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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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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异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乐绍成的声音了。
他是挺典型的有个忙得不着家的父亲的孩子。无异在娘亲身边长大,与乐绍成足够亲密,又没到平常父子——比如夏夷则家——处太久容易相互看不顺眼的程度。不管怎么说自从他知道自己并非乐绍成与傅清姣亲生以来,多少明白了其中缘由。无异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他们三口人对家庭的珍惜大略远胜于其它,没什么非要介意不可的。
“怎么想起打电话了,异儿?出什么事了吗?”隔着电波,乐绍成的声音带着毛边。
像这种,他们总是在相互担心。这当然不是一般的家庭形式,不过对无异来说已经很满足。
“也没什么大事啦……”
无异把来龙去脉尽可能简洁完整地讲了一遍,忽略了他已经知道的乐绍成瞒着他们的事实。他没忘记提到谢衣,假如真要取得这些信息的许可,只有他一个人是不够的。因为傅清姣的缘故,乐绍成对谢衣也略知一二,末了他只是说“异儿,为父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知道,老爹。”无异特别诚恳,“但是这事于我和谢教授都有莫大的关系,我还不能说……但是没准我们能帮助您一臂之力,或者,——其实我们一定能帮上。”
他在心里已经有半个谱了。如果此事真的顺着沈夜勾连到了非要夏炎和乐绍成出动不可的程度,那么想必无论对手是砺罂还是砺罂相关的家伙,都与其脱不了干系。
“我猜你还会告诉狼王吧?”乐绍成又问。
“看情况。安尼瓦尔他一向是不多深究的,老爹你知道他的个性。”
“那好,你只答应为父一件事。”
“什么?”
“只调查与你相关的部分,别让自己牵涉太深。——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你恐怕不会听。”
“我……我会保持谨慎的,老爹。”
乐绍成微微叹气,“罢了,我能听出你很坚持,况且你也大了。把电话拿给夷则吧。”
无异照做。夏夷则接过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最后大约是乐绍成问他是否要与夏炎说话,“不用了,请您帮我问他们好。”夏夷则显得既客气、又冷淡。“再见,乐叔叔。”他随后说,然后放下电话,看了无异一眼。
“可以了吗?”无异瞅见他皱着眉点头,便露出放心的神色。
明明家中无人,夏夷则还是关上了门。“之所以封锁了消息,是因为这会引起恐慌。”他解释。
斟酌地支起下巴,像在考虑从何说起,这是夏夷则的习惯动作。“……就是在那附近,郊外的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县城里出现了集体发狂的现象。起初以为是化工污染,派了专家过去做环境调查,但没发现任何异样。后来怀疑是否会有人在这里投放了生物武器。总之,许多不靠谱的猜想都被否决了,直到在隐蔽的山区里面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电路碎片。”
“电路碎片?”
“嗯,接下来调查附近的猎户,也有神志清醒的,声称曾经目击了黑色的影子。”
“这种发狂形象有蔓延吗?”
“已经封锁了,目前还没听说。倒是在三天前,有人趁人不备半夜突破了封锁线进入县城,被父亲的一个老部下看见了。你猜是谁?就是你在找的沈夜。”
“他去做什么?”
夏夷则笑了笑,“要是知道,现在就不用这么大惊小怪。我所听说的就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恢复了清醒。现在他也是你我二人的父亲全力搜索的对象。你有什么想法么?”
他靠在桌沿上看着无异,腿支成了一个倾斜的角度。那个眼光是十足审视的,像刀刻般想要剜进去,似乎早已清楚无异脑中有什么秘密。无异顶住了,下了决心,稍微抬起脸对着他。
“夷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大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就说。”
“我不能。”
夏夷则苦笑了一下,“理由呢?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如果有机会我会说的。夷则,这不是你力所能及的领域,我不想让你陷入其中。而且我说了,你也未见得会信。”
“好吧。”
意外地,夏夷则居然干干脆脆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这让无异反而有点没想到。夏夷则耸耸肩,“没关系,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感兴趣。”看上去和他方才的眼神相比,他在口是心非。但对无异来说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台阶,他最好就坡下驴,就此停止这个对话。“还是谢谢你。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别客气,就算由乐叔叔来说也是一样的。”夏夷则的表情恢复了不咸不淡。“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你应该会立刻动身?”
