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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章十二 ...

  •   在现在这个时间绿皮火车已经成了古董,拖着一身过去的黑烟不肯改头换面。夏夷则坐在其中破了皮的老座椅上,不易察觉地拧起了眉毛。车厢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安尼瓦尔最乐得消停,一个人在那发牌、玩牌、洗牌,是什么大漠新鲜玩法反正无异脸皮没厚到跟他请教去。
      令人庆幸的是这样空阔、过时的旅程他们只需要忍受1个小时。供电系统不太稳定,加上晚了,外头黢黑的天空像个窄小的壳子压下来,把山麓的寂静浓缩在正中央,就悬在他们头顶上,跟着白炽灯时不时闪断一下。途径三个小站都停了最多半分钟,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一个站牌几个雨棚标记途中的孤零零的折点,每个站的管理员最多一人,临着铁道,手缩在袖子中随意比划着。
      安尼瓦尔终于暂时放弃了面前千篇一律的纸牌,捧着碗泡面接了半个小时才哆哆嗦嗦烧好一次的开水,对他来说火车和泡面就是标配。无异和谢衣尽管也常常这么做,但那无疑是在环境条件都相对轻松悠闲的情况下,在这种地方也实在没心情犯馋。
      周围都是空座,不必要四个人非面对面挤着,安尼瓦尔找了相邻的小桌伸直手脚,大快朵颐。不得不承认他吃泡面的声音和调料香味多少驱散了浓缩的黑暗。在他空出来的椅子上,夏夷则也不做什么,就静悄悄地看向窗外,视线的终点指着星星,格外明亮。——这天空总之也只在人迹罕至处得见。
      “师父你冷吗?”无异轻声问,尽量把音量控制到无需声带振动的程度,假装被吞没在安尼瓦尔一手叉面条一手洗牌的杂声中。谢衣穿得薄,身体的热量隐约透过针织衫与无异的上臂相撞,他意识到这针织衫实在称不上多保暖。但谢衣摇头否认,“不,越接近那里气温越高了。”他用同样的音量回答,“也许过一阵子还会热。”
      无异后来发现这个预言完全正确,火车到站时,虽然是夷则首先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但无异已经坐不住地把衣服脱到只剩衬衫。这绝不是在这个纬度下12月的正常气候。要是逼着无异猜测,他还可能会猜这里有什么奇怪的能量辐射,值得一查。这个想法他终究没有讲。
      安尼瓦尔跟在他后面下了车,无异看见车站有俩人迎上来,是吉祥和如意,开了辆挺大个的SUV,能把他们全部装下。“少爷,您可算来了。”如意着急忙慌地接过行李。
      “嗯,我打过电话了,火车晚点了半个小时。”
      “哎哟,老爷都担心死了。”
      吉祥拉开车门,底盘挺高天还黑,上去的时候看不分明,费了点劲。无异脚下拌蒜,上半身就急速冲去了座椅上,以为要撞上了,被先进去的谢衣一把接住。那时候无异发现自己的两肋下被谢衣卡着,一低头下半张脸差点撞上他的耳后。亏他刹住车。吉祥在后头一个劲地说少爷您看着点。声音隆隆地,无异也左耳进,右耳出。
      黑暗中无异轻轻咳了一声,理理衣襟终于坐上座椅。“抱、抱歉。”他有点结巴,也不敢正眼看,怕自己万一脸红,被暴露在微弱的车头大灯反光中。谢衣示意没事。
      轮胎顺着土路激起一溜烟,到达驻地时面前一片竟然都是帐篷,看着极似军营。这样的规模不到现场去不会有所体会,无异这才意识到事情对老一辈人的严重性。如意汇报老爷他们还在开会,还得有一会,就要带着他们几个去临时搭建的简陋住所。无异四处张望着,总感觉行走之处均十分拥挤,劈不开路。大概形如阔叶植物、灌木一样的树丛盈满视野,不是普通的郁郁葱葱。这里果然从气候到地表,都如同一个大温室。
