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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无数透明的蝴蝶蹁跹着,磷粉簌簌而落,仿佛发着光的毒。
      高英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看到它们浅浅洒在他的掌心,轻轻地,细细地,继而升腾起一股浓厚的香气,馨烈异常。他有些迷茫地被这香气指引着,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却看不到脚下盛开着鲜绯如火照的熙攘红花,和花畔的川河桥梁,隐隐有白光在水中闪烁,又在霎那之间,被混沌吞噬。
      今夕何夕,此生,又寄在哪一具皮囊?他无法思考。

      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

      一丝暖风从前方吹来,带着某种喧嚣的烟火息,萦绕在高英杰身边,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那风中,掺杂着几声稚嫩的笑语,清凌凌地涤尽死气。

      视野尽头忽而幻化出了攀着苍苔的太湖石,墨绿的池水,青玉色的女萝拖曳出长长的缠绵的藤蔓,覆盖着两个小孩手拉手的身影。
      高英杰轻噫了一声,认出那是幼年时的乔一帆和自己。
      亲密无间地腻在一起,仿佛两只天真的幼兽,不知前程渊薮。

      高英杰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孩子如他记忆中的一般玩耍笑闹,就像在看一出遥远的皮影戏,中间隔的不过是十几年光阴,却仿佛换了人世。
      很快地,孩子们就长大了。
      青衣的少年在楼上,远远眺望着一个孤独而坚定的灰色背影渐渐消失,有人在他身后无声叹息,开口询问的声音却沉稳而平静,手还疼吗?
      少年回过头,有些羞愧却难掩失意地黯然回答,不疼了,老师。

      老师,高英杰心中一痛,他记得那时自己是躲了起来,偷偷为乔一帆的离去而哭泣,但是现在想起来,什么事情能逃过王杰希的眼睛呢。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个自己寄予厚望,却耽于软弱的不成器的弟子呢?
      高英杰不敢想象,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梦见他的老师死去时的场景,隆冬的天子峰大雪封山,高英杰赶到时却看见半壁黑魆魆的巉岩,积雪尽数崩落,砂石土灰,一片狼藉。
      而千机伞深深地没入王杰希心口,一片腥红。
      多少个被复仇的火焰炙烤得不能入眠的夜晚,高英杰想着这个场景,眼里都要恨得流出血来。然而,后来,千波湖一役将近尾声,喻文州将那封信笺递给他之后,高英杰的梦境里,就变了角色。
      他不再是抱着老师恸哭的弟子,而是亲手将千机伞刺入王杰希心口的凶手。
      ……老师……老师。
      这样想着,眼前的场景也像是噩梦的再现,高英杰的眼睛因为干涸而疼痛,流不出的眼泪在他心底化成了脓水,活着血,腐蚀一切。

      唉……

      一声低微的喟叹蓦然响起,还来不及分辨,高英杰的视野就陷入了黑暗。
      不知是谁的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随即,一个熟悉到恍如隔世的声音说,

      你错想了,小杰。

      掌心之下,高英杰的双眼立时瞪大,他愣了一瞬,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抓着覆在自己面上的手,口中颤抖道,老,老师?!
      那人应了一声,映在迫不及待又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的高英杰眼中的,赫然便是那位高深莫测,待他却一贯温和宽仁的魔道;

      王杰希。

      他像是有些无奈般捋了捋高英杰的额发,这孩子曾经总是怯生生地低着头,耳尖上浮着一层薄红,令他暗暗叹气,又禁不住心软;然而当他以游魂之身飘在祭堂高处时,这孩子终于抬起了头,注视着铭刻着他名字的排位,眼底却深燃着何等狠戾的火焰。
      那时他就觉得,自己也许错了,因为那恨火所灼烧的,不仅仅是他最初的希望,更是这孩子,那颗原本柔软单纯的心。

      高英杰怔怔地注视着与自己记忆中毫无二致的老师,呢喃道,我……又在做梦了吗,一种荒谬的希望从他心里浮现出来;
      ——或许他经历过的种种苦痛摧折,也不过是黄粱一梦,待得醒来,依然是旧日江山,如许温柔?
      王杰希似乎是笑了笑,周与蝴蝶必有分矣啊,小杰。他这样说道,长袖一挥,眼前景象便瞬间改变。

      寒冽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之中,高英杰举目四顾,认出了这是微草总堂后山上的梅林,按说现下应是初秋,然而满山梅树却都盛开着洁白的花簇,犹如堆雪,又似琼华,清雅不可方物。
      王杰希就站在他身畔,抬步欲走,却被小弟子拉住,侧身望去,只见高英杰有些不好意思般道,太师叔嫌堂里嘈杂,在这边结庐暂住,平素我们都是不敢去打搅的,若要拜访,也需先递了贴去……他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又悔自己多嘴,虽则方士谦威望极盛,但他老师又是什么身份,难道还需依得这些规矩么。
      王杰希听了也不恼,反倒极轻地感叹了一句,梅妻鹤子,当真是修仙之道。
      他又望向小弟子,淡淡问道,你怕他么?
      高英杰迟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声气更细,我只是觉得……太师叔似乎,不怎么喜欢我。
      他脸上涌出些沮丧的神色,眼睛也垂了下去,王杰希最知他这小弟子性情纤细敏感之处,若在旁人面前还罢,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地袒露出些许自惭形秽的部分。
      这是信任,但又何尝不是自己给他的压力呢?
      王杰希这样想道,口中却不露分毫,只道,并非如此罢。

      他们走了会儿,果然见到梅林深处,落花如雪,岚气若有似无,几只仙鹤在水畔嬉戏,冠顶朱丹,长羽洁白,高挑优雅。庐前一张檀木矮几旁铺着两方秋香色象牙软席,竟像是等待着何人与共的模样,风雅至极,亦是寂寞至极。
      高英杰先前病重,还未入过梅林庐境,王杰希则更应如此,他却仿佛早已熟知于心,拂衣落座,待高英杰也踟蹰着坐下来后,不知如何作势,几上便多了一只莹润的黑釉羽觞,其中酒液色如琥珀,散发着一种酸酸甜甜的香气。

      王杰希平静示意,喝吧。

      若是从前,高英杰对他之话从来都是不顾缘由深浅地践行,然而此刻,他沉默了一瞬,轻声问道,若是喝了,我能留下来吗?
      王杰希有些意料之外地抬眼看他,从那张清秀却憔悴的脸庞上辨认出了深深的哀毁眷恋之意,令人心中不禁泛起恻然之意。
      你觉得,这是什么呢?
      高英杰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知道……但您从前告诉过我,地府之饮,不可服食,一旦沾染,则永驻阴间,万难逃脱……

      他看着他的老师,他最景仰也最尊敬的人,心里无比清晰地知道,这已不是此世之身。
      即使容颜一如既往,即使谈吐毫无二致,但那一幕永远不能从他脑海中磨灭。
      雪中晕开血泊,苍白与赤红,他的老师在他怀里冰冷下去,脸上沾着他的泪滴,最后只是一声无奈又释然的长叹。

      他始终不知道那句长叹是为何而起。

      您是来接我的吗,高英杰有些凄楚地问,若果如此,那我真是,等得太久,太久了……
      王杰希没有出声,良久之后,方才如当年身死之时般,复杂地叹息了一声,然后道,

      小杰,你还记得当初我留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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