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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十三 ...

  •   这天晚上无异睡得不多。
      他是被“笃笃笃”的声音啄醒的,然后听到有东西在他身边“唧唧唧”地叫。“馋鸡,别闹,回窝里趴着去。”他咂咂嘴说了句梦话翻个身,稍远地方又传来谢衣的声音。“馋鸡,你回来了?昨天去哪了?”
      那个小东西还是执着地啄着他,弄得无异后颈极痒。“无异,醒醒。”谢衣好言劝他,推推他的后背。
      无异这才想起来他们并不是在家中。
      他挺费劲地睁开半只眼,手脚并用地想从床上爬下去,又被被子缠住。等他把自己解放出来,看见对面玻璃窗的倒影中自己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眼皮抬不起来,一整片茫然表情,也就明白了谢衣的一如既往心如止水的面上为什么总好像哪个细节在憋着笑。他赶紧拍拍脸颊,摇头晃脑地,让整张脸显得肃穆一点。最先开始不耐烦的是馋鸡,“唧”一声挥起单边翅膀指向门外。“你让我出去……?好好……这就来……”
      无异一边嘟囔,一边接了一缸子水找个树根凑合刷牙。等他把水从头顶浇下去的时候,才算清醒得足够睁眼了。不睁不打紧,有什么格外拥挤的光景炸入他的视野——他终于看见这天地间的颜色,左右爬满粗壮盎然的绿,难以名之的巨大上古植物相互纠缠,没有规律,只是生生聚集成吞噬空气的原野,比夜间竟平白多出鬼意。无异稍微一愣。
      馋鸡可不等他欣赏河山奇景,依旧拍打着他催促,像是执意要带他到什么地方。“让我跟你走?可是……这些东西不会有危险吗?”
      稍稍吞咽着口水,无异想去征询谢衣的意见。谢衣却已经拿着武器出来了,一支枪冲着无异飞过来,无异低头接住。“狼王留给我们的。”谢衣解释,“走吧。我们本来就没有线索,馋鸡定是发现了什么。”
      “那我的命就托付给你了?”无异不服气地跟馋鸡确认。
      馋鸡满不在乎地晃了两下脑袋,忽然自一阵强烈的闪光中消失,再出现时,已成一只蓝色的大鸟。
      “好吧……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
      小心地观察确定没有人看见这一幕,无异爬上馋鸡的背,又把谢衣拉了上去。馋鸡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用飞的,只是两只脚爪噼里啪啦地走,走得极快,无异必须紧紧抓住它的羽毛以防自己会滑落,另一边还时不时观察谢衣的情况。谢衣倒是稳当,在强风中眯细眼睛,似在看四周地形。无异的视野被馋鸡的翅膀挡下一半去。他只知道他们正快速地穿过原野进山,被峭壁遮掩来路。
      那些奇怪作物在山区中仍然气势不减。紧接着路渐渐出现尽头,被合上的山峰阻绝了。馋鸡不死心地走着,看来这地方就是它的终点。空气中飘来一股似曾相识的甜味,说是甜,也不确切,但令人舒适。无异转过脸,却见谢衣锁紧眉。
      “师父?”他狐疑地问,“怎么了?”
      “此地仿佛有许多交织的思念甚是浓郁……”谢衣沉吟了半晌说,“而且似乎越加活跃了。”
      无异却什么都没感受到,只是一阵恍惚,迷雾灌进他身体中,带来片刻寂静。他的身体被阴差阳错地驱使着,没有知觉,过去许久直到小臂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差点叫出声音。无异这才冲破了那片雾,随后全身放松了。
      “无异?你听见了吗?”谢衣在极近的地方说,他发誓,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近。
      小臂仍在疼着,无异咕哝了一句“听见了”。在视觉终于恢复过来时他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看——谢衣就在不足他一寸远的地方,脸上混合着复杂的表情,鼻翼下方柔和的唇线位于他视线焦点中,他甚至能嗅到谢衣皮肤上清淡的香味。如果没有理智在锁着,他可能接下来稍一接近就会吻下去。无异吓一跳,猛地向后弹开自己的上半身。
      他们还在馋鸡背上,馋鸡没事鸡似的继续行军。
      “抱歉。”谢衣方开口道歉,手上是小型军刀,越野用的,“我试了各种方法都没唤醒你,你可能受了点伤……”
      无异飞速地瞥了一眼小臂上一条刀割的伤口,没出什么血,是疼,但无关紧要。他拨浪鼓似的摇摇脑袋,“我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师父?”