      “呃,如意。”他忍不住发问,“这地方是一直以来就这样,还是最近才?——哦我指这个气温和植被。”
      如意摇摇头,“您这就难为我了,小的怎么可能知道。您怎么也得去问夏少爷那样的读书人啊。”
      “应该是一直以来都如此。”夏夷则在背后稍微低下身体,随后不冷不热地接着他的话下结论。“别看它们个个不甚强壮,这里的大型群落形貌少说也延续了数百年。一般的品种别说一两年,给个十年八年单独一支能长成这样就不错了。”
      “我同意夏公子的看法。”无异看向谢衣,谢衣认可。如果谢衣和夏夷则能取得统一,那么他们的结论就是无异的真理。“这里没有什么麻烦的动物毒虫吧?”他改问别的。
      “必要的措施都已经采取了,驱虫剂的药物的味道可能有点难闻,到时少爷你将就一下。”
      “这不是大事。”
      实际上走出没多久,距离植被稍远的地方视线终于略见开阔,乃至见到了一片少许的空地。这里搭起了活动板房,有简洁的生活设施,看来就是夏炎和乐绍成平时下榻的地方。一个房间里四个床位对他们来说正好,就是两张上铺爬上去比较费劲,被无异和安尼瓦尔包了。稍稍放下行李出门举目望去,面前也只是黑压压一片,只见影影绰绰的轮廓,浑然没有来时的路,他们就像被包围在某种巨大的原野中心。
      “看来具体地形要等天亮才能摸了。这真是个比想象中还要麻烦的地方。”夏夷则喟叹。
      “是……——等等,不对啊夷则,你不是来见你爸妈的吗,何苦跟着我们乱走?你安心在这呆着就好。”
      夏夷则瞥了无异一眼,“看到这个状况,叫我对你们视而不见吗?”
      “嘿嘿。”无异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两只手互相撞撞,“真是好兄弟。”
      安尼瓦尔依然是没有必要行动就睡觉主义,他总是时刻把保持精力充沛放在第一位,这样的豪爽个性无异恐怕一辈子学不来;夏夷则吹风没多长时间就厌倦地进屋,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打点好东西的谢衣从门里出来,衣服换过。无异仿佛已经等他很久,在他到了跟前之后才转过身去重新面对面前未知的黑影子们。
      “奇怪的地方。”谢衣走到他身边,轻声开口,“让人想起流月城。”
      “我也觉得……”无异搜刮着记忆,“虽然还没看清,但这样的植物我似乎只在流月城中见过。师父你察觉到类似矩木的气息了吗?”
      “目前还没有。”
      “但愿没有……希望瞳和沈夜都没事。”
      无异拿出收在口袋里的手,又不知道要往哪放。他着意抬头,格外清晰的星空便压得很低,闪烁着逼入他的眼睛,银河是连续的一个个雾状光团。“师父,这星星倒是真好看。”他多看一会,不自觉沉浸其中。谢衣便也跟着抬起头来。
      “这样的景致,城市里是很难见。”
      “只是周围的一切都有点奇奇怪怪,显得天空也有点奇奇怪怪的。”无异皱起脸。
      谢衣不易察觉地笑笑,“你自己奇怪吗?”
      一阵温暖如春风般的气流吹拂过来,经过他们两个之间那个狭小的空隙,送来一股怀念的香气。“我总觉得这里有点什么。”无异仔细闻着,“不是坏的,是……好的。我好像来过这里。”
      “哦?”谢衣这回是有点好奇,“什么时候?”
      “不是这辈子,但也不属于那部分的记忆中。”无异头有些晕,脸上染着浓浓困惑的黑影,“奇怪了。”
      “别着急。”谢衣稍稍转过头,“如果注定能想起来,那就总能想起来。”
      “嗯,我听师父的。”
      他说的倒很坚决,可是在谢衣的侧影旁边,又哪里有点动摇,有个东西突然在心底萌芽,开始催促着他。“呃,师父,我早上在家的时候看见……”
      “怎么了?”
