的温度,沧溟姣好的身形紧紧包裹在衬衫中。沈夜怕她躺着不舒服,犹豫了一下,解开她的领口和内衣。“确认完了么?”他不冷不热地反问。
谢衣退回来,并未道歉,只是把门关上了。
“怎么样?”瞳问。
“确实是。”
没有更好的提议,谢衣转身跟着瞳出发。无异对这份过往十分不明了。“他们两个是一对?”他小声问谢衣。谢衣沉默了片刻,“有机会的话,他们大约会。”
无异“哦”了一声表示他明白。想到沈夜或许对着树谈了一辈子恋爱,也难怪那个人的心时刻生出枝蔓,换他他恐怕早发疯了。无异摇摇头,有两只小型心魔出现在山麓的缝隙中,未等谢衣和无异出手,瞳习以为常地拔枪,砰,砰,做掉了它们。
“我们是不是已离它们很近了?”谢衣猜测。
“不远。”瞳估量了一下,“曾有一天我们去打猎,差点与砺罂本体撞个正着。”
“……你们在等什么出击的机会?”
“是,不瞒你们说。”瞳叹气,“数量远超预计,除非砺罂自己送上门来,否则我们没有胜算。”
“你们没有看到军队吗?”无异郁闷地提示,“可以利用他们帮你们打。沈夜也有些威望,主动提出的话,就算出于想要快速平息事件的利益他们也会配合的。”
他说的是实在话,或者不如说,安尼瓦尔现在就在替他做这件事。无异从小行事太过方便,都忘了什么是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瞳瞥了他一眼,“他不稀罕。”他指沈夜。
谢衣依旧是不怎么参与有沈夜的话题。无异做了心理准备,只是甫一进门,依然被瞳和沈夜满屋子的武器和地形草图吓着了。他想瞳一定费了一番功夫才刚刚找到沈夜,因为这里看上去已经被沈夜的东西占领许久,处处都仿佛浮着沈夜的名字,瞳却寥寥。想必这一段故事无异没机会打听,而谢衣也不会去打听,只永远留在瞳自己心中。
“这种地方,就不互相客气了。”瞳清淡地讲,“你们自便,我去睡一觉。有情况随时叫我。”
他很熟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抛下了他们,顺手把门带上。无异回过头来,他看到或许是因为沈夜的缘故,谢衣并不太希望待在这屋子里的模样,因此无异的心稍微悬着。谢衣却没有提及这些。
“我所认识的沧溟,”谢衣开口,“是个神一样的人。不是说她有多厉害,是她自己无欲无求。只要是为了族人,她什么都可以做,不惜一切代价;连她本人都能被她当作筹码,就是那样的人。”
“……这听上去跟沈夜也没什么区别。”
“不。”谢衣沉默了一会,“沈夜毕竟……做了许多多余的事。”
无异大约知道他指什么,然而对无异来说,他要处理的问题就仅只有自己浮在半空中的心。他有个方案。现在,无异已经不再恐惧谢衣将会愠怒或将他推开,所以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蛀得发霉的小屋中,他叠住了谢衣的手,那是他曾在异域的大雪中做也不敢做的。
谢衣的手背动了动,再抬起时,已经与无异的指尖合在一处,他假装带着研究的表情看着这片刻,什么也没说。
“我记得,”无异看着那两只手,“师父说过不讨厌这样。”
“你又在盘算什么?”谢衣问。
“这都被师父看出来了。”无异挺不好意思,“我在盘算啊——”
对无异来讲,沈夜本是个不太有所谓的名字。但是无异现在逐渐明白了,沈夜对谢衣还是特别的:过去他是他天上的月亮,现在是他无法维持冷静的对象。无异很难把这感觉形容成占有欲,比起他自己没有立场的欲望,还是谢衣顺心与否更重要些。“——师父,我吻过你吗?”无异预谋好了问,让自己看上去是俏皮的。
谢衣的眼神明显闪烁一下。
“我猜吻过吧,不过我不清楚,师父也不说,是不是太亏了。”无异接着推进他的铺垫。
他知道自己是记得的,理智可以被欺骗,但身体不会,他的唇上有清晰的记忆。存在与否,只要验证一下是否熟悉就明白了。但这不是吻。
无异将自己拉到谢衣面前,他必须不去看谢衣的神色,箭在弦上,不发比发更尴尬。他安慰自己这对外国人就是个打招呼,然后就好像礼节性似的——明明并非如此——极轻地吸吮谢衣的下唇,没有很快松开,却也不慢,只是一个真如象征中的、堂堂正正的速度和轻重——他是真的在打招呼。
谢衣的唇很凉,他尝到了,切实地,没有被控制,没有忘记。
仍维持在那个只要愿意就会贴紧彼此的距离里,无异低下头,额头便与谢衣的相接。他抬起眼看见谢衣垂下的眼睫,“师父,别为过去的事烦心,特别是……沈夜的。”
谢衣眼中的光更黯了一重。“有那么明显?”