无异一愣,脸上换成夸张的神色。
“夷则竟然会邀我吃饭,太阳打南边出来了。”他的声音微微扬高,“今晚我得回去跟师父商量之后的事,明天好吗?”
“行。”夏夷则顿了顿,“我还真想看看你那个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也。”
“只要夷则你别出卖我。”无异双手合十比划了一下,“明天来我家吃吧,也让你尝尝我正经的手艺。”
夏夷则微妙地想想,最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点点头。无异知道这就是答应了。
他离开夏家的时候终究觉得,夏夷则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么大一个房子里面煮白菜的样子怪可怜的,但无异的心随着每一步渐渐回去了那两个人的公寓。他迫不及待、行色匆匆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宽宽窄窄的巷子,一路衣摆翻飞出高扬的形状,柏油小路的尽头再尽头露出城市特有的片状建筑,高耸荫蔽了天空。无异没开车出来,而地面太堵,走着太慢。他坐三站地铁,头发蓬乱地夹在工作日不多的人群中央,散乱匆忙。走到院子楼下时抬头望了那几扇窗,里面窗帘半敞,看不分明。
明明不久之前,他也一个人在其间一过就是两三个月,自己吃饭睡觉,自己和只鸟说话逗闷,但现在那是他的家。
被电梯载着上去,无异掏出钥匙开门,正赶上谢衣出来倒垃圾。因为太巧,相互瞪着就怔了一会。无异从谢衣手中拿过垃圾袋扔到楼道里的垃圾收集处,拍拍手走回去,谢衣敞着门等他。“这么早就回来了?”谢衣问。
“那个,师父,我通过夷则打听到他们在哪了。”未及好好回答,无异首先说。
“先进来洗洗吧,看你乱糟糟的,今天风挺大?”
“没,是我急着回家走太快。”
无异挺不好意思,洗了两遍手,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拢拢,好长时间没管它都长到脖子后面去了。他突然嫌糊着难受,借谢衣的发圈随便一绑,后颈上便翘起一小束。走出来谢衣多看了他片刻,“绑着不错。”谢衣评价。
“嘿。”无异一乐。
他进厨房看一眼,早上留下的菜已经吃掉,餐具也扔进洗碗柜。阳台上馋鸡还在打盹。“这笨鸟是不是睡得有点多?”无异绕着它瞅瞅。
“前几天饿坏了?”谢衣猜。
“唉,但愿只是这样。”
摸摸它的头顶,馋□□唧了两下嘴。“师父你说,馋鸡这么长时间……是一直活着?”
“妖怪的寿命很长,不过根据情况不同,也有可能会陷入睡眠状态。你是在西安碰到它的?”
“嗯。”
“我想它可能一直在原来的地方等你,那个曾经是你家的地方。也许它睡了很久,谁知道呢。”
“是啊。说到这个我……今天看到了夷则。他当然不是做皇子或者皇帝的那个他,可是我竟然觉得他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无异站在馋鸡的窝前面握紧手指,“我明明知道他的事情,却一件也不能讲,也许馋鸡之前看着我们也是如此,怪委屈它的。师父,你也是这么面对你的朋友们吗?”
谢衣正拿了几件衬衫出来晒。“习惯了也无妨。”他简单地答,没有多说。
“那对瞳他们呢?”
无异接过一半衣服挂上去,谢衣随后的表情有些漫不经心,显然对此并不太高兴。“瞳?他这几天始终对我遮遮掩掩,今天连手机信号都没了。不讲这个,刚才你说已经查到他们在哪?”
“嗯,说来话长。他们在中部的一个小县城里。”无异犹豫少顷,然后把他知道的一口气讲出来,“那里有心魔,有人呈现出半疯狂状态,但没有扩散,意味着与矩木事件稍有不同。政府已经派人过去封锁了,目前他们还没有考虑到神魔鬼怪。我猜对方毕竟要进食才会催生了这个事件。”
“那沈夜是去了那里?”