      “你做了那只偃甲鸟。”
      谢衣反应了一会,但没有否认,“对……我做了。”
      他的语速比平时慢一点,横生出些与这空气相同的回音。
      “师父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无异听见自己这么说,“那只鸟对我也很重要呀。我想看着师父完成它,甚至帮忙,可能的话……”
      “抱歉,忘记讲了。”谢衣站的笔直,似乎对徒弟忽然紧逼的提问有点惊讶。“但是……那只鸟于我来说是很私人的,如果拿给你,总觉得自己可能就不会再有任何秘密。”
      “师父的秘密?”
      “莫急。”谢衣闭上眼睛,“有一天会告诉你。”
      无异愣了半晌。
      这样的谢衣他曾见过一次。
      “……师父你知道吗,早在我们还完全没想起过去的事之前,涉及到那些部分你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嗯,我记得。”
      “你当时不告诉我,是因为你不能确定那个过去存在的可能性是否足够高到应该认真对待。对吧?”
      “没错。”
      “那你现在不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呢?”
      他很敏锐。
      “因为……”
      谢衣看着因风而泛起微弱波浪的黑色原野,星光就落在他头顶上。
      “因为我不确定这事是不是正确。”他最后回答。
      “这件事吗?”
      无异敏捷地追问。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某种声音所控制,身体所有的语言、行动全部不由自主。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在一瞬:还未等谢衣做出任何回应,无异已经率先转脸过去,在谢衣的唇角上留下唇线扫过的片刻热量。
      谢衣的脸颊是柔软的。
      他只有这个感受。
      随之无异眼前像是被蛛网一样的东西糊满,差点又没站稳,大脑里盘旋、重复的声波让他不得安宁。他本来还在心里骂说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却只能听见谢衣的声音越发远去,凛冽中带着焦躁:“无异?你没事吧?”
      他很想说师父我不是有意胡来的——
      但他张张嘴,没能出声。一种缠人的紧张感通过他的身体中央,把血管都打上结,他的手指僵硬。秋风扫落叶一般,在他不能动、不能看也不能说的同时,一些碎片被迅疾地扫走。
      “……无异?”
      直到他的眼皮终于变轻到能抬起来的程度,无异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手腕好像被戳到,一种需要咬牙扛住的酸麻感,而四周的星空与温室植物都一切照旧。谢衣正带着某种审度的眼神看着他,看样子会切开他的脑子。
      “诶?我怎么了,师父?”无异抬起自己的手,有擦伤但能活动,一切照常。
      “你问我你怎么了?”谢衣显然有点意外。
      “是啊,我们刚才好像是在聊天。说到哪了来着……”无异费劲地思考了一下,“嗯,我是想说,我好像来过这里。”
      “啊?”
      “对,”无异捋捋顺,他想起来了,“但不是这辈子,也不属于那部分的记忆中。我……不是很确定。”
      他总之先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后面的土。无异发觉这整个过程中谢衣一句话没说,像是怔住了,神色却未有变化。“师父?在为什么事情生气吗?”他小心地问。
      “……没有啊。”
      “没有就好,”无异低下头抓了抓头发,“师父看上去怪吓人的。”
      他总觉得好像把什么事情忘在了脑后,两只手对着互相砸了半天才想起来。“对了,一直忘记管馋鸡,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睡觉,饿不饿。”
      他打开口袋,想把馋鸡捉出来,虽然眼下除了压缩饼干和军用罐头之外也没什么能喂给它,不过对馋鸡这个祖宗来说聊胜于无。他伸手在口袋中摸摸,东西都在。但空落落的,唯独没有馋鸡四处乱窜的小身体。
      啊?他心中一凛。
      无异把工具一样一样往外拿,蹲下来找了片够大的叶子铺在地上隔开土,东西放上去,摆得一气凌乱。“怎么了?”谢衣稍稍欠身问。“馋鸡好像不见了。”无异匆忙地回答。
      口袋里最后一件是从工作室偷着带出来的偃甲鸟,谢衣看到了,没有多说。无异此刻也顾不得做贼心虚,把口袋倒过来,里面确实是空的。
      “——真的不见了。”
      “也许你刚才把它放到房间里去了?”
