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醉歌行》君止酌

4、第二章：所谓相明

　　云笙款款落座，施法燃香，这香一熏，倒是彻底清醒了，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是要奏一曲较为婉柔之曲，谦谦君子配婉柔之曲，想必妙哉。毕竟这缥衣飒沓，多有温然，他点头示意于云笙，她指弄泠泠，曲如流水般缠绵旖旎而开，这天音琴便是当年乐神另取流水三千所幻化成，因此，柔曲可醉可迷；豪曲同可撼动山野，便是她所用之神器。　　

　　开始时他身滞了一下，似在适应音乐一般，耀剑寒光因云烟只顾柔和几分，至此她促弦几分酝出悠远浓酽，他在面前婉开一道泻墨之迹，无需矫饰，无需修篡，衣裾翻花叶影疏疏，剑锋擦衣而过间窸窸窣窣，余玉青丝薛乱添狂，眸燦若乌阳烁烁，顿时引凤翥鸾翔，龙鸣九霄，跳珠憾玉，幻开十里墨莲盛放，道比红尘却清真，当真步步倾天下，天地之间，谁与较之？

　　云笙一惊，只觉这剑舞中柔中带刚，却是转指间隐厉只待冲日，宛如琤琤玉音却融磐石愚重，缓重之尾音，他终是以柔断尾，她曲罢，他亦做礼罢。

　　冷不防，他一回首，衣袂飘飘，温润的锁住她的眸子，正好四目相对，云笙连连退了几步，他疾步上前揽她一把，在她耳畔低语：“尘世易转，知音难觅。”

　　说罢潇洒离开，独她一个人在那凌乱。她出门怎的没给自己算上一卦，弄得如此凄凄惨惨戚戚！罢了罢了，这非决上仙想必玩一天便立马回他那丹穴国了。

　　天帝之辰欢欢喜喜的热闹了十日，而今日，云笙难得起的比昴日星官还早了些，在琴台外设了一个结界，自己则乐哉悠哉的躺在榻上嗑着瓜子，一缥锦长袍的男子在云笙惊愕又想杀人的目光下轻轻松松破开了结界，稳稳落地，棠梨若纱幔飘扬，显得朦胧不太真实，镜花水月般。云笙望了望天：“今日晴空万里无云，不知这位仙友是从何而来扰了小仙的清修。”

　　还学着师父淡定端茶：“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倒觉得，这儿就挺凉快。”他步履悠悠愈近，愈行愈近。最后在榻前不远处驻足。

　　云笙伸出二指抚了抚额头，赔笑道：“是挺凉快的，不过今日七殿下应当归去罢，休要让令尊担忧才是。”说罢跃身而起，她起码记得清清楚楚，师父曾经说过，上头坐着，自己就得站着；上头躺着，自己继续站着；上头卧着，自己保持站着；上头站着．．．．．．需要趴下来么？

　　他如未闻般，不置可否，只是侧首来淡淡看她：“你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怎的连盏茶都不愿递递？”

　　她恍然大悟，原来上头站着，自己做的应当是弯腰递茶，她端起茶壶来连忙斟茶一盏，袖手递上：“喏，茶上了。对了，不请自来，你这也叫客？”

　　他慢条斯理以修长的两指掂起茶盏来，盏中茶水纹丝不动，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方才言：“我若不是客，莫不成主？这倒也好，你这琴台是个宝地，若闲时来这听你弹弹曲儿，想必也是个修身之道。”

　　棠梨飘散若惊鸿别影，景色清幽，淡淡花香随着他三千墨发未绾薛乱，与花瓣缠绵，辗转拂衣，云笙见过很多下界仙人穿过本该清淡而不惹人瞩目的缥衣，但是能将一袭缥锦长袍穿的这么温润儒雅，脱俗比之画中仙，她还是头一回见，虽然气度是这个样子，但这厮绝非谦谦君子，闻其适才一语，她才恍然大悟。

　　丹穴凤凰一族的七殿下正值豆蔻年华，血气方刚，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可惜听起来她就是觉得不顺耳，唔，准确说，厚脸皮。

　　“咳咳，殿下还是快喝茶罢。恕小仙怠慢，刚刚一时多有得罪，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才是。”师父说过，不能进便速退，此乃缓兵之道。