      “……‘又’?”
      “在此之前我还不清楚。”无异抓紧手指,“刚才我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对吧?这感觉绝不是第一次。”
      “的确不是第一次……”谢衣含混地说,“……算了,过来,我先帮你包一下。”
      无异沉默地向前挪挪,谢衣便捉起他的小臂,一只手支撑住。在他掌心直接传来的温度中,无异的心跳“砰”地一下没能遏止。谢衣从背包里取出碘酒,“可能疼,忍一下。”他嘱咐,用镊子夹了棉花沾上液体,起初冰凉,顺着伤口一路涂了两遍,疼痛便跟着神经一路攀上牙髓。无异皱紧脸忍住了,伤药涂上去的时候缓和一些。
      他偷偷抬起眼,在谢衣贴衬料的时候观察着谢衣的模样。他无疑是想吻下去的。无异曾说过大话,认为这不同于恋爱感情,亦不敢真的冒犯他的师父。但当谢衣真的在他极近的地方时,无异反悔了,想要推翻自己。片刻谢衣放开了他的手,“应该没什么问题。”谢衣说,与他略呆滞的视线撞在一处。
      他看见谢衣的眼中也悬浮着犹豫,即便脸色再平静也未能掩盖——是犹豫吗?
      “我……没做过什么?”无异忐忑地问。
      “你希望自己做了?”
      “我希望没有……要是有也忘了,那多亏啊。”
      “要是有还被你忘了,亏的是我吧?”谢衣挑起眉毛。
      “呃……说得也是……”
      无异有些嗫嚅,而他没时间对此纠缠不休,因为馋鸡停下了脚步。无异和谢衣从它背上滑下去,在三面小山坡的环绕下,他们落在了一片不足一间房屋大小的空地中。馋鸡变回小鸟模样,发出轻柔鸣叫,用爪子戳了戳地面。
      “你是说……这下面?”
      馋鸡点点头。
      “可我们也没带工具来挖呀……”
      无异发着愁,谢衣走过去,捡根树杈子拨拉了一下,又敲了敲。下面是坚实土地,什么也没有。
      他却沉默了。
      “怎么了,师父?”
