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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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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月色,方士谦仔细打量起他那已然成为游魂孤鬼的小师侄,口中却仍不改戏谑,这时候还是一副硬邦邦的样子,可见不是真心。
王杰希也不理睬他这些闲话,低头看了会儿被鹤氅盖着,沉沉入睡的高英杰,末了,眼角眉梢却攀上一丝柔和之意,回转过身,郑重地俯首谢道,师叔此恩此情,我铭记在心。
方士谦挥了挥羽扇,很是嫌道,谢我做什么,若是为了你养的这孩子,就去谢那个小阵鬼吧,难为他竟能弄到——返魂香。
一炷返魂香,径通三界路。
想来也是被逼急了的法子,方士谦摇了摇头,说是可以起死回生,返魂香这东西的麻烦之处,可不止在难得,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薰之即活,说得好听,却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会活转过来的,可不限死人呢?
到那时候,阴阳紊乱,天数逆悖,必然遭劫。
也不知那个小阵鬼清不清楚……还是沾了个情字爱字,便满心糊涂。
他吐字冷漠,宛然便是那高高在上的谪仙人,目中无尘。
王杰希伸手理了理高英杰散乱的鬓发,面不改色,他素来清楚这身负医神之名的师叔,虽是杏林冠首,为人却浑然不似常人印象中的慈心仁手,反而外热内冷,观事察人,眼厉如剑,心寂如冰。
或许也只有如此,方才修得如今道诣。
见他没有反应,方士谦冷冷一笑,他也曾是微草弟子,你这个做掌门的,又是怎么想?
……师叔何必旁敲侧击,王杰希坦然抬头,我谢师叔,便是为着师叔一力压下返魂香所惹来的种种异动,化天劫于无形,不致祸延英杰与乔一帆。
而您说的我怎么想,王杰希淡淡道,想与不想,时过境迁,谈之已无用处。
方士谦的脸色沉了下来,然而片刻之后,大约是自己想开,他嗤了一声,又道,你这时候倒是想得通了,可怜我当初甫一出关,便只听得你的死讯,心里还念着,总要为你讨还个公道。
讨什么公道,那分明是遂了你的心意。
方士谦的语气淡了起来,若是其他人,或许觉得他已平心静气,然而王杰希解他至深,却明白,这才是他真正开始恼厌的预兆。
便告诉我吧,喜欢上一个注定得不到的人,又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眸光清寂苍冷,话语却如刀似戟,锋锐冰寒,径自破开王杰希那固如金汤的心防。
被这样咄咄逼人的质问,王杰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零碎往事,那时他天赋异禀,灵根独特,为人又少年老成,精明干练,于是顺理成章地早早被预定成了下任掌门,微草堂内,令行禁止,无人敢有半句不敬。他师傅早便只挂着个名儿,每日笑呵呵地看他待人接物操持里外,礼数周全手腕圆满,心满意足地享起了清福。
只有一个人,唇上噙着轻黠笑意,看着斯文高华,说话做事,却是亮湛湛的锋芒,还总爱用话逗自己,仿佛在自己凝滞一瞬的外表下,能寻到其他忍俊不禁的乐趣。
王杰希心中稍稍黯然,他只顾念着最疼爱的小弟子,然而他自己,又辜负了多少呢。
……大约,也并不是什么好滋味儿罢。
他答得平淡简短,仿佛闲话着什么家常,听在方士谦耳中,换来一句讥讽般的轻笑,继而言道,叶修是何等人,孽障三千,风流入骨,纵使无心,也必招得腥风血雨,旁人为他所惑也便罢了,你观得星运,解得命数,如何看不破这一层?
还是叶修他,当真奇绝至此,连你——明知飞蛾扑火,也依然抗拒不了?
那话尾挑高的音调,透着一股冷诮的犀利,然而与其说王杰希也因之针锋相对地生出恼意,倒不如说他只当那些是股耳旁风,兀自淡然言道,当初见他第一眼,我就想,可惜此人面相贵不可言,势强运通,必成大器,却是孤星落命,只怕一辈子五伦坎坷。
您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可我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师叔想必清楚,解人者不自解,唯有自己的命数,我是算不来的。只是现在想想,或许跟叶修的也没差多少呢?
