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帆X高英杰]青梅莫赴酒》森犀

7、七

　　月淡如烟，雾凉似水。
　　入秋后的梅林叶片密密仄仄，皆由沉碧转深，日益枯索，仿佛一袭覆盖枝杈奢丽却空虚的华袍，此刻在夜空下融成了连绵的阴影，间或漏下碎质的光亮，分外凄清。
　　仙鹤在水畔独足而立，酡红的冠羽也被镀上了一层银霜。
　　一丝馨烈的香气随着夜风飘荡，所经之处，似乎唤起了莫名蠢动，夜光所照耀不到的暗地角落，阴影虬结挣扎，几欲破出某种束缚，然而一声低语后，万物不知为何震慑，一时皆静。庐门轻启，披着鹤氅的人影慢慢踱步而出，月华似乎也因他而倾泻，霎时明亮了起来，更是照见他容颜清俊，气度雍容，高华不可方物。
　　同样也，鬼神辟易。

　　悠然沐浴在月光之中，方士谦轻抬羽扇，避过了那迫面而来的浓郁香氛，随即微微一笑，对梅林深处那抹单薄的身影文雅道，

　　——你是生灵，还是死魂？

　　那被注视的身影抬起头来，暗处无光，昏然乌邃，只见仿佛面上的位置，黑洞洞的瞳中似是燃着磷碧鬼火，亮得凄绝，厉得骇人。
　　方士谦笑意更深，不开口的客人，我可不乐意让他踏入家门。
　　沉默过后，一个低哑的嗓音淡淡响起，我为先师遗物而来，若有惊扰，还请太师叔恕罪。

　　人影缓缓走出，赫然竟是本应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高英杰，脸色依然苍白，眉目却一洗先前盘踞的死气，显得深黑清厉。
　　若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披着件薄薄的浅黛色斗篷，孤身一人，然而在方士谦眼中，无数透明的蝴蝶正萦绕在他周身，蹁跹作乱，当中裹狭着一股熏人欲醉的深邃香气，为其召唤，无数不属此世的存在皆蠢蠢欲动，而他就像被这气息湮没，教人分不清生死存亡。
　　虽是如此，方士谦却也没出言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高英杰宛若游魂般悄无声息地经过自己身边，径直走向了庐后一棵上百年的老梅树，花已落尽，枝叶披离，高英杰却看也没看一眼，跪了下来，素白的一双手，直直插进土里。
　　被掘开的土壤渗出夜露和腐叶潮湿的腥气，高英杰挖得很慢，一下一下，却有条不紊，他的手原本很好看，精心保养，肌理匀称，骨节修长，此刻却皆尽沾满了泥石砂砾，指甲缝里还有些肥白黏腻的虫尸，从斗篷的空隙里见得他只着了中衣，想是出来得匆忙，然而神情却那么专注，双膝落地，聚精会神地盯着被掘出的土坑，宛然一副着了魔，犯起失心疯的痴狂模样。

　　可在这世上，活得太清醒，又有什么意思，方士谦带着些冷诮的笑意，轻摇羽扇。

　　好一阵子后，高英杰像是终于有所收获，深深地埋进半边身子，用力搬出了一个乌黑的陶罐。灌口用黄色的油纸紧紧实实地塞着，栓在上面的长线泛出一种湿润的红意。
　　高英杰失魂落魄地抱着这个陶罐，像是抱着一具雪白的骸骨，然后慢慢低下头，将脸颊贴了上去，双目闭合，宛然如死。

　　不知何时，方士谦已在庐前落座，檀木矮几和象牙软席与那幻境之中毫无二致，连几上两只羽觞亦是一般莹润生光。
　　小掌门，方士谦悠然开口，地上凉，你坐过来吧。

　　我也想尝尝，你怀中之物。

　　琥珀色的液体流入羽觞，霎时间溢出一种混合着果香花氛的微醺酒气，细腻而又清新。方士谦执起觞耳，浅浅一嗅，随即赞叹道，真是名不虚传。
　　他青衫鹤氅，洒脱中更显风姿高华，而对面的高英杰却一身尘土斑斑，眉目忧悒，默不作声，两厢对比，鬼气森然迫来，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一杯饮尽，方士谦微微一笑，道，小掌门不喝吗。