      “可以看看,但希望不是很大……我明明记得下火车的时候检查过一眼,那时它还歪在里头睡呢。”
      “我回去找找。”谢衣摆摆手说。
      他也没多跟无异确认便径自离开。无异觉得哪有点奇怪,只是说不上来,复又恢复口袋中的内容,一件一件放回去,仍不死心地希望在这个过程中馋鸡会不时撞上他的指尖,但没有。他跟它在一起很久了,唯一清楚的是,这家伙不吃肉是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那是有什么原因吗?它等了无异上千年,怎会轻易就离开?莫非这地方跟馋鸡也有何渊源,或者它去替他们开道?打猎?也许他们可以等等,它就会自己回来了。
      然而馋鸡并不是唯一令他烦心的。
      他的唇上残留着一种奇怪的触感,硬要说来,无异并不指望它会在那儿。这像是他有段时间断在方才那一跌里了——按照21世纪的说法,百分之百的心理作用。既然是心理作用,心里总得知道点由头才是,他却不知道。
      无异进屋时夏夷则并不在里面,说是去找他母亲;安尼瓦尔睡得雷打不动,无异觉得他一定有调节睡眠状态的阀门,紧张时睡得比谁都警戒,放松下来又谁也叫不醒;谢衣已经检查过了他们的行李。
      无异明白馋鸡不在其中。
      “……等等看没准明天早上这笨鸟就飞回来了。”他分辨不出这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给谢衣听。
      “也只好如此。”
      谢衣用了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这个口吻在无异听来有点微妙,就好像除了馋鸡还有别的什么发生过一样。还没见到乐绍成,今天不能睡觉,况且睡恐怕是睡不着。无异打谢衣身边在床上坐下来,问他要了本笔记看,上面精简着从伦敦带回来的主要信息。地方窄,半盏灯也昏暗。两个人凑一点光,手臂差不多是挨在一起。
      少顷,谢衣合上书,找出一件地图式样的册子展开,盯着看了半晌。那并非如今的地图,恐怕是很久之前的。
      “无异,你过来看。”他在一页上停下良久才开口。
      无异探头过去,山脉形状约略与附近地区相合。谢衣定了两个坐标,在交叉点上,是一片与今日截然不同的内陆湖,湖心零落有岛屿。
      “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无异猜。
      “不错。”谢衣用笔尾戳戳那几片陆地,周围用少数民族文字标着名称,“认识这几个字么?”谢衣问。
      无异摇摇头。
      “我原本只是猜测,今天一见反而想起它来,幸好带在身上。”谢衣思索片刻,“这些字我只识得一半,各个奇形怪状,词不达意,此前一直想不通是什么意思;但如今看来答案其实简单粗暴:它的发音很接近当地汉人所说的龙兵屿。”
      “……师父的意思是,这里实际上是龙兵屿的遗址?”
      “不无可能。”
      谢衣说话总是慎重。然而一旦这个可能性浮出水面,对于无异来说便是确定的了。他怔住一会。的确,若凭借着夜色隐约看到的景况气候,加之敌人、沈夜和瞳统统往这里扎堆的模样,说它是烈山部族人生活过的地方,无异一百个相信。没有巧或不巧或注定如此,一定有个什么理由暗暗藏在下面。
      “记得我之前叫你看定国公传?”