      无异在他身边一个膝盖点着地蹲下来。“你果然什么都没感觉到?”谢衣问。
      安静下来使劲想想,“没有。”无异最终还是回答。
      “但我的确觉得……”
      谢衣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像是在琢磨什么想不通的事,面色愈加沉重。馋鸡左跳跳,右跳跳,也给不了他们任何提示。末了反而传来了猎猎风声,无异抬起眼去,才发现天空的一角变得昏暗。
      起初他以为是乌云,随后却发现完全不同。
      “——小黄,快带我们离开这里。”当他看到那是什么,下意识地,无异立刻命令,语气中带着焦急的毛边。
      就在这一瞬间那些昏暗的地方忽然急速冲来扩散的黑影,是心魔——整整一片,顷刻便逼近到他们身后。馋鸡发出一声惊叫,变成鲲鹏的形状。无异拉着尚未回神的谢衣一个翻身爬上去,回身上弹,开了两枪,也不知道打中没有。他把谢衣直接挡在身下。
      飞出数码,无异压得很低,他们几乎是趴在馋鸡的背上,形成安全姿势。他的脸埋在谢衣的颈侧,也顾不得诸多繁文缛节。风声渐促,馋鸡机敏地急速下坠,魔群贴着他们的头皮飞过去,高速行进里无异下意识抓紧谢衣的手背。他们就这样穿过云,飞出数公里远,阴影仍在他们背后,甩不掉。
      无异听见馋鸡的呼吸渐渐力尽。
      “对不起小黄,坚持一下,我们快把它们甩开了。”
      无异温言安慰着,敌人数量太多,纵使他是安尼瓦尔恐怕也无法驱散。他祈祷着馋鸡能坚持到逃生。危急里,地面上射出两道闪光,逼迫无异不得不闭上眼睛。他相信馋鸡恐怕也这么做了,因为他们立刻变得方向不稳。但身后却传来敌人一种类似尖叫的声响。无异强迫自己睁开眼回头,他看见奇异景象:半空中魔群极痛苦地扭动着,像传说里吸血鬼遇见十字架,随后它们顺次化为齑粉,在降落之前已经消失。
      有人救了他们,无异猜。
      馋鸡最终在体力耗尽前降落在一片空地的正中央,疲倦地恢复成鸟形。
      无异四下望望,有遗迹般的村落房舍若干,却是死的,未见到人烟。他旋即发觉自己仍牢牢限制着谢衣的身体,慌忙松开,不敢多说。然而手心汗津津的,上面仍留有灼热余温。
      谢衣呼吸着抬起头来,刘海显得缭乱,脸色因为方才的急速猛冲而比平时还要白,不一会血液涌上来才微微恢复,下唇中透出红色。无异浑身透不过气,稍微喘息着试图让自己平静。他不真的知道刚才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什么,但他们活下来了,至少。
      “师父,你、你还好吗……”
      谢衣点点头。
      无异不放心地看着他。“没事。”最后谢衣终于出声回答。
      无异这才松下这口气。在身旁,馋鸡虚弱地叫唤,像是因把他们带入危险而致歉。
      谢衣愣了一下,方看到它。他摸摸那小鸟的脑袋,“不怪你。”谢衣格外缓慢却也温柔,又思索了一会。“这恐怕是……那地方因我们到来而思念情绪变得强烈,才惹来了饥饿的心魔。馋鸡,与你无关,还得谢谢你发现那里。”
      馋鸡敛起翅膀低下脑袋。
      “我们?”无异重复着。
      “嗯,是啊。”
      谢衣的瞳孔里有复数的思绪,无异却读不出。
      “我想我跟馋鸡是一样的,我们都听到了那个地方的声音。大概……那里残存的气息就是你留下的,无异。”
      “……我?”
      “说是你,也不准确。”谢衣解释。
      “毕竟你就在我面前。想必这两天你时不时受它蛊惑,也是那本应柔和的思念忽然着急……”
      他没说完。
      无异片刻并未听懂那是什么。
      随后他明白了,意思是那个长留此地的东西催促他,催化着他,把他的所有时间都拧快了,如同——等了很久一样。有个结论能解释这情况。
      “我果然来过这?或者……死在这?”他问。
      “或许。”
      谢衣看上去踌躇。
      “时间太久,太多事只能凭借猜测。”他补充,大约不愿提及无异的死。
      “哎,那至少说明一件事。”无异很快接受,假装开玩笑地看着天空,克制着所有破壳欲出的声音,“说明我一直就对师父图谋不轨。”
      天际湛蓝如初,方才的惊险都像是假的。那股甜味确实还在,只是变淡许多。——是我吗?无异看看自己的双手。
