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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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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英杰当然记得那封信。
当初王杰希身死,他五内如焚之下,继承了微草堂掌门之位,立誓为老师报仇雪恨。而叶修以散人身份纵横江湖,一时风头无两,却也同样招致了其他门派的忌惮。
四大门派与新崛起的轮回圣教联手剿杀叶修,更是在蓝雨阁阁主喻文州的布置下,以分化离间之计将他新建立的门派兴欣中众人各个击破,孰料最后逼至千波湖,流血漂橹,依然是铩羽之势。
高英杰原不惜玉石俱焚,然而千机伞森然寒光前,一缕黑影犹如网障,拔地而起。
被冰雨护在一旁的喻文州微微一笑,他已身负内伤,神态却依然从容和蔼,叶修也笑,额上沾着血与灰,话间却隐含嚣傲,说文州,你后悔了?
不,喻文州摇了摇头,只是我突然记起,王杰希还有一封信留在我这里,托我在时机成熟之刻,交给高掌门。
想来,如今便是那时刻了吧。
乍听闻那熟悉的名字,叶修眼中闪过一丝莫测暗光,他忽而道,我其实没想明白,他怎么说得动你?
黄少天半身皆是血迹,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握着冰雨的手却冷定如常,他翻了个白眼后望向一边,明明是出了名的嘴里闲不下,此刻却破天荒的一个字也没有说,只剩下喻文州温柔地回答道,因为他跟我说,你一向是……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叶修哈了一声,不辨神情,造杀无数却分外好看的手像是对待情人般缠绵地抚摸过千机伞冰冷的伞脊,似乎是出神了一瞬,随即却沉沉一笑;
——神棍就是神棍。
他这样说道,姿态散怠,然而锐气却仍仿佛旧日斗神,睥睨万千,瞳中映着火与血,本该是温暖的黑,可真正望去,只觉得极深,极冷,极坚。
令一目十行看完遗信的高英杰,再瞩目间,不由泛起彻骨的寒意。
您在信里告诉我,毋需执着于为您报仇……因为这只是您的一局棋。
高英杰长睫低垂,正坐的姿势令袖角拖曳在芳草之上,艾绿的细绸上盛着些许白梅凋零的寥落,声音轻而平静,您的生死也好,甚至是叶修也罢,都不过是为了……我与微草。
炼药莫若炼人,便是这个道理吧。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最后一句,是怎么说的?
您说……高英杰停顿了下,您说,希望我能将微草发扬光大……也希望我,从此平安喜乐。
那么,你做到了吗?
高英杰无地自容地回答,对不起,老师,我……他心中翻腾着无数暗涌,然而每一句都无法出口,分明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身囿心魔,但为着那些无法启齿的不甘和悔恨,依旧有意无意地放任了自己的陷落。
世如火宅,他却宁愿抱柱而亡。
痴子。
王杰希淡淡斥道。
梅林中一时沉寂,只听得仙鹤一饮一啄间发出的细小响动,高英杰深深地埋着头,默不作声,却嗅到了先前馥郁神秘的香气,似乎在渐渐变浓,令眼前景象也微妙地开始扭曲。
他茫然不知所以,王杰希却了然于心,然而浮世流红,又怎是三言两语能够厘清呢?
他心中起了些怜悯的哀意,脸色却沉稳淡然,小杰,生死修短,岂能强求。
我当初身故,也是天命已至尽头。
他确实也没有说谎,以一己之身扛起偌大个微草堂,纵是王杰希天赋异禀,终日操持,呕心沥血,最终也依旧难逃积劳成疾,沉痼不治。
初知晓时,与其说王杰希感受到的是魂归黄泉的怖惧,倒不如说是释然的轻松。虽未潜心修道,但本有灵根,又常年耳濡目染,王杰希为人,沉稳中自有别样的超脱。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生与死,本就不是简单的苦乐。
高英杰抿了抿嘴,我知道……他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王杰希,我都知道,但您难道就对人世,对我们,没有丝毫眷恋么?