　　他复而置茶盏于案上，从容淡笑：“我曾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却以一盏茶来相报，云笙，你说说，救命之恩，到底该如何相报。”他在认真地说一句玩笑话。

　　云笙愈发糊涂，脑子宛如数以万计的线缠绕在一起，她心烦意乱的想着，思考着，认真在想着这三万五千年是否真的干出了这欠人情或欠人命的勾当，她思来想去，不过一万年前不小心毁了一仙童的衣裳，八千年四百年前折腾坏了相思姊的一盆娑罗花．．．．．．不对，是救命之恩，可是她怎么完全没印象。

　　还有，自她被解封印后，叫她司乐，阿乐的不少，可知道她叫云笙的，只独独她一人，而且她早忘了这是谁帮她取得名，也只当随意捡了个名儿来。

　　云笙内心霾云围涌，平住心中狐疑，抬目平视：“不知殿下怎知此名，恕小仙记性甚差，小仙何时欠殿下救命之恩了？”

　　仙台影动，非决眉眼淡淡的，沉静的，缥袂拂尽天落霜花，霏霏铺上恍若委地的棠梨，却是莹莹骊珠之辉，他却步步隐威，步步稳近，云笙干笑几声步步后退着，他轻哦了一声，堪倚在藤萝流波的青石屏上，后悠悠复言：“不记多少年前，我解了你的封印，顺便给了一名儿与你，怎的，忘了？”

　　她仔细思酌着，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但仍是赔笑道：“那是要多谢殿下救了小仙的命了。”

　　他堪堪地拂过藤萝窸窣，若有所思：“我听阿晨那小子说过，欠债还钱，欠命还命，你可还得起一条命？”

　　云笙望着九霄衔着灵芝飞去的仙鹤群，欲苦无诉道：“万水千山总是情，不还命来行不行？”——她一定要手刃那个叫阿晨的！谁那么不修口德！

　　他笑意愈发浓：“你猜。”

　　她茫然摇头。

　　他略显清癯的手轻轻起落在磷磷的青石屏上，转而正经道：“不过同你玩笑话罢。姑姑说了，她近日要前去大荒之隅沃野，取仙露来灌溉那桃花林，外吩咐了我把你带去师父那修行个千年，再拜个师傅好好学着。“

　　云笙耳畔仿若响起天崩地裂的声音，轰隆轰隆。

　　老一辈的几位仙翁茶余饭后曾多次谈起，上古有着赫赫战功的九位上神，除却乐神因盘龙柱革除仙籍，羽化后落入荒野；其他几位皆是纷纷退隐于四陵十八洲，八位上神中，月容上神居于东陵碧落涯下；未镜上神居于西海太华岳；其他几位上神叫什么来着，唔，记性不好，忘了。最后还有一位，即翼洲主青帝。

　　这位上神在向天帝表明退隐后，天帝感慨几番后，天旨封其为广生帝君，当然那也是好几万年前的事了，现在除了几位老资历的上神仙君们还记得青帝的本名，其他后生小辈因即翼洲地位五行中应木，五色中应青，故称其为青帝或者是广生帝君。

　　而历数诸位上仙，前有十二昆仑上仙，后再能登上仙位者，实是万仙挑一的，而后，这四海八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一共教诲出五位上仙的青帝。

　　讲到这里，其中一位仙翁应景的拿出一张丹青来，画上九州日月，一仙者墨袍玉带，只是微微的侧脸暗影令人目眩神迷，便威压感宛若巍峨的高山,带来一股令人臣服的徳泽，立于昆仑巅，睥睨东海之渊，她看罢不觉睖睖睁睁，不明而生虔诚之心。而十日前近夜，她在师父那听说了一件足矣撼动三界的大事——因定魑魅二族之乱而沉睡五百年有余的青帝，醒了。

　　刚好就在天帝之辰那日，听闻当时瑞气千条，霞光万丈，着实的盛景，但云笙至今疑惑的是，能历九九八十一天劫战乱并七道殛灭天雷的青帝，一人独平魑魅二族后又是因何沉睡五百年的？罢了，也不做多想了。