      他忽一闪神,眼前一暗,猝不及防。还以为自己又要掉档或被思念入侵,想要挣脱。待他发现他的头部落入了一个宽厚的胸膛,一个隔着衣物亦能离心跳最近的地方,他怔住了。
      如果他可以的话,此刻一定摆出最惊讶的表情,可是那包围着周身的温度令他久久寸寸不能动弹,令他足足花了许多秒,才抬起双手,合在谢衣的背后。
      谢衣的身体仍是瘦削但宽阔,他就是——那么奇妙的一个人。
      “师父……”
      “嘘。”谢衣在他头顶闷着声音说,“莫要提醒我我现在在做什么。”
      无异听见他不甚确定的语调,可是对无异来说,现在已经没什么比这个更好。
      “好,我不说。”
      他答应,眼眶莫名地发起热来。

      说来也奇怪,自那之后无异没再遭受被控制的困扰。
      他忍不住猜测那些谈不上好坏的情绪来源是否被心魔吃了,即便它们给他带来不便,他也不真的希望它们得到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结局。对于所有均应过于漫长而不可明辨的往事,他一律选择当作善良看待。
      馋鸡的状况不算太好,显示出过度劳累后的虚脱,很快躲到口袋里头睡觉去了。谢衣说它没事,只是这两天受影响情绪激动,方才体力又消耗得厉害才会如此。无异觉得对不住它,但也只能任凭它去睡,没有别的办法。
      他站起来,稍微跟在谢衣后面半步远的地方,谢衣绕着周围看了一圈,废弃的村落残石露出烧焦后的破败,仿佛仍有余温。无异脚下一拌蒜,谢衣回过头来撑住他的肩膀,又不知是有些讪讪还是如何,极快地缩回手,继续查看面前的残垣。
      “师父……”
      无异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嗯……没什么。”谢衣在前面不紧不慢的。
      山的缝隙之间出现了一丛人影,无异一警觉,按住了腰际的枪柄。他也顾不得许多,握住谢衣的肩膀。谢衣看到了,对面和他们彼此都相互识别出来。在接近到视野足够清晰的时候,他们两个才放松下去。
      是沈夜和瞳。
      那两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是指在若干天荒郊野外的摧残下,相对来说还不错的模样。无异注意到在瞳眼罩下方的皮肤上有一条宽阔的伤疤,他甚至没有立场询问。而谢衣显而易见地锁紧了眉。
      “果然是你们。”谢衣有些气恼,“喜欢单独行动是吧?”
      沈夜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沉着脸,“我应该说过叫你们不要介入了。”
      “说话的人确实是你。”谢衣不无讽刺地点头,他指在伦敦帮助他们的那个人,“你站在我的立场想,可能吗?”
      “站在你的立场——假如你都想起来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沈夜冷笑,“有什么意见?”
      “可以。”谢衣冷静下来,“既然你必须如此认为。”
      即便没有资格,但见瞳毫无出面的模样,无异只好拦了他们一下。“师父,沈教授,不是……吵架的时候。”
      他这一句话挺管用。沈夜转过脸,谢衣自此不再开口。
      “沈教授,刚才救了我们的是你吧,谢了。”无异硬着头皮打破寂静,试图说得公道,“既然我们大家都在这,现在可以至少交换一下信息?这个时候不一起行动也不是个好选择。”
      “呵。”沈夜斜过眼睛来看着他,“乐小公子,你最近倒是长见识了。”
      “我就事论事。”
      “行吧。你那只鲲鹏还能动?”
      “它不太好,现在不行。”
      “我就知道。”沈夜背起手。
      “此地乃龙兵屿留下来的遗迹,”他配合了,开始讲,“心绪众多。砺罂当年在流月城养惯了,复活之后最好的食粮就是烈山部族人。他循着在国外的实验找到了龙兵屿这片地方建立自己的窝,后续的事情不用我说了。”
      沈夜用最简单的语言挑了最关键的点,其余细节,大约都可以自行补充。
      无异看见谢衣脸色逐渐发青地捏紧了手指,在背后。他这次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把那只手包裹在自己手掌中间,哪怕其中渐渐晕出冷汗。谢衣的表情没有动。无异正视着沈夜,“你是说,砺罂复活了?怎么做到的?”