　　……酒。
　　高英杰终于吐字，声音却低缓黯哑，是老师亲自酿的。
　　我已经学会了方法，前几年都是由我动手酿制，那一次，他却说，让他来。
　　我早该想到，他说话做事，总是有理由的。

　　可我却忘记了，一心想着为老师报仇……却连他留给我的，这最后一坛青梅酒，都忘记了……
　　他捧着自己面前的羽觞，纵在此刻，动作也斯文优雅，只是伤心，眼中堆积着哀恸的水光。
　　浅浅抿了一口，酒液在高英杰苍白的嘴唇上留下了润泽的痕迹，舌尖几乎在触到的瞬间便觉甘美清甜，然而那时，在老师面前，为何会觉得苦不堪言呢？

　　泪珠一颗一颗地坠入羽觞，如同一场骤雨，却不知何时才能停息，高英杰虽体虚气弱，灵台却异常清明，那无法入口的，并非是这杯中漾动的青梅酒，而是……

　　他苦涩的青春。

　　方士谦淡淡看着他悄无声息地哭泣，心念迂回良久，终是岿然叹道，还能喝酒，还能流泪，还能感到痛苦——小掌门，你还活着啊。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活下去吧，不要舍弃了，别人已经无法得到的明天。

　　……是，高英杰低不可闻地应道，面上泪迹纵横，他自是无法看到，随着那一声言语，萦绕在他周身的透明蝴蝶仿佛被狂风席卷过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那阵香气，愈发温厚平缓，沉淀在四周，宛若一层护卫的屏障。

　　方士谦轻提嘴角，不知他如何作势，下一秒，精疲力竭的高英杰便阖上双眼，沉入了黑甜睡乡。
　　解下鹤氅披在他身上后，方士谦眯起眼，仔细分辩了一会儿，修长手指便拉开了高英杰的衣扣，在他颈间，一枚被黑绳串起来的晨星形状的饰物倒映月华，竟也似发着微光。
　　方士谦干脆的将之摘下，握在掌中，那饰物还带着高英杰体上的温热，他却如同浑然不觉，专注凝视的目光中慢慢渗出些许无奈的笑意，低声道，莫怪我遍处招魂不到……

　　毫不犹豫，方士谦胼指为剑，在虚空之中，洋洋洒洒地书起符咒，银紫电蛇流光溢彩，凝成篆文而后迅疾的消逝，杳杳冥冥，天地共生，散则聚成气，聚则聚成形，以神合神，法古三通，

　　魂兮——归来。

　　随着低喃的咒文，平地里忽起呼啸，四面八方风刃如割，方士谦立于中心却安忍不动，星星点点幽艳磷光从暗夜里浮现而出，汇向他手中饰物，那晨星开始发烫，最后，白光一闪，方士谦急急退却几步，羽扇覆面，眼中却露出了一抹狡黠古怪的哂笑。

　　而风眼之中，有人欸叹了一声，随即沉稳道，师叔，您怎的还是这样玩性不改。

　　方士谦啧啧出声，有些慵懒地回答，说话越大越不中听，也不知道怎么变的，快把我那个乖巧听话的小杰希还回来，他有良心得多，见我受累，少不得要关心几句。

　　可不知道您说的是谁呢，那人一面应道，一面拈了个法咒，四野应之靖平，月光明澈而下，照见一个微微泛出透明的身影，容色淡漠，抬头视来，竟仿佛旧日光阴，霎时铺天盖地，倒流而来。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或者比现在这模样还要更小上几岁，却已见得未来宠辱不惊坐看闲庭的卓然风度，衣衫素净，不亢不卑地施礼道，杰希见过方师叔。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