“对,一个人。他在试图‘解决’这件事吧。如果出现在伦敦的那个人确实是他的话,他或许在同对方的交手中得到了这些信息。瞳既然不肯告诉你,假如顺着猜下去,我想他和瞳会不会……不愿意师父你涉险。”
“是吗。”谢衣点点头,“这解释得通。”
他把空出的衣架攒在一起。“无异,你知道那地方怎么走对不对。”
“对。”无异深呼吸了一次,“随时能动身。”
“那今晚我们做些准备。”
他立刻就做了决定,神色坚决,而这几乎在无异预料之中。
“师父,如果这次对方真的是要复仇……”
他停住了,忽然宁愿谢衣不要去。原先无异并非这么想。但假如自己没有带回这些信息,谢衣也许能回到学校继续教他的书,他们两个继续在这里过平静的日子。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逝。谢衣有他的愿望,无异总归会跟随。
谢衣注意到了无异的停顿,半张脸被阳光照亮,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到脑海深处去。“你担心吗?”谢衣问。
“我不敢。”无异赶忙解释,“师父很厉害,我知道的。而且我也没资格。”
谢衣盯了他一会,这不是个一两句话能糊弄过去的节点,无异也不能轻描淡写地被安慰,所以他们只是站着半晌没动地方,浑然忘了旁边还有个打呼噜的馋鸡。“我以前觉得我为了烈山部人行动,”谢衣说,“不过现在既然心魔肆虐,明白真相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如果不能解决它们我不会放心。我知道这件事不是真的非做不可,但是,大约我流着多管闲事的血吧。”
“我……我了解。如果放着不管,我也会讨厌自己。”
“我清楚你是一样的。”谢衣认可了。
无异猜想,谢衣一丁点没有放过自己表情中掩盖不掉的焦灼,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于是他终于忍耐不下去,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从心脏深处挤上来,迫使他急匆匆地开口。
“师父,有些话……事到如今我不可能压下它们,就直说好了。”
他吞咽了一下,尽量毫不胆怯地面对谢衣的审视。“师父你答应我你不会孤身犯险好吗?如果遇到了什么,你一定不要背着我去做。如果你这样做了我一定会一直追着你,到把你找到为止。我发誓我会比瞳现在的行动的还执着百倍。”他焦急地一气说完。
馋鸡被他吓醒,往反方向躲了躲。
“傻孩子……你这突然之间想什么呢?”
“因为有危险。”无异几乎很难控制自己的语速。
“这跟去伦敦不一样,我现在就明白它有多危险。而师父你过去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护我,我不能再面对一次,我只怕这个——”
“——我不会的,你别再想这些了。”
谢衣忽然打断他,语气中有某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无异张了张嘴。
“你要相信我,无异。”他补充,“我保证过,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这回我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了。”
“什、什么时候……”
“你知道就好。”谢衣叹了口气,“不必多问。”
答案模糊。无异很难克制自己。
他真的不是特别有自制力的一个人。在这个时刻如果有冲动驱使着他去拥抱谢衣,他就会照做。有个长年未散的思念驱策着他,让他不假思索地收紧手臂,在谢衣的衬衫背后抓出痕迹。他的师父的身体竟然是这么温暖,这么有力,确实而平稳地在他怀中。他把下巴放在谢衣的肩膀上,不过数秒,然而呼吸的空气都有奇妙不同,他无法克制。
至少谢衣最终允许了他。
他就比起自己的,更只能听见谢衣分明的心跳。
“无异?……无异?”
在心跳的上方,与耳廓相邻的地方,他听见谢衣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时间过去多少。无异喜欢那个声音,最终松手时也只是带着歉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呃,师父,这回我……不道歉。”
相比之前,他长记性长得极快,谢衣拿他没办法。馋鸡在他们两个中间扭了扭头。末了谢衣没有责怪他。
“好了,现在舒服点了么?”他问。
“师父,我没让你觉得困扰吧?”
“你当真是——”谢衣十分无奈,“逼我回答没有?”