并不是这样的吧。
但您,还是决定去找叶修……
叶修,高英杰想着这个名字,舌底泛出满带死气的苦涩,但他压抑如许之久,暗暗地为这隐秘烧灼如许之久,而今终有机会彻底摧毁心中的疑惑,纵是咬牙,依然问出了口,您对他……您对他,只是单纯的交谊么。
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察觉的,也许只是一个深藏闪烁的眼神,也许只是嘴角一丝隐匿的笑意,王杰希素来持身端正,举止方严,似乎一生从未沾染过情爱二字,然而高英杰是何等敏感,尤其是在最敬爱的人身上。
您从来不说……但是,高英杰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说出余下的话,千机伞在您身上留下的伤口……会比其他,更加痛吧。
永远清明沉稳的掌门,永远慈爱照拂着自己的老师,他在寂寂长夜里无言的凝视,攀望着最高远苍穹里明亮星辰的眼神,是否也会有一瞬间的动摇和曳灭?
每每思及至此,高英杰便觉得无法忍受,他年岁渐长后慢慢解得人事,知晓心中犹如天神一般的老师也有常人的无奈,并不会消磨他的憧憬哪怕分毫,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能欣然接受他的老师因之而遭受任何伤害。
望着王杰希,高英杰瞳中盈盈露出水色,无限悲哀地说,您去找叶修,无非是两个结果,他赢,您身死于此,您胜……亦是抱憾终身。
如果我再强一点,如果我能让您更加放心地将微草堂交给我……您是不是就……不会被迫去做这种残忍的抉择了呢?
原来……如此。
被这样哀恸地质问着,王杰希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平静言道。
我一直在想,你本不该是这样的孩子……却没料到,是在这一点上钻了牛角尖。王杰希天生异容,双眼默默注目而来时,少有人能与之对视。
但那其中,却不包括高英杰。
王杰希看着脸上流露出一丝无措的小弟子,沉默良久,一直端肃的表情却开始软化;
你心地温柔纯善,所以只觉得喜欢一个人,便该缱绻悱恻,但……
他眉梢一扬,不知是否想起了多年来令高英杰如鲠在喉,吞之不下吐之不出的那个名字,随即隐隐一笑,带着一丝不留痕迹的寂寥傲气,沉郁道;
我与叶修,并非如此。
高英杰怔然,换得王杰希一句喟叹,他将羽觞推过去些,你真的忘了这是什么吗?
下意识一个激灵,高英杰没多想,举起羽觞一饮而尽,然而酒液沾唇的瞬间,他的眉头便拧了起来,即使努力掩饰,也叫对面的人看出了端倪。
怎么了?王杰希问得淡然。
高英杰顿了顿,还是诚实地回答道,好苦……
哦,那便是我酿酒的手艺变坏了。
不不,高英杰急切地摇头,只是这样一岔,他也想起了这杯中之物的来历。
在王杰希言传身教下,他看书看得也很杂,天文地理,世俗人情,有阵子迷上了酒谱,只是门规严厉,并不敢逾越,徒留叶公好龙之憾,后来不知怎样叫王杰希知道了,亲自为他教授此中诀窍,取后山青梅,一步一步地教他如何酿酒。
那时自己是怎样想的呢,高英杰有些模糊地回忆着,似乎一面对老师更加心悦诚服,还有……看着一向形容整洁的老师不惜挽起衣袖,取梅,磨糖,注酒,密封之后埋在土下,心中渐渐涨满的,被纵宠疼爱的温暖。
那次酿的青梅酒第二年被挖了出来,祭月后的中秋宴上给大家共饮,虽未说明来历,依旧被众口一词的赞扬,从那之后,这便成了惯例。
高英杰愣愣出神,他依稀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
王杰希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被拢住的蝴蝶们扑腾得愈发剧烈,馨烈的香气也愈发浓郁,磷粉闪闪发光,慢慢侵蚀着他的身形。
可惜了。
他心中想,在如水波般漾动的场景中,最后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子,道,你真的觉得,这酒很苦么。
可我留给你的所有东西,都是希望……能让你平安顺遂,喜乐一生。
话音刚落,蝴蝶们铺天盖地而起,混合着先前香氛,霎时吞没了高英杰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