      “呃……当然,看得我可不好意思了。”
      “你说流月城灭亡之后的部分就不想记了,所以看都没看一眼。”
      “嗯……可能扫过一眼,反正忘了。”
      “连自己死在哪都忘了?”
      “不是只说了病殁吗?”
      谢衣叹了口气。
      “附录中曾有后人考察后加以补充,因为并无定论,所以估计你也没看到。”他敛起目光,“有个说法,说你与龙兵屿之主达成和平协定过后,死在了动身回长安之前,死因不明,被写的人改成了万用的病殁。”
      他说完,看了眼无异的脸色,“你不必在意。”
      “是吗……”无异消化了一会其中确定的意思,“那要是真的的话,不就是说……”
      “没错,在龙兵屿,或者这里。”
      谢衣把册子摊开着留在矮桌上。“我先前从没想过这地方会与之产生联系,但是刚才忽然……总之,这是个粗糙的结论。无异,你不好奇死因不明的部分?”
      无异还没想到那,不过真的被谢衣提及,他倒是自觉豁达。
      “死都死了,还能怎样,难道让我这辈子去找凶手算上辈子的帐?那样的话华月早就该一枪毙了我。”他耸耸肩,“再说,也幸好我死得早,不然指不定这次还能不能赶上碰见师父呢。”
      谢衣闻之极无奈。
      “你当往生是流水线,一年对着一年排队?”他的下巴冲睡得深沉的安尼瓦尔的方向比了比,“狼王比你活得久,如今也还是你哥。”
      “说明自打有了人类以来,我就一直欠他的。”无异小声笑。
      他转过身,往窗外看了看,这感觉是蛮奇妙,竟然自己的尸骨可能就在哪片土地之下。不过依照他的个性,恐怕是烧成一把灰比较干净也未可知。无异不甚在乎,“一副肉身,无非自此归于天地。说不定当时我觉得可以到天上见师父去了,还挺开心。”他靠着床柱子,“倒是委屈了爹娘还有老哥。”
      “那就这回好好活着,权当补偿他们。”
      无异猜测谢衣此话并非只说给他听。
      但他答应了。
      乐绍成进门的时候带着一脸倦色,几天没剃的胡子胡乱长在脸上,快跟鬓发纠缠在一起。他喝口水坐下来,对着无异这拍拍那打打,“行啊异儿,数月不见,长大了。”
      “啥?”无异挠挠脑后,“这也能看出来?”
      “你当为父是谁。”乐绍成转向谢衣一招呼,“谢教授,小儿多有麻烦,感谢您包涵。”
      “哪里。”谢衣正色,客气了两句。
      “唉,不打扰你们休息,我就有话直说。”乐绍成一口气把那碗水喝光了,“此地向北在大山深处似有一处古村落,今天我们派去侦察的几个人碰见了那些猎户口中的黑影,看上去实在是像……妖魔鬼怪。刚才就开会讨论这事,才一直没顾上你们。”
      无异和谢衣相互看了一眼。
      “老爹,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吗?”无异问。
      乐绍成有些奇怪,“我能令你们相信这些已是不易,你还有什么更离奇的吗?”
      “有啊。”无异捏了捏手指,“你说的这些黑影,我们之前调查别的地方的时候可能看见过。”
      乐绍成吃了一惊,“什么地方?”
      “不在国内,你别急。”无异安抚他,“而且已经消失了。这些东西是否是这样的特征?”
      他把在伦敦看到心魔的事照实描述了一遍,乐绍成越听到后面越全神贯注,末了不停点头,“没错,这是什么妖怪,难道已经在全世界蔓延开了?”
      “我不是说过它们已经撤了嘛。”无异没办法告诉他流月城的事,想来在乐绍成的耳中,此物已经变成了传染病或生化武器一般的物事,令人担忧。“反正老爹你现在和夏伯伯一手负责此类事件,也没听说过来自其他地方的报告对不对?”
      “嗯。”乐绍成点头,“那他们到底是什么?该怎样消灭?”