“对于我这种时时刻刻跟在师父旁边的人来说,太明显了。”
谢衣闭上眼睛。
无异安静地等着。过了一会,谢衣才决定解释。
“你可能误会了,无异,我并不真的恨他。”他极缓慢地说,气息就在无异耳畔,无异必须努力维持着精神去听。“那些记忆找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你看我之前真的为那些事而仇视他么。”
“那是……因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能看出来,谢衣有些茫然,“大概尽管理智上已经走出来,实际见到本人的时候,本能还是会有所抗拒吧。”
“唉,”无异叹息,“那太复杂了。对我来说只要师父觉得好便好,如果师父觉得不好,我就想乱插手去解决。”
谢衣微微笑了笑,“这就是你插手的方式?”
“土了点,我知道。”
“不是土。”
谢衣伸出手用掌心覆住了他的唇,“是乱来。”他说。
“唔?”无异的声音闷在谢衣的手中。
谢衣什么也没继续讲,从手边捡了几张瞳他们绘制的地形开始研究,把无异撂在一边,始终寂静着。无异愣了片刻,旋即明白自己又被糊弄过去了,心里说师父实在姜是老的辣,一点情面都不给他留——明明无异占了便宜,现在却觉得自己吃亏吃大发,还连问都不敢问。无异怀疑自己一辈子都无法真正了解谢衣在想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既然已经敢想这“一辈子”,他勉强还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师父你就涮我吧。”无异含混地也不知道给谁听,“涮我一天我就缠着一天,看看咱俩谁有耐心。”
“哦?”谢衣竟有动静,挑起半边眉毛,“跟我比耐心?”
“别看我这样。”无异也装模作样翻翻缭乱的桌面,“我的毅力堪比小强。”
“那试试好了。”谢衣不为所动。
不管如何,他大约已经恢复平时的他。
这就是胜利,无异自我安慰着,压下了偷瞄的一眼。
其实此处并非谈情说爱的时间地点,甚至谢衣也不绝对愿意与他谈情说爱。可是一旦安静下来,在无声的包围中,方才余温淡凉的味道便复兴在唇际久久不散——那是一种错觉。
仍有古怪。
本来他已经可以顺着谢衣的意思脱出这个场景,但细想想,还是不对。他知道谢衣是纵容他的,以前是,刚才也是,但除此之外又摸不清其余动机。
“师父,”无异犹豫一下,还是不小心问出了盘旋已久的话,“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能开口拒绝吗?我没关系的,如果师父不喜欢,直说就是了。”
“啊?”
以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的谢衣被他问得措手不及。
“呃,”无异不得不解释,“我……突发奇想。”
他清楚自己口是心非。这不是什么突发奇想,硬要说来,还更贴近于“蓄谋已久”。无异就差明明白白地说师父你愿意吗你给我一个准话,可是他不想,这是他最近新生出来的欲望,他不愿意凭一时头昏脑胀,就令大厦轰然欲倾。
无异单独的、自己的苦恼。
人终归是种得寸进尺的生物,有一就有二,有了二又想要四。那个最初的、把谢衣奉若神明的他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纯粹,无异常常要斗争这是好是坏。给他这个机会让他站在谢衣背后,平静地,看着那个人安全顺心地生活,他愿意。可是他时常生出的贪婪逼迫他去打听谢衣的想法了——从哪来的贪婪?