　　如今得幸能前往即翼洲得拜第二位师父，真真是比当时得请柬还高兴个万分。抽空得去找司命算算近来之运，看看下次还有什么好运。

　　非决云淡风轻的看着她一会儿，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沉思，又一会儿没心没肺的笑着，便气定神闲的转过身去，不疾不徐欲步下台去：“跟上，丢了我不负责。”

　　“来了来了！”云笙生怕跟丢，连忙念了个诀腾了朵叠云曳了云脚紧紧跟上。

　　云天渺渺，下方一连大漠。风沙正狂，却转眼一片青色竹林，掩映着竹林深处曲水流觞，幽幽碧意，冉冉身姿，兀自清零而落的竹叶，化为一团绿色薄烟融入萦绕竹林的一条溪流中，一眼望去，层层叠叠朦胧间又极其富有参差感，由青瓷蓝衍入湖绿色，最后化为深紫色的婆娑叶影，即翼洲内闻名最甚的景致便是这碧波竹林，如今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忽然一绯袍青年从竹林深处敏捷点踏磐石越来，倏地落地，青年怀剑，懒散而又优雅的轻倚一竹，微微侧脸，妖冶多情的桃花眼勾魂摄魄，邪魅一笑道：“七师兄。”

　　非决容色未变，只是轻轻颌首道：“阿晨。”

　　那被唤作“阿晨”的青年摩挲着下巴，眼神不经意扫过一旁黑着脸的云笙，不觉一惊，换了个神色，满面微笑：“小阿乐。”

　　云笙脸色愈发黑，如凝滞了一大块乌云。

　　“你怎的不理我？”他不满而言，继而沉思后故作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你在耍脾气？”

　　云笙深深呼了一口气，微微退后了一步：“且晨许久不见。“

　　且晨面不改色地上前一步：“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忽略了你的感受，来别生气了让阿晨亲一个。。。。。。”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绣鞋，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一看他，最后毫不客气的飞起一脚将他撂倒在地。竹影匝地，这厮一头整整齐齐的青丝被她弄得凌乱无比，且晨吃痛着站起身来，用手理好额前的碎发，然后重新抬头，笑得慵逸：“没关系，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极致用脚踹，越打越亲越相爱嘛。”

　　这厮没得救了，云笙悠悠想起，这想法和当年初见他时一样。

　　那时昴日星官刚按了日头至正午，天空湛蓝晴朗的很，云笙缓缓的架着一朵薄云，驶在西海九岛上，而云隐青山对岸的景色在归岛上甚妙，便按下云头，独步在纵陌间，此地正是九天玄狐一族的栖身处，此岛所居者皆是修仙化了人身的，也竟学着人间早市模样，一派热闹，购置果蔬鱼肉的人群一日散的七七八八，此季当值桃花红艳，灼灼其华，有少女仙者当街卖花，念以宜室宜家，她不慌不忙的踱着步，这九天玄狐一族果真天生得的好皮囊，姿色上等者数不胜数。徐徐进了一茶馆，倒也乐活自在。

　　云笙依窗而坐下，要了壶雪顶含翠，悠悠执杯作饮。

　　正在品茗之际，隔壁桌一女子浅笑嫣然，声如黄莺倩语：“且晨殿下。”

　　云笙瓷杯中的香茶晃了一晃，她不禁侧首看去，那女子整个人都腻在一青年怀中，云笙仔细思来，九天玄狐一族如今的主者是且酌帝君，闻说他最小的胞弟且晨今年六万四千二百多岁，约莫便是那青年了罢。

　　而且晨这般色相，倾倒了不少女子，司命星君曾经典有曰：“这九天玄狐一族的五殿下，每每勾上一女子便会掂来一块醉盘石扔下四海九州去，听说后来，被一些聪明的凡人垒成了一个长城的玩意。”

　　如今得见，三生有幸啊。她悄声无息的坐在一旁，想要观戏，而那女子，应当是那且晨的侍妾或侧妃罢。。。。。。

　　“殿下，您瞧，这是妾身亲自为您缝制的缬草香囊，不知殿下可否满意。”那女子满脸堆笑，皓臂盈盈如蛇般缠住他的颈，媚眼如丝。

　　只能看到那五殿下的背影，且晨发未绾，顺慵懒的身姿光滑垂下如上好的锦缎，朱唇轻抿，在那女子额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如此倾城的姑娘所送，自然是最好的。”