      “呃,这方面……”
      “如果与我们之前看到的品种相同,那么可以使用一切普通武器。枪、刀、更具规模的东西也可。”谢衣插进来替语塞的无异,“他们并不是全然的妖魔鬼怪,核心中有芯片控制。若能击碎芯片,也就如同摘除了大脑,再也不能做什么了。”
      “谢教授,你这个说法听上去好像机器人。”
      “可以权当机器人来对待。我们就是这么做的。”
      听到有法可解,乐绍成略显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喜色,“如此甚好,想不到你们真的与我们查到一处,早知就不必开那些劳什子会,让异儿和您直接来就是了。谢教授,我这就吩咐下去让几个队长聚在一起,您再教他们一遍可好?”
      “这是自然。”
      谢衣想了想,又看眼对面上铺,想起曾经在雪地里隔着护目镜一枪一个精准打击的安尼瓦尔,“印象里狼王对付那些东西也有些心得,是否叫醒他——”
      “——啊,我醒着呢,早听见了。”安尼瓦尔在半空中嘟囔,吓了无异一跳。
      他果然缓慢地掀开被子。
      “老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无异吃惊地抬起头问。
      “……乐大叔进来的时候。”
      安尼瓦尔揉着脑袋坐起来,小心地不让他的脑袋碰到天花板,然后回头草草对着乐绍成低了低下巴。
      “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还开会。”安尼瓦尔咂咂嘴,“甭开了,要打那些破玩意是吧?叫上你们那些兵,我来训练。”
      他说得信誓旦旦。
      “……太酷了。”无异差点比出大拇指。
      “我也是这样想的。”谢衣回过头来,对着乐绍成微微一笑。
      乐绍成看上去对事情推进效率之高和这三个人之沆瀣一气都有少许讶异,但是对他来说,这样最好。“我叫人这就去安排。”他正色,出门对门外的秘书说几句话。无异也想跟着,被跳下床的安尼瓦尔按着头顶拦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打哪,瞄准就行。”他不耐烦地阻止,“快点休息,单独行动需要体力。”
      “你跟他们一起行动吗?”
      “怎么可能。”安尼瓦尔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我是为了你的安全来的,他们怎样与我何干。”
      谢衣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狼王,主意本是我出的,你若不想也不必太麻烦。”
      “不是不想。”安尼瓦尔摇摇头。
      “他们想要控制这地方的局面,这么做能降低你们的行动危险,对你们有好处,废点嘴皮子的事罢了。但是你们比起扫荡心魔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吧?我这傻弟弟是个滥好人,看见谁都想帮。帮他爹当然无所谓,但弟弟,”他转向无异,“你别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诶?”无异算是想不明白了,“跟老爹他们联合不对?”
      “他们是军队的人,你说呢?这次牵涉进的未来都算是机密,你自己的事也不方便事无巨细地透露给他们吧?我不是叫你敌对他们,是叫你有所保留。”
      安尼瓦尔用确保传不到门外的音量低声说。“如果我不说这些,乐大叔迟早也会说的。”
      他随即离开了。
      无异莫名其妙地盯着安尼瓦尔留下的紧闭门扉发愣。“这是什么意思?”他回头问谢衣。他的师父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
      “狼王是叫你说话做事小心为上,莫跟他人有太多接触。”他解释,“刚才你想跟去训练,他拦下你是为你好。”
      “哦……嗨。”无异这回明白了,“直说不就得了,还绕着弯子讲那么多大道理。”
      他之后渐渐猜测安尼瓦尔不善言辞的程度恐怕比想象中深。谢衣显然清楚,也不道破。“好了,既然明白了就听他的,睡吧。”谢衣提议,从柜子里搬出被子,上下各放了一叠。
      “嗯。”
      没什么反驳的余地,无异应声,踩着桌子爬上上铺,展开被子盖一个角就瞪着天花板发呆,谢衣在下面熄了灯,留了盏夜间照明等安尼瓦尔和夏夷则回来。一旦沾上床,无异才发觉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困,他强迫自己躺下去。“师父。”
      “嗯?”