“你是想问,”谢衣没办法再假装自己的注意力在山地规格上,“我对你这个……倾向,到底是何态度。”
他问得暧昧又模糊,无异想这不是谢衣咬文嚼字的错,因为无异自己的态度就是这么暧昧又模糊。他们双方毕竟是一样的狡猾。
但他点头。
不管是什么,无异只希望不是那个最大可能、但也最难面对的“我不知道”了。他已经面对过一次,那是个安全的延时,却需要不断在时限到达之后逼迫无异把这个问题重新推回到面前。在伦敦时那能令无异松一口气,但不过短短数天,他已经不能满足。人的执念就是膨胀得这么快。
谢衣却没立即回答,而是往前探探身,将手伸进馋鸡经常睡在里面的无异的那个口袋。即便这个动作亦吓了无异一跳,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需要勇气和克制来面对这个距离内的谢衣,他的味道和身形,晕出甜味的错觉。靠近谢衣,他的渴望呈现得更清晰,催促他下一次靠得更近,这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同质的东西。
无异放弃地想那根引线已经被引燃,或许根本炸开了也未可知。
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谢衣的动作。谢衣从他口袋里拿出的是偃甲鸟。原来我把它带出来了,无异想,他都快已经忘在脑后。
“你果然带在身上。”谢衣说。
“嗯。”
“很久以前你也是这样,总是带在身上,真是个粘乎乎甩不掉的习惯……”
谢衣的嗓音带着冷静的温柔,“你肯定忘了,我说过如果我确定这事是正确的我就会告诉你。现在看来它正确与否只能由你决定。”
无异等着他说下去。谢衣花了一阵子找到那个开头。
“记得我死在巫山了?”
无异反应了一会,“记得。”
“嗯,在我以为我会那么死去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偃甲鸟飞到我身边,不知怎么,我就……钻到了它的身体中去。然后我就成为了那只鸟。它很僵硬,作为一只偃甲来说,也很虚弱。它是我做的,又带着你的气息。”
“那么那时飞回我身边的那只鸟,实际上是……师父?”
“是我。”
谢衣想了想。
“起初我自己也很苦恼,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我甚至花了很长时间搞明白我是不能往生,留在那里了。与此同时,那只鸟的灵力始终不够我消耗,我混混沌沌地过了很久,一会醒,一会睡。但我大致看到了你的模样。”
“后来……后来,有个机会,我们见面了。当然那个时候,我附在别人身上,很快被你识破。我发现我之所以得以留在那,是因为你无意中在消耗自己的生命以维持我的,所以我决定走。”
“……我会放师父走吗?”
“实际上……”
谢衣露出艰难的表情,“直到你死,你内心深处也不曾愿意放我离去,那其实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我一瞬的自私,恐怕也想留下,所以不知不觉,拖了几天。即便如此,我仍对你的死负有责任。”
“那没关系。”无异摇摇头,“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没有特别的。”
“没有……?”
“嗯。”
谢衣锁起眉毛,“依照我一点模糊的记忆,我有时候在偃甲鸟里,有时又附身。你有很多麻烦要处理,能够帮上你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说让我留在那里,等着你,所以我……等了。——不,无异,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现在……”
他别过头去。
“大约从若干个月以前,我在面对着你的时候,就在脑中携着这段过往。所以如果你想要什么,我没办法真的拒绝。我能为你做的太有限,想要的又很少。你每次叫我师父,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谢衣的虹膜中是两盏琢磨不定的微光。无异沉默地看着,坐了一会。他确定自己不太记得,但谢衣一说,又恍惚有些印象。他只好责怪过去的自己太狡猾,不曾告诉他这一段落。可他们毕竟有同样的记忆仓库,如果埋得太深,连那个他都找不回来,那无异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说点什么吧。”谢衣叹气,“你再这么不说话,被折磨的可就是我了。”
“我……”
无异喉咙发紧。他起初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总在结满雾气的窗户后面徘徊,不知道该打破它还是不,可原来这是互相的。他已经吻过谢衣了,不能重放,不能再来一遍,也不能再用它传递、表达什么。他可以冲动、可以炽热、可以少年心性,但这些对谢衣并不真正有效,至少现在还不。谢衣所想的远比他一点单纯的爱情要庞大,要宽厚。——他真的不能及师父万一。
“师父,你没考虑过吗……”
无异还是挨近他,只是这回无异显得不如刚才那么有底气了。
“什么?”
“没考虑过爱上我吗?我指的就是……字面意思。”
“那么简单的话,我早就……”
“——是,我明白。”他抢着说。
无异垂着眼睛,很难判断这是什么滋味。谢衣对他如长辈,如亲人,可他回报的只有微不足道的、自私的爱情,甚至欲望和占有。无异明白了,为什么谢衣由他缠着,由他亲近和吻,甚至顺着他的意思开玩笑,那是因为谢衣真的在宽容他,不是别的。就是那一瞬间,放弃的念头出现在无异的脑中,他的心脏差点滑落到冰冷的寒潭里,直到谢衣说,“无异,你给我一点时间。”
“……可以吗?”