      “不清楚。”沈夜语气中立,“他确实对我恨之入骨,看起来砺罂亦失去记忆,只记得我对他没做过什么好事,所以先后去了巫山和伦敦,探究过往,引我出来,最后来到这。一为杀了我,二为从这个村落中吸取营养,活下去。”
      “所以,在我们看来这里发疯的村民,实际上砺罂挑选自己食粮的结果?他选择了烈山部的后代?”
      “本来事情就这样单纯。”沈夜不屑解释,“直到你出现在了伦敦。他想起来,当年杀死他的不仅我一人,还有你,乐小公子。”
      他转过脸,“我警告过你们,谢衣之徒,不要再查下去。我不希望你再次卷入这些陈年往事,这跟我没有关系;但一旦发生意外,替你哭都哭不出来的可不是我。”
      沈夜话音落下。在无异的手中,谢衣的手指明显动了动。
      瞳低下头,在沈夜耳边耳语几句,他似乎恢复了自己原本沉默寡言的形象。沈夜神色中带着不甚情愿,最后还是转过头,“现在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随我们走吧,”他不冷不热地建议,“如果最终能把砺罂收拾掉,那无疑是最好的。”
      这正是他所想的,无异同意。
      在谢衣背后,他的手顺着向上,犹豫地捏了捏谢衣的手肘。谢衣板着脸答应,迈开脚步。尽管地方不大,但穿过死村的过程是漫长的。沈夜自然也不肯回头时不时提醒他们还有多远,只是一径向前,衣摆带风。无异和谢衣走在最后。奇怪的是,无异对沈夜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强烈的恨,也许他最终已经被说服了,沈夜并不是一个坏人。
      他们有个房间。从山间转过去,露出一个有人、有炊烟的小村落,村民见到沈夜会打招呼。“这里离砺罂的地盘还远,我试着治疗村民,其中的一些恢复了过来,还有一些状况不太好。”沈夜简捷地说明,“不论如何,我们暂时住在这里。空房子很多,你们随便挑。我们还有别的计划,在回来之前你们休息,保护好自己。”
      他回头斜过眼睛,“没问题吧,谢衣之徒?”
      尽管他问的无异,无异猜想他实际想问的是谢衣。他替谢衣答应了。
      瞳留下一句“中午回来”,然后随着沈夜离开。
      待他们走远,无异才去面对谢衣的神色。“师父?”
      谢衣垂下眼睛,“没事。”
      无异看着他沉默地转身,进了手边一座空屋,跟在他后面。“我只是没想到我的族人经过这么多年,最后仍是这样下场。”
      “师父,这不是你的错……”
      “——但若我不带你去伦敦,”谢衣面色复杂,“你如今也不会有危险。”
      他等无异进来,掩上门,便只除了外面一圈阳光而剩下带着粒粒灰尘的昏暗。
      “……师父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的?”
      “他刚才说的时候。”
      “就算我不去。”无异摇摇头,“砺罂也总会想起来的。”
      对话就这样停止,这堵墙横在那里,只能等它渐渐淡去。谢衣看了一眼四周,简单的木制结构,低矮房檐,极为原始,基本的设施倒还全。无异摸摸桌椅茶几的表面,只有一层不易察觉的灰败感,想必直到最近都还有人住。他找到一柄笤帚扫扫地面上的土,又擦出两把椅子,一把自己留着,一把推到谢衣面前。谢衣坐下了,依旧是不易动摇的模样。
      无异复又捧出馋鸡来,摘了几把长草,扭了个窝,让它睡在中央。馋鸡睡相香甜,只是肚子瘪瘪的,该给它找些东西吃。只是眼下它也不会醒,但愿有个好梦。
      无异把椅子向前拉了拉,在谢衣面前坐下,谢衣睁开眼睛看他。“我是否很难看?”谢衣问,“自从我回想起来,就有两个人总是无法面对,一个是你,一个是他。”
      无异明白那个“他”指沈夜。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师父你仍把沈教授视为家人的,是很复杂的那种。你不能原谅他,却也担心他。”
      “你说得对,也许正是如此。”谢衣叹了口气。
      “那师父为何无法面对我?”
