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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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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岁,如在梦中游。
高英杰还记得当初老师与他讲《齐物论》的时候,说道了梦蝶一节,蘧蘧栩栩,花底人间世。温暖的初阳穿过澄碧树罅,流在他衣襟之上,犹如鎏金,更似虚幻的光阴,便在那一刻凝成丰美秋水,沛然而不知涸辙。
老师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又念道,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别人总以为王杰希既通晓天地之道,观人看事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势,然而高英杰却更加清楚,就是因为身远目明,他的老师,对这红尘中的凡俗尘嚣,反而别有悲悯。
譬如那刻,他嘴角浮现出微微笑意,看了一眼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子,道,予谓汝梦,亦梦也。
如今,也不过是另一场大梦吧,高英杰想,否则,他又怎能在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乔一帆坐在他的床边,那样温柔而哀悯地凝视着自己。
毕生执念,穷途末路,亦不能释然。
一帆一帆……
他低低呢喃着这个名字,有些自嘲般道,事已至此,还会与你在梦中相见,我也真正,不冤枉了……
若在他人听来,这可称得上缠绵悱恻的情话,然而不知为何,乔一帆心底蓦然生出丝丝寒意,果然见高英杰迷离涣散的眼眸定定看着他,良久之后,脸上流露出凄怆的笑意,随即轻声说,
——对老师,我可算得,深恩负尽四个字了。
他音如游丝,话中却是深切的哀挽和悔恨,乔一帆见他乍然惊醒,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发难的准备,谁知高英杰神色惘乱,也不知现下是梦是醒,但那言语,却刺中了乔一帆心中深藏已久的疑惑;机不可失,他放软了声调,仿佛哄劝一般道,英杰毋须如此自责,你继任掌门,将微草发扬光大,做得很好,老师在天有灵,势必为你骄傲。
高英杰却似充耳不闻,兀自痴痴出神,眼波粼粼,哪还有当时逼杀邱非时的半分狠戾果决,乔一帆又是心酸,又是苦恼,既不忍看他如此,也不愿再现昨日修罗;末了却听到高英杰黯黯一叹,若不是我,老师又怎会成为在天之灵。
乔一帆心跳快上几分,口中却不露声色,以我所知,老师与叶先生约战,皆出自愿,生死自负,又怎会与你相干?
皆出自愿,生死自负,高英杰慢慢重复着这几个字,随即就像被当胸刺入一剑般,转瞬间显出了伤心欲绝的神色;
——可老师那时,已是沉痼不治了啊。
怎会?!乔一帆此时震惊,已非言语所能表达,王杰希何等人物,在世时独柱擎天,微草堂基业,泰半是在他手中发扬光大,历年江湖冠首之争,亦是在他筹措下,微草堂两任夺魁,在乔一帆心中,他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能高士,几时竟病至如此?!这消息竟从未走漏过?!
然而转念间,他便立时猛然一震,若王杰希早知自己行将就木,那——
克制着胸口的暗潮汹涌,乔一帆的声音里罕少浮现出一丝颤抖;
既然如此,老师又……为何约战叶先生?
高英杰仿佛感到困倦般阖上眼眸,长睫浅浅扫过乔一帆指尖,轻软倏然,沾之即退,他轻声细语道;
是为我,老师都是为了我。
因为我太过无能,老师担心我在他死后受制于人,便想着为我拔除最后的障碍。
叶修很厉害罢,斗神一叶之秋,散人君莫笑,江湖第一人……那又如何呢,老师想要做的事情,及时没有达成过?生前死后,都是如此。
我知道,你总以为我心里恨着叶修,恨着你,所以不愿意见我,但你错了,害死老师的人是我,不能被原谅的人是我,我最恨的人——
——是我。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坟茔间点亮的一簇磷火,幽暗而碧冷,是白骨,终于被沥净了经年的土灰,现出森森轮廓,乔一帆身为阵鬼,役使魂灵,早已锻炼出了抗性,然而那一刻,他注视着高英杰再度睁开的眼眸,整个人都被其中铺天盖地的死气所吞没。
难怪医神出马也无济于事,那双眼睛里,早已写满了痛不欲生的悔恨和桎梏,若不是为了微草堂,乔一帆深信,他眼前的这个人,早就抱着自己的万念俱灰和苦痛,跳离火宅,投身进了黑围业海,无边炼狱。
别——他口中情不自禁地溢出破碎字句,却不知自己下一句可以接上何种言语,所有劝慰的话都在这冷酷的现实间变得苍白无力,可是,乔一帆几乎要哽咽出声,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高英杰,如此悲惨赴死!
一帆……高英杰摸索着停在自己颊边的手腕,带着缱绻的柔情和眷恋,轻轻握住,等我下了黄泉,再去向老师告罪吧……你现下还陪着我,就算是在梦里,我也很欢喜。
乔一帆强忍着自己的眼泪,说,英杰,老师绝不会怪你,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他对我多么温柔啊,即使我看不穿卦象,算不来斗数,老师也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既然我无法出世,那便做个快乐的红尘人罢。
可是这一点,我也没有做到。
你离开微草堂之后,我偷偷打听你的消息,不敢跟你见面,后来终于下定了决心,却是……
他的手覆在乔一帆腕上,仿佛一块干燥光滑的冰;冰还会融化,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温暖起来了一样;
我刺你那一下,一定很疼吧,我全部的勇气,全部的决心,都在那里了,一次就够了,我再不能来第二次;
你没有死,这真是太好了……
他呓语道,我知道老师算过我的命格,月朗天门,本该像他一样,是天师之相,但我……看不到,奇门遁甲,药理医术我可以学,可卜筮星相,阴阳八卦……呵,卦象里,我只能看到……你的脸。
乔一帆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不通卜筮之术,却也明白,若想观觑天道,首先必要神清气宁,摒弃杂念,心无旁碍,而以高英杰甫一入门便得王杰希赞赏的灵根,卦象中竟别无所得,其中彰示的是怎样一份深情。
如果我不是……这样想着你,如果我更强一些,是不是就能看出前路,老师是不是……就不会死……
盈满眼眶的泪珠终于滚落,一滴一滴,晕湿枕衾,高英杰悲哀地说,老师本不该死去,却死去了,我还活着,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啊,我怎么还能想着见你,怎么还能想着,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呢。
他还想说话,一个迎面而来的拥抱却打碎了所有的语言。
乔一帆紧紧抱着他,仿佛抱着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而他以身为柴,以骨为引,心甘情愿被烧成灰烬,只求延续一刻那微弱的光明和热度。
英杰,英杰,他喉头犹如刀割,却仍然执着地说道,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这异样的温度瞬间清晰了梦与现实的壁野,高英杰恍惚中察觉,这拥抱着自己的,是有血有肉的躯体;
——负罪感扑面而来。
不……他开始挣扎,然而温暖有力的手指,已经就着这个姿势,不容拒绝地点上了他的睡穴。
溺毙般的黑暗侵袭而来前,高英杰最后看到的,是一张坚定的脸。
眼里写着沧海桑田,此心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