“你别失望,我之所以一直拖着是因为……”
谢衣更不肯看他了,他的语气几乎过滤掉了所有情绪,变得有如机器一般。
“所有的感情,到了最后都一样。”谢衣说。
他越是有什么强烈的,就越不愿意从声音中泄露出万一。
无异冰水里的心脏又跳了回来。
“如果师父选择等等看,那等与不等有什么区别呢?”他小声问。
谢衣惊讶了一会,随之笑笑,“你说得对。可能我只是……只是不想面对那之后的许多琐事。”
“以后再说以后。”无异压制着自己的急切,“这只有这么几个人,没人敢对师父有什么看法。”
“不是,不是。”
谢衣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落在无异的后颈上,“别着急。”
一小块温度停止了毛躁的动静,无异惘然地贴上谢衣的鼻尖。门外的天空渐渐变得昏暗,但他没有注意。
事实上,当无异走出门外看到阳光灿烂时,他真的以为那一瞬的昏暗仅仅是幻视。在这几乎无声的温暖里,他强迫自己不再思考,推开那个最初的院落。门里面,沈夜和沧溟也和这个村子一样,安静到近乎不存在似的,很难想象那个沈夜会融入到这样一个环境中。
沈夜起初没抬头,毛躁的头发落在沧溟瘦弱的肩膀上,沧溟的眼睛始终紧闭,脸比方才多些血色,但有限。从背后伸入室内的影子早已暴露无异的存在,沈夜却仍花了些时间才理他。“不进来?”沈夜最后问。
此时他很和平。
“我来拿馋鸡。”无异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
沈夜默认了。
馋鸡睡得比方才舒服些,它的肌肉不再僵硬而变得柔软,眼眶四周的皮肤放松下来。无异在取得沈夜的许可之后——其实不必要——本身打算连窝一起端着就走,还是忍不住暂停一会。“她还好吗?”他问。
“不太好。”沈夜低声回答,“她很虚弱。”
“有什么我能做的?”
“关于她,恐怕没有。”沈夜腾出一只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乐小公子,桌面上有份材料,你带给瞳和谢衣。”
“是什么?”
无异走进那张桌子,上面除了馋鸡的窝,只留下几张皱皱巴巴的纸,他迅速地拿起来。地形,砺罂在三面山体的包围中建立了牢固的家园,其中某些地方关押了发疯的村民供它食用。“是我从沧溟身上找到的,不知道她是否一直想要带这个给我。”
一种最基本的警惕在无异心中挥之不去,他决定直白地问。“这不会是个骗局?”
沈夜——几乎是温柔地——梳着沧溟鬓边的长发,“由你们判断。”他说。
“意思是,”无异将纸折叠起来收进口袋,“你认为这是可行的。”
唇边露出讥笑,沈夜向他斜过眼睛,“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要害你们。”
“我相信你不会。”无异坚定地直视着他,“你不会害师父。”
“哦?原来我在你印象中是个好人。”
“你曾经可能有一己私欲。”不以为然地转过身,无异不想真的跟他讨论这个,“那部分我肯定很难认同,但我愿意相信你的判断。”
门邻近掩上时,他隐约听见沈夜在里面发出笑声。大约不是冷笑,只是单纯的自嘲。无异清楚下结论的不是自己,是那个曾始终将流月城视为故乡的谢衣,那是很复杂的选择。原本的谢衣没有真的责怪沈夜,他早已死去;三世镜畔的初七没有;连现在的谢衣也说过,不是真的恨。而在这个问题上,无异终究只是一个外人。
他曾为了这些事拔剑指向沈夜,那时他心中的熊熊怒火定比一切都真实,并非被时间洗濯。这一次他的判断基准从一开始就是模糊的,谢衣的也同样模糊。无异最终交给直觉,这方面他甚少出错。他知道自己终究对介入其中无能为力,只看师父的意愿就够了。
回到另一所房子中时瞳已经醒来,正在和谢衣核对现在有的信息,他的描述精确,几乎相当于凭空变出一尊沙盘在其中插插小旗,无异就第一时间把从沈夜那得到的信息补充进去。“所以,”他听了半晌发问,“我们只要把砺罂杀掉就好,是这个意思?”