“——师父,如果有下次,你推开我给我一巴掌就是了。我一糊涂起来自己也拦不住自己——”
“——行了。”
谢衣拍拍他的脸,比想象中柔和地,无异在他掌心的触感中找到了时间断裂的一秒。“我又没怪你。”谢衣说。
“师父你要是老这么宠着我,我一产生错觉,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不是在耍赖跟您要什么许可,我是在说实话。”
他很认真,而这让谢衣的眼色忽然一淡。
“我确实不十分明白。”谢衣喟叹,“然而我想,假如你真要如何,恐怕我在遇到那个情况之前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连你自己也不明白吧?”
“嗯。”无异心说也是,“师父你……”
他低下头,看着谢衣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心一横抓了起来。谢衣显然又被他来了个突然袭击,但无异坚持着,就这样握着谢衣的手没放开,到远远超出允许范围的时间。“——不会觉得不舒服吗?”他问。
谢衣看着自己的手被夹在无异的掌心那个景象,比视觉更具冲击力的是从中直接传过来的确定的温度,血液流动的节奏,温和、稳定而炙热,似乎连情绪也强有力地包含在其中。他也很奇怪,为什么这赤裸的、带有溢出礼节含义的皮肤接触没有引起应有的不适。谢衣只好摇摇头。“不会。”
“太好了。”无异扬起嘴角。
他小心地放下谢衣的手,此刻才真正得到释放。“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师父,出发前要准备什么,您发话吧。”
谢衣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不得不花了几秒才端出师父的架子。“你最近长进了啊。”他挑起眉毛,“明明是我决定的事,听上去怎么好像变成你说了算。”
“我哪有——”
“唉,你是没有。”
谢衣的指节敲敲自己前额,“是为师着实惯着你了,以后一定改正。”
无异瞠目。
谢衣语调反省,初觉低沉,但仔细看去,过了片刻竟仿佛展颜。脸部线条有微妙的变化,当然是很好看的,但是——
咦?师父好像在笑?
“师父你说好了不怪我……”无异后颈发冷。
“但我没说不使唤你啊。”
谢衣确实笑了,唇边带有余音,整个人便跟着生动起来。他没多解释,抱起胳膊向书房走过去,无异硬着头皮跟上,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他已经好几天把书房当成禁地了,谢衣在里面就像建立了巢穴。打开门甫一看,无异更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先是黑暗,反应过来之后,那景象映入虹膜,眼花缭乱。
“师父这……这什么情况?”
他面前原本四处都是的书被迫腾出地方给许多带着电线滴溜溜转动的机器。红灯白灯,闪烁细响,纵是无异上学的时候再见多识广此刻也拿不出准谱来,一定都是谢衣自己做的。电脑屏幕上UI很土,也许连软件都被谢衣改过,除了数据没有多余的东西,风扇发出已经24小时轮轴转的、筋疲力尽的声音。他张了张嘴,“这些设备……?”
“没什么,我在捕捉瞳的通信电波信号,想把他找出来,可惜只有个大致范围。现在既然你知道,而且也与我的数据相吻合,那它们也没用了。”
“……师父你还会多少东西?”
“别夸我了。”谢衣走过去关了机器,“还要提前做些工作,出发最早也要24小时后。”
24小时。无异估算了一下时间,这样又意识到上午与夏夷则的对话。
“那个,刚想起来……其实我约了夷则明天来午饭。”他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啊,时间够。”
“呃……师父你不一起吗?”
“可能得去趟学校,来不及就别管我了。”
“嗯,也行。”
虽然夏夷则说要见见谢衣,不过对于无异来说,不见更好,他也少了被当面戳穿的危险。无异找了本全国地图,大致标了标乐绍成后来短信发给他的方位,火车能到距离目的地约三公里的小山村,由于乐绍成已经在那里,下车之后的事一般没有问题。如果随处游荡的黑色影子依然是心魔碎片,那么到了地方讨两只枪来就好,甚至可以找当地军队开道。现在的问题是,无异在犹豫要不要向安尼瓦尔汇报。
“说了的话他肯定跟着来。”无异把办公纸卷成卷往手心砸,“他最近到处跑也很累,一来就不顾自己,我真怕他出什么事;可是不说的话到时候叫他知道,绝对对着我一顿骂。”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场景。安尼瓦尔揪着他的脑袋,一定怪可怕的。
“我倒是有个主意。”谢衣想了想,然后斟酌地开口。
“沈夜陷在里面,瞳打着游击也没打出成效,这次恐怕是去敌人的大本营,我们需要接应。狼王在我们和你父亲之间说不定是个不错的缓冲,这样你们俩也不必时刻相互担心。”
“他会同意这个安排吗?”