自然比不得他运势强横,其他……
王杰希垂下眼来,平静地说,我并不是输给了叶修……只是偶有一时半刻,竟无法自制,想这孤身行路的感受,或许唯有他能解我。
他是微草堂独柱擎天,力挽狂澜的掌门,是众人的瞩目与敬仰,然而人非草木,又怎能修成金石,永世冥顽,生死不动。
方士谦心底怒意去尽,只余了一丝凄厉的哀冷,他本自聪明绝顶,窥破世情不费吹灰之力,自然而然地便有那样一种薄情冷心的偏激邪性,当初被要求钻研医术,也是寄以救死扶伤,修心养性之望,然而江山易改,纵然已成医神,骨子里,他却仍是旧日清高狂狷,除却自己看重之人之事,余下种种,皆如草芥。
而无巧不巧,王杰希便是其中第一等叫他上心之人。
方士谦摇着雪白的羽扇,终是吐出一句,罢了,你自己既然这样明白,我也就不多事了。
王杰希颔首,多谢师叔成全。
成全什么呢,方士谦一哂,你是痴心之人,从前看你如何对本门,我也知了,只没想过待旁人他事,也是这样一般的意思,你也不用怕,当日千波湖,叶修虽因逆天受劫,身困异界,如今也有些许回转之机,只是待本堂事毕,我会重新闭关,可不爱理会这一茬。
王杰希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也不清楚是应下好,还是不应好。
方士谦察他窘迫,第一次真心露出了些许揶揄的意味,若我没猜错,叶修是搭上了流水桃花的运气,怎么样,心里酸不酸?
师叔说笑了,王杰希不为所动,我已非此世之身,这些与我并不相干。
方士谦挑眉,你是怎么回事,我先前招魂不得,并没有料想到是你的小弟子思念甚深,反成心魔,将你困在他方寸之间,按说此种囚禁,最是磨魂消魄,但我看你如今挣脱束缚,却反像是证了真道似的,灵清神净,心无旁骛,莫非这也是返魂香的功效?
倒也不至于,王杰希听他提起高英杰,下意识地便望了回去,凝视良久,淡淡答道,或许,只是看过了一些世事,便觉得从前未免太过一意孤行,反增遗憾,如今即有机会弥补,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遗憾?方士谦不以为然,不过反正你在想什么,凭谁也是猜不着的,譬如我就不懂,死在叶修手里,究竟有个什么意思。
王杰希无奈,师叔您怎的也这样说……我并不是去送死的。
只是,想做个了断。
他轻轻言道,想起那日天子峰上,负雪千里,明烛天南,他早早便等在那里,袖着手,远远看叶修撑着千机伞,并未运功,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来。
留下的清晰脚印,又被飞雪寸寸覆盖。
便似浮生。
天地浑然一色,洁白无垢,冰寒刻骨,世上仿佛便只剩他们二人,赴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死约。
王杰希那时想,就冲叶修如约而来这一点,他也不会对未来有任何悔意。
说到底,他和叶修之间,并不是那般缱绻柔情的眷恋,而是更孤独,更清醒,互相分享一段崎岖中途的温暖。
你倒是如意,可怜小掌门还是个孩子,便被你孤孤单单的丢下,方士谦不置可否。王杰希心知他这师叔对高英杰顶多有三分维护之意,还是看在微草一门的面上,之所以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借故敲打自己,然而他却无法反驳,伸手抚摸着高英杰憔悴的脸孔,低声道,我总要离开他的……可他确实是我的错。
温柔心善的孩子……他眼色愈沉,所以才容易为人所算。
喻文州,王杰希念着这个名字,颇有些风雨欲来之意。
方士谦却笑了,叶修搭的那桃花运气,似乎也是蓝雨阁分舵的弟子来着?啧啧,他温文道,把柄落在喻文州手里,我倒也真同情叶修。
话虽如此,却显然是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
王杰希冷然道,他现在百样顺心,自可得意,只是有情皆孽,如他那般看似清醒,实则痴迷,我便等着蓝雨阁命定的劫数,几时落下;若是轮到他自己头上也罢,若是应在黄少天身上,才真正是,如今的果报。
那便等吧,方士谦指上聚起微光,小掌门心魔已破,你要留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说着便要划下符咒,却见王杰希摇了摇头,似乎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道,我要往生。
方士谦变了脸色,这是什么意思?他转念,又补充道,你还要抛下微草与小掌门?
英杰会做得很好的,微草有他便可,王杰希回答,而我,他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目光却凝在方士谦面上,轻声道,唯独对师叔您……十分抱歉。
从前看他,总是一副老成的样子,明明年纪不大,却爱板着脸,眼神波澜不惊。究竟是什么时候起,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可怜,一面逗他,一面希望,他能好好的呢?
方士谦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怅然,末了却叹出一口气,你这么说,却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去吧去吧,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羽扇,若叫人看得透,那也不是你了。
就让我这个做师叔的,送你最后一程。
话音甫落,方士谦低吟法咒,清风徐来,消融了王杰希的魂灵,仿佛夜间晶莹的露珠,朝日便晞。在最后一刻,那个素净的身影朝他点了点头,眼神静如止水,却又混合着喟叹,歉意,与旷达的释然。
他终于自由。
方士谦站在原地许久,在东方泛起鱼肚白前,有了动作,转身看向沉睡的高英杰,青衫磊落的谪仙人低低一笑,道,你的心魔已解,至于我的,他顿了顿,也该差不多了。
霎时之间,梅林深处,庐境一扫而空,鹤飞杳杳,仿佛从未有人,曾在这里停驻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