“没错,失去他,那些小朋友们不足为惧。连凡人都能消灭它们,让军队去操心吧。”瞳说。
“需不需要我们事先联系军队?”
“最好如此,”谢衣盘算着,“我们先进去,做完能做的,也探探情况,然后发信号给外面的人接应我们。”
“我也这么想。”瞳露出赞同的神色,“可现在徒步去你们的大营并不现实。”
无异看了眼仍在熟睡的馋鸡,“等它醒了,带个人飞过去如何?”
“也许我们潜入进去也要靠它,”谢衣显得为难,“砺罂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四周悬崖峭壁,出入仅有一条小道,自然有重兵把守。”
“这倒不是问题。”瞳摸了摸眼罩下的眼睛,“它可以先送我们,然后再带走通风报信的人。毕竟我们不绝对需要它始终留在那。谢衣,它要多久能醒?”
“至少到天黑。”
“这也正好,天黑利于我们行动。”
瞳忖度了一会,“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分配人手。”
他很干脆地把问题提了出来。原本他们四个人巧遇在此处,沈夜,瞳,谢衣与无异。既然前两者曾小幅度打打游击并安然无恙,沈夜更是孤身一人端掉了伦敦的秘境,没理由认为多两个人事情会变得更坏。此处计划起动真格的并不唐突,只是现在凭空多出一个沧溟,显然分走了沈夜的许多精力。他们不确定他是否还会跟他们一起。
“我认为他会来。”瞳公正地说,“否则就不会叫你把这个拿给我们了。”他指着那几张关键的纸片。
“但沧溟要是就这么一直不醒……”
“没关系的,无异,就算只有我跟瞳也没什么差别。”
“怎么可能没差别?另外……为什么没有我?”
“你去找狼王,把那些人带过来。”
“这种事比较安全不是吗?师父你去就好了。”
谢衣瞥了他一眼,“你以为狼王为谁行动,如果有可能的话,夏公子会帮助谁,我吗?”
“没关系,”无异摇摇头,“他们都知道我什么意思,我始终在师父后面,师父出面是一样的。”
“别争了。”瞳打断他们。
“乐小公子,我跟你保证,在你回来之前你师父一根毫毛都不会少。”
他做出结论,对无异说。这就算是命令了,无异成为那个安全地去搬救兵的人。
无异沉下脸,本来想要反驳,张张嘴想了想,又觉得出于理智确实只得这么安排,而谢衣如此期望。
他最后不得不板着脸点头同意。
“我不是质疑这个安排,”无异踌躇一瞬,但还是对着瞳说,“不过沈夜……”
“我去找他。”瞳迅速地说,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无异目送着他出门。
虽然是顺水推舟,不过立刻成型的计划对他来讲几乎毫无心理准备,但他知道瞳与沈夜想必已经谋划许久。“会不会太急了?”他还是问谢衣。“你害怕吗?”谢衣反过来冲着他。“不是的师父……”
无异说不好。
“想想这一晚过去我们就解脱了。”谢衣说。
“嗯。我们能解决他吧?”
“是你说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谢衣学着他的语调。
“我真希望如此。”无异低下头,“之后呢,师父会回去教书吗?”
“会。”
“即便和沈夜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得生活。”谢衣染上轻松的表情,“我只会那个。做老师会上瘾,读书也会,你知道的。”
“我可从来没修炼成读书上瘾过。”
“那是你学生做久了闹别扭。”谢衣看着他,“我看家里的图纸你都快背下来了吧?”