“你试试,不行的话我跟他说。”
“他很小看我的……”
无异嘟囔一句,不情不愿地拿出手机找到安尼瓦尔的号码。他本来还在操心安尼瓦尔是否长途劳累,结果电话接通,一听对面背景音就是在酒吧里看球,乌泱乌泱的,极为吵闹。无异怪自己多余,对安尼瓦尔说话马上懒惰起来。
草草交待前因后果,末了还特别补上一句,“我告诉你是怕你揍我,基本上我希望你能一直在这看球来着”。
当然,安尼瓦尔没有放过他。
“算你小子还有良心,没把我给忘了。”狼王嘴里含着酒,声音也带着微醺,“什么时候出发?直接火车站见?”
“应该先飞机。”无异看了谢衣一眼,谢衣点点头,“明天晚上我们去你那接你,你准备好行装就行,随身装备这回不用自己找,我爹那里应该有……嗯,你跟他关系应该还行吧?”以防万一他确认了下。
“唔,不讨厌吧。”安尼瓦尔含含糊糊地说。想到他们上辈子是世仇,无异觉得自己不能要求更多了。
“弟弟,这次你们还是要对付那些妖怪吗?”
“叫心魔。”无异一字一顿。
“有件事我还挺好奇的,老哥,你怎么就这么快接受这些东西了?没什么疑问?”
“我们在大漠长大的人什么都看过,”安尼瓦尔的语气颇为轻蔑,“既然它存在,那就接受。”
真不愧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在这方面是叫乐观还是什么,总之令人敬佩。
“那……就这些事,我挂了?”
“挂就挂吧,还磨叽。”
“我是想说啊……”无异对着一喝酒就话多的安尼瓦尔总归有点恼怒,好在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为了让他听清楚而提高音量。“谢谢你,老哥。”
他觉得自己听上去很真诚。
“自家人别客气。”
那边应该是进球或被进球了,炸出欢呼。在这样的吵闹中安尼瓦尔轻飘飘地切断了电话,一定是加入了那些声音。无异放下手机,回过神来发现谢衣正含笑看着他。“怎么了?”他问。
“没有。你最近当面叫狼王‘老哥’的次数是不是变多了?以前见到他都叫名字,跟我提及倒用过几次。”
“这个嘛,”无异脸一红,“好吧,我算是渐渐明白他是很了不起的人。——以及他对我真的不错,嗯。”
“他现在和你是?”
“我们有同一个父亲,但是我是后妻所生。”无异知道他问什么,一径解释,“我的父母和他的母亲在同一场地震中过世了——很像吧?老爹认识我父亲,从孤儿院里抱走了我,那时安尼瓦尔已经有了养父母。”
谢衣回想起捐毒国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我也觉得这些一模一样的部分很讨厌,所以害怕接下来是否也会相同。”
他停下片刻,“但至少这次我早早就找到了师父你。”
无异说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一点轻松的样子来。他清楚除非此次事件能够彻底解决,否则永远无法彻底安心。明知如此。
想必谢衣也明白。
“别光想着我。”太阳晒到他们跟前时,谢衣看着窗外开口,“别忘了我也不想失去你。所以无异,我们彼此彼此,你也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师父。”
“这些话我们今天就只讨论一次,以后别再为它分心。思虑太多会犹豫,那有危险。”他最后吩咐。
“——是,我记住了。”
无异听到谢衣的结论。
他知道,事实上他已决意跟随。
第二天无异起得很早,但那个时候谢衣已经出了门。
谢衣留下字条,指示无异下午去学校接他,顺便带上所有行李,大约是今天不会回来了的意思。馋鸡小眼吧嗒地眨眨,“这回不会忘了你的。”无异嫌弃地看它一眼,转身打算先下楼好把行李搬上车。他们带的衣服很轻,乐绍成说那里气候不同,明明不算南方却春意盎然,个把时候还挺热。所以除了以防万一的防寒服,无异只扔了几件单衫进行李箱。