      “我刚才想,如果这是龙兵屿,那那些神志发狂的人……会是烈山部的后人么?”
      谢衣安静了片刻,才缓慢回答,“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们能没事。”
      “……也许瞳和沈夜他们跟师父的想法是一样的。”
      “你担心他们两个?”
      无异默默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当然。就算我没理由担心,师父肯定在担心吧。”
      谢衣花了许久才回答。“放心,这些人里最弱的就是你。”
      “我就知道又要被师父笑话……”
      “——而你很强。”
      “——诶?”
      “所以别太担心。”谢衣语气安慰,话音落下,没再继续。
      无异屏住呼吸。
      他听见谢衣在下面翻了个身,如果仔细听,连气息的节奏都绵延不绝地拂入他的耳朵。这倒不是无异第一次跟谢衣睡一个房间,去巫山的时候他们用过一个酒店,但混混沌沌地他总是先进入睡眠。无异身体板直地挨在床上,谢衣的呼吸渐匀,应该是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
      无异久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了一会之后,连仅剩的一丁点困意都在缓慢消失。最后,干脆放弃地坐起来,把头发往脑后堆了堆。床架子在他屁股底下发出吱呀声。他小心地不惹起任何更多的响动,轻手轻脚地爬下去,直到坐到桌子上悬起腿,身体靠着墙。只是这么坐在那。
      借着从夜灯里擦过的几寸有限的微光中,他放任自己模糊地看着谢衣露在被子外面那小半张脸,眉眼一半藏在散落的鬓发下,头发没有束着,弯在枕头上。极少有这样的时刻他能看得心无旁骛,也不担心谢衣是否会察觉。无异不自觉地便垂下了眼皮,后来又抬起。在那一段一段的昏暗视野中,宁静的谢衣是很好看的——他早就知道了。
      无异坐了有一会,门缓慢打开一角的声响把他从那个半抽离的状态中拉出来。他转向门口,有个瘦削颀长的影子站在当中,并不是安尼瓦尔这个事实让无异松了口气,否则解释起来诸多麻烦,他也不愿让安尼瓦尔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夏夷则见他坐在桌子上先是一愣,随后掌握了状况。无异庆幸自己不必多说。
      “走两步?”夏夷则冲着外面比比下巴。
      左右无事可做,无异答应了。
      他们确认门好好关上。远处还真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帐篷,也许安尼瓦尔在里面干巴巴地开着“心魔碎片解剖结构”讲座,这个形象一定特别不适合他。无异和夏夷则找了块够大的石头上坐下来,石头表面平整,星光晒得发凉,坐一会又变温。他很快明白他们为什么挑这么个地方了——夷则拿出一块棋盘铺开,摆在二人中间,随后又从手中变出了黑白棋子。“从我爸那找出来的。”他解释。
      无异点点头,就不多问也不客气,取枚黑子占去一星。这是他们小时候的习惯,与其聊天,不如下棋,下着下着也就聊出一段。夏夷则换了个角落子,“我看出来了,乐兄是真喜欢那人。”
      无异含混地没否认,经过方才那一遭,他也否认不了。“你之前说想见识见识,这一路下来,有什么看法么?”他索性问。
      “对他?还是对你?”
      夏夷则边说,执子的手边毫不犹豫地落下。无异知道夷则下棋一向如此,果决狠辣,图个痛快,与他外表十分不符。“都行。”无异回答,自己则永远保持慢吞吞的节奏。
      “你们二人之间那么多秘密,岂是我能乱说的。”夏夷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秘密?”
      “不是吗?”