“这倒是。”无异露出听天由命的神色,“我喜欢那些,没办法,上辈子带过来的……说遗传,也不合适。”
“无异,”谢衣斟酌地叫他的名字,“你考虑来做助手吗?虽然我觉得这对你是大材小用……”
“当然。”无异几乎马上答应。
在简洁的默契里,他们没有针对这些轻飘飘过去的句子进行什么认真讨论。瞳回来时脸上带着的几乎是迷惘,无异和谢衣都看出来了,那不是个好的预兆。紧接着沈夜就出现在他背后,仍然把沧溟打横抱在怀中。他的珍惜每个人都知道,只是在这个时候难免容易显得过头。
“我不会跟你们一起行动,”沈夜压着嗓音,“我相信你们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个问题瞳和谢衣都不方便公然开口问。瞳或许已经问过了,而谢衣很难不把它变成争吵——尽管换成除了沈夜的任何一个人这样做恐怕都会得到谢衣的宽容。所以轮到无异,“为了她?”他直接提出。
“为了她。”
“你方才没有否认你不会害师父。”
“那你现在还相信自己的判断么?”沈夜又摆出惯常的面具。
瞳不解地看了一眼无异,旋即掌握了不知什么总之他需要的状况。谢衣干脆去找馋鸡,以避开与沈夜正面交锋。
“相信你对我几乎毫无益处。”无异咬紧牙关,“你还是那么混蛋,但是——可以,我可以仍然相信你。”
“哦?”沈夜挑起眉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因为看来这是个机会,”无异毫不退让地对峙着他,“让我证明世界上能保护好师父的人不止你一个,特别是在你显然不关心此事的情况下。”
他近似于傲慢地回过头来,下了决心面对瞳。“与你们兵分两路我实在放心不下,现在我就出发回大营,争取在馋鸡醒来之前回来。我带三枚信号弹。”
无异从口袋中摸出那几枚子弹示意。“用颜色区分。你们正常出发;你们等我一会;和你们不用等我了。——就这三个意思。”
“等等无异。”谢衣不得不从那张桌子上抬起头,“你是说,你要一个人走过去?我不同意,这条路单独行动太危险,别忘记砺罂也盯着你啊。”
无异弯起眼睛,压下声音中的毛边,“这个跟师父打算两个人就冲进敌人的老窝相比算什么?”
“可是——”
“不会有事的。”无异放轻嗓音,“师父,相信我。”
“那砺罂呢?”
“他在山里。”无异摆摆下巴,“假若他要行动,你们一眼就能看见。”
沈夜再次从鼻腔里发出哼声。
“好,很好。算你有胆识。不愧是谢衣之徒,莽撞起来也跟他一般,是一等一的。”
“我只是觉得,”无异尖刻地看着他,“你显然没有更好的主意。”
沈夜发出干笑。
“为何不想办法等沧溟醒来再行动?”见无异主意已定,谢衣终于无法再躲着话题走而参与进来,他少见地显得很焦急。“我们制定这个计划是想先下手为强,但并不在少一人的基础上。”
“谢衣,”沈夜懒洋洋地回答,“你就看一回你的徒儿究竟有多大能耐又如何?”
此局面往往只有交给瞳,才会令大家都感觉公平。无异转过脸去,想要得到支持,却从瞳的一只眼睛中看到了一丝担忧。
“乐小公子,”瞳花了足够久来思考才开口,声音至少维持了冷静,“只要你使用了后两枚信号弹,我们就会立刻赶过去的。因为谢衣会,而我不能放着他不管。只要你答应这个,并且不会因为这一条影响你发射信号弹的判断。”
是积极的态度,无异松了一口气。他心想就快说服他们了,这是最后的,唯一的妥协,所以最终他表示同意。
一锤定音,一切都计划完毕。
看上去唯一与此毫不相关的沈夜默默抱着沧溟进了卧室,就好像除去她之外他一无所有。在旁边,瞳算是很快认命接受这个安排,打算给准备出发的无异找一些方便用的东西,弯着腰在储物的部分中翻检——理智上,他觉得合适。另一方面,无异不敢看,却不得不看。在他后面。
不近不远的地方,谢衣始终温和的双眼中此刻写满不解——那仅仅是轻微的形容。
无异撞上那个眼神,胸口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扭动了一下,如果他让谢衣感觉受伤,那一定把所有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他本该有此心理准备。但那……那不是他预备好面对的眼神。
“师父,我……”
谢衣却没有问他为什么,谢衣什么都没有说。
不是的。无异忽然想解释,但是一切的语言到了唇边都自行散去了。他甚至不敢走近,遑论说明。他明白此次无论何种安排,谢衣都一直想要他安全,他明明清楚。但他就这样彻底地违背了谢衣,并且出于看上去像赌气般地瞬间决定,连招呼都没跟谢衣打过一次,也没有商量,甚至无视谢衣的意见。
无异在害怕。
或许在谢衣眼中,自己就这样忽然变成了莽夫:浅薄的,无知的,一个扶不上墙不懂得体察他人心意的烂徒弟。他的确是个烂徒弟,这个烂徒弟不久之前还缠在师父身上,从谢衣那儿讨要着每一个片刻。
他只好逃避般地转过身,只有向前,他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