明明才回来没多久,时差也不算倒完全。看眼日历,12月30日,快要进入元旦假期。无异和乐绍成都不是很看重新年,就是傅清姣一个人在家里怪寂寞的,他觉得自己对不住娘。只是眼下还是心魔的事为重,何况老爹也牵涉其中,更没的选。
他推开工作室的门看看哪里有什么遗漏,架子上除了有用的东西,也堆着谢衣和他偶尔做来解闷的小玩意——他的师父要是乐意,一定能凭借一己之力这造一栋房子那造一栋房子出来。无异忍不住检视起了那些物事,就像一个人翻阅老照片一样把玩着件件过去。他自己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摔裂脚腕那次趴在床上削的,和谢衣的相比实在够粗糙。但谢衣说马虎也是一种意蕴,不知道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无异发现上面多了件新的。
恰好馋鸡飞到他头顶上。“说了多少次,别在我头上呆着。”无异翻着眼睛向上看,哪知馋鸡全不管它,飘飘然又飞去架子上的新成员旁边,好奇地围着它又转又看。无异便明白了它来这的理由。“是啊,你跟这只鸟一定熟。”
那是一只长得很像偃甲鸟的小鸟。
凭借无异并不分明的记忆,他可以立刻意识到这与前一次是同一只。谢衣小半年前在火车上就画了它的图纸,但并未动手。是否是这次补充了记忆连带连偃甲鸟的结构也还原出来,所以顺手把它做了,这件事只有谢衣自己知道。无异拿起那只偃甲鸟放在手上,成鸟的翅膀可以凭借微型电池与机关展开,颈部、脚爪关节亦极为灵活,令无异只有感叹的份。
可惜它并不是活的。
无异心想,他们曾经一径追求创造生命,这行为毕竟是触怒了神。无论他们以前有什么办法,术法也好灵力也好,令蝎子能捕食鸟儿会飞翔,想必也如今天一样有力所不能及之处。生命这件事,岂是凭借生命所活的凡人所能弄得明白,这个梦本身已是悖论。
但不妨碍反复的记忆与怀念,沉重但令人心生喜悦。他拿着这只鸟,自己既非在过去也不在当下,那个和他不同的他在面对这只鸟时是一整个乐无异。这鸟是个时间的机括,是他和谢衣两个人的密码——它的脊椎上顺过一线干燥的天光。
即便是门铃响也差点没能把他唤醒。无异大声说句“来了”的时候已经过去数秒,他不得不一路小跑,看到门外的夏夷则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才放下心。“啊,夷则,你来得真早。”
“我早上到这边有事,折腾一趟回去再过来又不值,干脆顺便看看乐兄从没从床上下来。”他说明。
“喂,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睡到日上三竿的嘛……”
夏夷则看着他挺奇怪,“你不是吗?”
无异的嘴角扭曲起来,“我早就从良了。”
“跟师父学的?”夏夷则满脸研究的神色。
无异给了他肩膀一拳,“够了,我知道你又要笑话我。”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夏夷则进屋掩上门,抬了抬手,无异方才看见他手上的小型登山包。“我爸听说你要去,让我跟你们一起。”他不等无异发问,有点不太乐意地先开始说,“机票也跟你爹一道替我们买好了。就是这个意思。”
信息有点多,无异消化了消化。“你是说……我们今晚多了一个同伴?”
“大概吧。”
“夏伯伯是怎么想的,是一时兴起吗,突然之间把你叫过去?”
“他就说我娘好长时间没看见我了,想我。既然无异要来那干脆顺便。”
“也好。”无异没多琢磨,“就是我这边除了师父还有老哥,老哥是个武人……”
“我知道。”夏夷则和安尼瓦尔略见过一两次——安尼瓦尔只当他是传统、典型的小白脸——“我会假装自己是个哑巴的。”
“哎,那就这样。”
无异没真的指望夷则能特别友好,能得到夷则的一句保证已经足够。“我正好下去车库一趟。”他拿过登山包,和两个人的行李一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嗯。我能到处看看?”