      “呃……我以为我什么都没说。”
      “不是说多容易,但熟悉你的人总归能看出来。”
      无异没什么办法地看着自己被吃掉一子,小枚黑棋孤零零地丢弃在一旁。
      “抱歉夷则,事关重大,有口难言。”
      “我也不会逼你讲。”
      夏夷则围攻上来,明明他是后手,却这么不管不顾,“他的风采气度,确非常人可比。”
      意识到这说的是谢衣,无异弯起眼睛笑笑,“那当然。”
      “可是……”夏夷则沉吟了一会,“原谅我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他应该比你我大上不少吧?”
      “是又如何,……莫非夷则你已经替我考虑到以后的事了么?”
      无异有意插科打诨,夏夷则却不吃这套,用杀伐果决挡住他的玩笑。“我是感叹,乐兄果真与众不同。”
      自己又一颗小兵被请下战场,无异叹了口气,“这跟与众同不同恐怕没什么关系,发生的就是发生了。”
      他们随后安静地下了一会,在闪烁的银河下只有风为伴侣。无异心不在焉地,精神飘回了独自一人睡在房中的谢衣身上,每一步都越见拖沓。行至中盘,夷则忽然叹息。“乐兄果然总有后手在等我。”
      “嗯?”
      无异看了眼棋盘上渐成规模的模样,没仔细数,想必自己莫名占了优,“哦,大概是运气好。”
      夏夷则略有些气恼,“运气?乐兄真这样认为?”
      “真的,夷则,我不爱考虑太多。再说胜负还没分呢。”
      “只怕同几年前一样,我依然对自己是否能战胜乐兄毫无信心。”
      无异摆摆手,倒腾下双腿,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夷则遇见懂规矩的对手定能步步为营,只可惜我不大懂规矩,所以才有时拿我没办法吧。这于我而言只能说是运气。”他强调。
      夏夷则皱起眉心,终于是放弃了。放下棋子,兴味索然地看了会黑暗中什么都没有的景致。他的脸色像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情。无异有种感觉,他们二人之间未下完的棋远不止这一盘。想必是的,在他都不必仔细回忆的以前。“其实我此次前来有别的理由。”夷则慢悠悠地开口。
      “不是夏伯伯叫你来的?”
      “如果没有自己的原因,纵是他叫我也不会来。”
      夏夷则眉间越见沉郁,“告诉乐兄也无妨。之前只是有些疑云,鬼使神差来碰碰运气,想不到到了此地果真觉得……十分熟悉。”
      “啊?”
      “嗯。”夏夷则看上去琢磨了一下遣词,最后仿佛决定简单一点。“梦中见过,那个梦……很奇妙。”
      “乐兄,你信这个邪吗?”
      无异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信。”他也毫无累赘地回答。
      “是吗。”夏夷则有些意外,“乐兄也——”
      “——不是。”无异稍微打断他。
      夏夷则的双眼里写着疑问。
      “我也注意过自己的梦,甚至有一阵因为某些原因,天天研究它在讲什么。”无异把玩着棋子,字斟句酌地回答,“这听上去又老套又俗。那些事发生过也好没有也好,是怎么在大脑中被擅自组合的也好,都不是我能控制。但有一天它忽然跟眼前的世界产生了接点,我愿意当成是一种缘分。”
      “缘分?”
      夏夷则喃喃地重复了这一个词,“你是说,它会发生?”
      “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你看见了什么。”
      无异稍稍抬起头,北方的天空映入眼帘。
      “但是假如它能,我宁可一试,看它会不会更好。”他说。
      夏夷则的眼神就好像他看见了一场新的对弈。
      “梦只是梦。”夏夷则道。
      无异展颜。“你既如此认定,何必问我?”
      他唯独对这一件事有信心:全仰赖谢衣的敏锐,他才有今日。所以此刻无异横生出快意,冲着夏夷则的肩膀砸了一拳,“你加油。”然后什么也没解释。夏夷则只好板起脸来,不再接话。
      夜已深了,临时建起的靶场上传来射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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