      有一些踌躇,但谢衣伸出手,在无异的脸上停了一会,他终于预备将这埋藏了一路的话敞开。“因为……”他凝视着他,“因为你为我做的,远远超过我应得的。”
      “不是这样。”
      “别急着否认。”谢衣摩挲着他的脸颊,“你可能没想起来。但我每一次,都只带给你许多麻烦。”
      “我愿意。”无异坚决地回答。
      “这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无异说。
      “你这孩子。”
      谢衣似乎无法认同,但他亦不能令无异产生动摇。
      无异低下头,这样他的眼睛就在谢衣手中了,那是令人安心的温度。“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他握住谢衣的手背这样说,“然后师父就再也不必为此感觉负罪了。我们大家都希望如此,师父,我,馋鸡,安尼瓦尔,沈夜和瞳,还有夷则,还有那些和我们相关的人——我们总能解决像砺罂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的。然后……然后我就能和师父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到时候,师父可不许把我一脚踹开。”
      他把这个稍有些过界的提案说得像个承诺,然后忐忑地等待谢衣的答案。谢衣早已习惯了他这些僭越的话。
      “那是你希望的?”他问。
      “嗯。”
      “好。”谢衣的手指插进他翘起的头发,“我会考虑看看。”
      无异稍见轻松地笑笑。
      他不会有宁愿他们抽身离去回到安全之中的想法,并恐怕早已把自己当成烈山部人中的一个——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他清楚谢衣给自己扛的责任到了多无理且强硬的程度,所以他会把那些责任分过来,过去这么做,如今也一样,哪怕谢衣和他曾为此不断讨论。这与什么少年情愫几乎无关,是他所熟悉和感觉安心的忠诚——那是无异选择做的。
      他们没顾上早饭,谢衣数出两份压缩食品,两个人分了,这东西的味道不如想象中那么糟糕,但是吃多了会有严重的抗拒感,因此下咽得格外费力。“我去看看村民都是怎样的状况。”谢衣末了站起身,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无异刚要随他走,被谢衣拦下了,“你在这看着馋鸡,它不适合再跟着我们跑来跑去的,让它好好睡。我半个小时内回来。”
      “那师父,你注意安全。”
      谢衣颔首,回身把门掩上,狭小的空间中只剩下馋鸡的呼噜声。
      无异看看四周,这人家相对来说大约尚算富裕,衣架挂着外套上带有邮政所的标志,又靠近山口,也许某个家庭成员曾负责与山下通信——只是这里境况萧索,大约凶多吉少。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无异离开了椅子。看样子沈夜是打算暂时以这个村落为据点,那么在馋鸡恢复体力之前恐怕他们得一直被困在这,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他去后院水井取了点水,水桶有点发霉但还可以用,两块灶台上的旧抹布蘸了,把床架子、桌面、柜门一一擦过。地板上的土沾湿扫到一处,万事大吉。
      一口气干完,无异坐在床铺上休息。馋鸡压到脚了,睡梦中扭了个身体给自己换姿势,无异帮它翻过去。他推开窗子一条缝,因村子极小,远远能看见谢衣与恢复的村民攀谈的模样,令他有点想起在家门口的走廊里,谢衣对着装修工人嘱咐的样子。当他这样远观的时候,谢衣就是一个与他无关、但夺走他视线的人。无异合上窗户,转过身有些困意地合上眼睛。他没真打算睡觉,但睡着了。
      这回他见到那个左右正确的自己。
      那个自己稍微侧过脸来露出抱歉的表情,“对不起啊,好像给你留下了些麻烦。”
      无异摇摇头,就像他天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你一直很想他吗?”他问。
      “对,一直。”他自己坦率地承认了,“这方面大约是我的错。因为师父死了,我就放任自己去想念,浑然没发现这种感情是……不对的,是会过界的。如果师父还活着,我必定会谨慎许多。”
      无异笑了笑,“这可不是理智能决定的。”
      另一个无异变得稍显惊讶,随后对上他的眼睛,“也对。”那个人最终回答。
      他要大上几岁,无异一边看,一边猜,他的眉眼间全是清淡和沉着,一眼便能识别出那可能来自谁的影响。假如师父自自己身边消失,他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也许会,只是那个前提这次不再成立了。“告诉我。”无异问,“我知道这答案已经在我大脑深处,我应该记得,只需要你提示我,你是怎么死的?是死在那里吗?”