　　云笙差点被呛着，原来不是夫妻关系，啧啧，这姑娘也忒好骗了。她在一旁简单的听了一段他们的对话，便自觉无趣的点了一盏茶食蜜糕来，隔了稍稍一会儿，便听到那女子羞怯又不失妩媚道：“殿下。。。。。。”

　　恩，秀恩爱也就罢了，如何秀的这般大声？

　　“嗯？”他一笑，侧过脸来，云笙却是低头吃自己的，

　　那女子却是愈发羞怯了，面颊流霞，娇艳无比：“妾身与殿下也深交了一段时间，母上正在急促妾身寻个好人家，殿下您若顾念妾身，如何不将妾身。。。。。。”话断，欲语还休。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旁边的且晨却是缄默了一会儿没有答话。

　　“殿下？”

　　女子惴惴不安，缠着他颈的手又似乎紧了又紧，急切的想要得到回应。

　　“倾城的姑娘啊，实在是很抱歉，隐瞒了你那么久。”女子的脸色开始暗淡了下去。

　　“其实，本殿下早已有结发的妻子了。”

　　这话被在场所有侧耳的有心人听到了，不觉议论纷纷，连云笙也自叹一声，她记得司命星君说过这五殿下未曾婚配过啊，莫不是这记性又差了？哎，其实她早料到是这个结局，世间痴爱啊，这女子想必亦是修仙之者，奈何定性不稳，被骗的如此凄惨。云笙又伸手以手背仔细擦了擦眼角，奇怪，这蜜糕怎的错被换成了辣的。。。。。。

　　女子也是震惊了，半晌才回神，便如同着了魔一般闹了起来：“怎么可能！若殿下您有了正妃，怎的有时间出来花天酒地！”

　　“不。。。。。。”他面露遗憾，纤长的羽睫低垂，自顾自地说着：“本殿下与夫人近日不和，所以才借酒消愁，与她赌气。事到如今，我才幡然悔悟，原来我还是爱着她的。而我亦清楚，她的心中，唯独我一人。”

　　众人适才还在窃窃私语于他的薄情，闻此言，又叹之深情，还在私聊着到底谁是他们五殿下的正妃，毕竟且晨拜师广生帝君，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根本不了然啊。

　　他顿了一顿，又开始深情款款地说道：“因为你看，她就坐在我们隔壁，默默听着我们的话而垂泪啊！”

　　他说罢，突然一个箭步的甩下怀中美人，站在云笙跟前，一双桃花眼邪魅的笑着，如芙蓉月下妖娆，颇有风流公子的佻达模样，却是在眼角渡出一方清明。一袭绯色锦袍姿态闲雅，真不知令多少女子魂牵梦萦。

　　啥？

　　她还没来得急说话，便被他一把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拥入怀中：“娘子！对不起，是为夫之错！”

　　啥？

　　“我发誓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便足矣！”

　　啥！

　　“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他含情脉脉，真切地看着云笙，桃花眼中似有眼泪在打转一般，云笙则一头迷雾。那眼神可以以假乱真，云笙差点就要去沉思自己有没有成过亲了。四周人哑然，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二人抱在一起，此时那女子怒不可遏，颤抖着身子，纤纤玉指指着且晨。

　　“实在抱歉，若我能再早识你两年，或许。。。。。。唉。”

　　听完他的话，那女子怒气冲冲的冲上前去，对着且晨极美的脸就是一巴掌，响声极其清脆，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最后那女子掷地有声的冲他喊着：“谁不知司乐神君从未嫁过人啊？”

　　咳咳，是自己人缘好。云笙挣扎着探出脸来一瞧，是以前在东陵认识的一个仙娥。

　　那女子用力吼完这两句话，便哭着跑出去了，云笙无言并且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他仍是笑得那般韵致，云笙恍然大悟记起来什么，抽身祭出法器天音琴用力亢了他一弦，随后学着师父的模样淡然的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人还恋恋不舍的喊一句：“小阿乐你怎的不理我？”

　　云笙浑身上下抖了一抖，默默的在心中呐喊：这厮没得救了，孽缘，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