“随意。别动师父的东西就行,我怕他生气。”
“不会的。”
实际上无异回来的时候,夏夷则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上面只提到夏炎和乐绍成在地方考察,未有其余,何况现在也没什么人看报纸了。无异不想打扰他,径自去厨房围个围裙洗菜切菜。大概夏夷则从小没见过厨子以外的人做饭,因此还挺好奇,不知不觉就走进厨房,站在无异背后左瞥瞥右瞥瞥。
他一副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无异认识他久了,有所察觉。“怎么了?”无异眼睛没离开案板问。
夏夷则知道瞒不过他。
“有个事。”他开口,改靠在灶台边上,脸老样子板着。想了想,又从别的地方开始说起。
“你这几年在遇见你师父之前,就一直跟狼王飘着?”
“是啊。”
“那假如说这次的事件解决之后呢?你想怎么做?”
“你问哪方面?”
“乐兄你也这么大了,总不能就这样……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无异一直均匀的刀声停顿少顷,又隔了一会才接着切下去。“怎么?夷则你面临这种问题?”
“嗯。”
“我大概比你幸运,爹娘从不强求我,但是……”无异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经过此事,我们也算是所谓‘知道内情的人’。或许我爹到时候一声令下给我安排个地方,我也不会有异议。你说得对,老大不小了。”
“那你还是会听从他?”
“毕竟我没什么别的追求。我叫‘无异’嘛,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呢?”
“很难形容。”夏夷则别过头去,“一个人在国外的时候常有飘零之感,而回来之后,又宁愿离他们越远越好。”
“我记得你很粘你娘。”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
别人的家事自己无法仔细过问。无异不能接这句话,开火烤干了锅里的水,又往里倒油。
“你是不是想到这次不可避免会见到他,所以有点紧张?”他最后斟酌地问。
夏夷则显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没否定在此刻便形同默认了。
“你不想去?”无异追上一句。
“如果是跟你们在一起,问题不大。我……”夏夷则顿了顿,“一个人在家里呆着也闷。”
“那就走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无异轻快地提议。
炒菜的热气让室内温度遽然升高,与门厅和窗外相隔的几扇玻璃上都结满水气,雾沼沼的。无异在装盘的间隙回过头,看见夷则正用手指在水膜上比比划划,挺有童心的模样。他很想笑,但努力学着夷则板起脸,就当没看见。也许夷则亦宁愿如此。
夷则是不会夸他做饭手艺好的,但没有批评就是代表夸。下午出门去接谢衣的时候,这家伙也一副事不关己地模样支着脸歪在后座上睡觉,跟无异口袋里的馋鸡一个习性。谢衣抱着个纸箱子从沈夜的办公楼里出来认出了无异的车,无异刚想叫他,他看见夏夷则睡得正香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指叫无异噤声。两个人打开后备箱,把纸箱子里一些看上去像是材料的东西放进行李中,又锁上车在车外站会。路过的女学生跟谢衣打招呼,多看了无异两眼。
“这位就是夏公子吧。”谢衣冲着车内的方向问。
“对。他父亲母亲都在那里……吩咐他这次跟着我们走。”
“是啊,也到新年了,是该一家团聚。”
“他们家,呃,比较特殊。”无异不知道怎么解释,“师父,你的家人呢?”
谢衣摇摇头,“要是说像家人一样的人,那我就只有沈夜兄妹、瞳还有华月他们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始终注定一个人生活。”
他打开副驾驶坐进去,那时夷则仍然睡得沉。无异绑上安全带打算发动车子,离跟安尼瓦尔约定的时间还差一顿晚饭,他们打算找地方随便解决。
“以后不会了。”无异点火时忽然说。
谢衣放下遮阳板挡住西去的、略有些刺眼的阳光。但他脸的下半部分仍浸泡其中。无异没有继续说话,一门心思注意着车况。他们三个人一只鸟就在下沉的冬日夕阳中没入车流,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