      “应该称之为,”对方弯起眼睛,“某种意义上的自暴自弃、顺水推舟吧。”
      “唔。”无异不得不思索了一下,“的确,这像是我会做的事。”
      “我没有死在那,我嘱咐安尼瓦尔把我给烧了。”那个人平静地叙述,“但可能留下些东西,用现在的话怎么说?衣冠冢?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一定早已化成灰。”
      他走近无异,“好了,我是你脑中一个擅自活络的区域,会给你的精神带来负担。现在我要回到那地方去了。”
      “呃——我还有个问题,最后一个。”
      “嗯?”
      “如果当时你有机会——你会和师父在一起吗?你知道我指什么。”
      “你说呢。”那个人轻松地耸耸肩,伸出手指指无异的心脏,“这会很难,但我猜以我们两个着急上火的个性,肯定忍不了多久。”
      他冲无异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然后淡成一片渐渐透明的雾。
      “没错。”
      无异想他把那个表情留在了的脸上,他们是跨过时间的共犯。
      他睁开眼。自打这件事发生以来第一次,无异试着还原过往的自己在流月城灭亡后都做了什么。他从前对此印象稀薄,也不愿深究,因为那时候谢衣已经不在了,怎样都好。然而无异如今意识到这对那个自己的残忍,看上去他还不错……还不错。那光景一定已经埋藏在某个地方,纵使他想起再多,也不够找回。
      醒来后无异自觉头痛得厉害,睡过比没睡更加疲劳。大约是他在梦中说的那个“负担”。他坐了一会,没动地方,盘算着谢衣是不是该回来了。他总是有些害怕谢衣什么时候会消失不见,隐约地,继承自记忆的后遗症。
      恰好此时有人从外面切入的天光中走进屋子,无异还没去看先喊了声“师父”,随后才发觉对方脚步极轻。他诧异着忍住脑门上抽动的血管抬起头。不看不打紧。
      面前是个极漂亮的女人,眼睛对着他,神色惊讶地站在房间中央,似乎也完全没意识到无异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抱歉……”无异反应快,“这是你家?”
      那个女人摇头否认了。
      “呃……那……”
      “我来找人。”女人随即解释,声音温柔缓慢。
      无异忍不住端详着她,她的漆黑长发笔直,垂在胸前的衬衣上,身材瘦弱,面容优美却微带血色,步伐漂浮,怎么看都有如病中西施。“你来找这家的主人?我只是路过来休息的,主人大约很久没回来了。”
      女人含混地盯了他一会,“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你们见过面?”
      “谁?”
      无异方想站起来,慢慢弄清来龙去脉。却见女人忽然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弓着腰像在忍耐疼痛。“你怎么了?”他吃了一惊,追问,女人却向后躲去,仿佛不想碰他。
      发生得太快,女人最终转身夺门而逃。无异一头雾水,下意识判断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他追上前,倏地见大门敞开了,两个黑影走进来,女人只顾低头前进,没停下脚步,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无异刹住车,盯着这一幕。
      沈夜差点没站稳脚跟,最终黑着一张脸接住了女人的身体。先反应过来的是瞳,然而他露在外面的半张面颊一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眼神凝止了,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存在于世的东西。沈夜这才看过去,辨认自己到底好端端的撞见了何物。
      他的唇随后也抿得迅速发青。
      “沧溟。”他唤,克制地。
      那个声音与平时冷冰冰的沈夜不同,仿佛带有着低沉感情,又统统不敢溢出,只是收缩压紧在声线里,成为积着雨水的云。
      “阿夜,离我远一些。”女人并没有沉浸在重逢里,而是急促地这样说道,看上去她的体力不足以再支撑多久。“你在胡说什么,沧溟?”沈夜撑住她的后背,“你怎么了,告诉我。”
      沧溟拼尽力气摇头,随后断线一般倒了下去,身体几乎落在地面上。
      “沧溟?”
      这是无异印象中第一次看见沈夜如此激动。他把沧溟打横抱起来,急匆匆地对着无异扔下一句愤怒的“让开”,然后直接进入室内。瞳跟在他背后,又在房门前停住脚步,犹豫一下,没有进去。他的白发是点影子自无异面前飞过,复沉住,不再动。
      “你……”
      无异和瞳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或者说是两只眼瞪一只眼。
      瞳转过身去把门替沈夜关上了。“怎么了?”他反问。
      无异仍然觉得这个人他不习惯应对。瞳是冷淡的,不进攻也不防守,对自己一个外人来说,与他谈话像是面对一个白花花的谜题。“呃……这个沧溟,是流月城主沧溟?”
      瞳尖刻地点头,但语气仍然是机器般的,“看来你有好好读书。”
      无异脑袋转得还算快。“我听师父说,在实验基地里所有的实验体都与论文对上了名号,只有这个沧溟不在。嗯……难道,她被砺罂带来这里了?”
      “大概吧。”亦是这种不肯定不否定、模棱两可的回答。
      “她……真美。”
      “当然。”
      对话也就到此为止,瞳绝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
      无异无法再说下去,他试图理清前因后果,又发现这不是自己一个外人能做到的。他想到谢衣。沈夜把他和沧溟关在里面,一时半会没有进去的希望,而跟瞳两个人站在这里发呆也不是无异想要的。屋里有人,馋鸡应当未有大碍。“我去找师父,应该就在附近。”无异最终下了判断,挺尴尬地解释一句,之后没等瞳答话就离开了院子。
      他走得匆忙,而视野旋即开阔。
      村民好奇地打量着他,他扭着嘴角点头当作回应,尽管不太习惯。无异左看右看,现在只想知道谢衣在哪,这里的信息太多了,他一个人不能决定什么,毕竟他对流月城基本算是一无所知。
      他害怕自己会寻找很久,也怕和谢衣在哪里错过了。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谢衣说他半个小时回来的。这些杂乱无章的想法涌进无异的脑海,他就像想把它们踩在脚底下一样,在赶路时踏得格外用力。
      直到他终于缓下来。
      他看见谢衣在一个挨近山坡的地方研究倒塌的大树上的木材,那是个不纤细却也不宽阔的背影,明明是白色的衣服却在此刻格外鲜明,那些着急忙慌的絮状织物便顷刻从无异脑中粉碎消散,不复打扰。
      你太丢脸了,乐无异。他嘲笑自己。
      无异平复下心跳,慢慢走过去,把阳光甩在身后。他想起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到了明天,年历上的数字就将改换。他在谢衣身边蹲下来,冲着狐疑地转过脸来的谢衣扮了个鬼脸。
      “怎么出来了?”谢衣问。
      “一言难尽。”谢衣的声音总是让他迅速镇定下来,“总之,沈夜和瞳现在在那个房子里,还有一个叫沧溟的女人。”
      谢衣花了一会才颔首示意他明白了。
      “那过去看看吧。”他说。
      无异答应了一声,跟在他背后往回走。谢衣等了他一步,然后就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什么话也没讲。
      正午的艳阳将无异的后颈晒出一层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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