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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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帆连赶了好几日路，进入京畿的时候，中秋已经过了。
天子脚下，自然格外繁盛，甚至是江湖上的种种消息，只要有心有门路，都能在这里探听得到。近日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莫过于微草堂的萧墙之祸，个个讲得有鼻子有眼，道那位年轻的高掌门是好不了了，连祭月之夜都未曾出席，微草堂只怕要变天，然而在谁又是最有希望的掌门候选人上，话头就谈不拢了，有说是副堂主许斌的，有说是声名鹊起的剑客刘小别的，也有说是长老团中某某人的，更甚者还把早已退隐的医神方士谦拖了出来，信誓旦旦地说他当初惜败王杰希，丢了微草掌门的位子，如今看准了机会，必要卷土重来扬眉吐气的。
否则，微草堂这一年的祭月主职如何叫他担了去呢。
乔一帆坐在路边的铺子里，听着这些捕风捉影，一面想笑，一面食不知味地就着碟盐炒花生米，撕了块白面饼吃。
走过他桌子边上的小二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穷鬼，乔一帆素来是心细的，察言观色，脸颊上便多了一丝血气，然而他刚刚快马加鞭地从关外回来，浑身上下只留着几点投宿的碎银子，若不节省着用，怕是来日不好过。
他本不必沦落到这般窘迫，且不说他如今已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阵鬼，稍微有些见识的人，听到兴欣乔一帆几个字，自生敬意，就是向友人们道一声急，也必有人慷慨解囊。
但他都没有，事实上，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如今身在京师。
然而有那等聪明的，便是不知，略一忖度，便也了然于心了。
吃过饭，找了个地方住下，又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天色已晚。乔一帆却没有点灯，黑暗中，他摩挲着手里一枚油纸包着，大如燕卵的硬物，若有所思。
分别那日，安文逸问他，对高英杰究竟是怎样想的，那一刻心中骤然而起的温柔和酸恻，纵是此时，也未曾消退。
然而偶尔也会觉得莫名可惧，他出身微草，少时规规矩矩做的功课中便有读经一项，书中尽是清净自在，无欲则刚之理，如今想来，待察觉时，纵使世浪喧嚣，自己竟从未在红尘温柔中有过片刻超脱。
——值不值得呢？
乔一帆轻声一叹，黯然地想，矢在弦上，又何苦自寻烦恼。
鼓声一慢两快地响起，三更已至，夜幕之下，微草总堂显得十分沉寂，列队的弟子们来回巡夜，整齐的步伐却更衬得压抑。
几乎要令人想起那些以为早已忘却的回忆。
乔一帆隐在暗处，抬头望着掌门居所，据说是为了观星的缘故，特地选了这样的地势，但又不止如此，那座楼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并不如何奢华，却凌驾在所有人心头，叫他们景仰，叫他们敬畏，叫他们不敢直视。
曾经乔一帆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他还记得从前自己偷偷地在夜晚观觑，窗纸上有时会映上一道清晰的身影，衣袂轻垂，遥远犹如云端之仙，超凡拔俗。
然而白日里见到，那个人却总是冷静而耐心的，不管是微草堂的种种事务，还是对弟子们的谆谆教诲，似乎都不能令他生出一丝焦躁和嗔恚。
一肩扛起偌大个微草堂的人；
掌门——王杰希。
乔一帆也是尊敬着他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但……
只是仰望，为什么不能满足呢？
他离开微草堂后，一刻踟蹰也没有，径直去了临安，到的时候正是晌午，在那座人来人往的客栈里，有人抬头看他；
略带些散漫的脸，眸子却很深，轻描淡写地笑道，你来了。
即使乔一帆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的打算。
后来乔一帆跟他处得熟稔了些，按耐不住深埋的疑惑，大着胆子问，您为什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兴欣呢？
那人噗了一声，说我可不定知道，又不是你们家大眼那种神棍。
乔一帆大赧，红着脸不知该怎样接话。
叫陈果远远看到，吼了一句叶修你别欺负人家小乔！
无视自家热心仗义的老板娘，叶修耸耸肩，解答了他的问题，看你眼神就是了。
啊？
眼神，一个人的眼神会说话，你的，说你不甘埋没。
少年心事当拿云啊，叶修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情中浮现出了一丝柔和的意味，笑了笑说，本来就该这样。
乔一帆想着他那一刻的面容，心头不禁涌上一层暖意。
叶修，叶先生，若是为了报答他，乔一帆并不会顾惜如今拥有的一切，前程，友爱，乃至于性命；又或者是，比这些更加幽暗，更加隐晦，也更加顽强的东西。
高英杰若不原谅他，这也是无法的，因为他从未觉得自己错过。
即使当中横亘着——王杰希的生命。
三年前，以王杰希之死为导火索，复出江湖的叶修，或者说，散人君莫笑，被五大豪门联袂追杀，当中种种凶险，三言两语道之不尽，乔一帆小腹上至今还留着一道淡褐色的伤疤，很细很细，仅仅一柄匕首的纤薄。
却曾经被高英杰炼制上腐心蚀骨的天下至毒。
那时也是叶修救了他，心知肚明，慨然无畏地踏入局中。
乔一帆私下很是悔恨过，总想着若是当初避过了这一步算计，也许后来林林总总都能顺势逃脱，但叶修听闻后却只是笑，揉了揉乔一帆的头，说别钻这个牛角尖。
若真正叫人惦记上，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况且，你也不是唯一一个。
他语焉不详，却带着一种世路已惯的沧桑和释然，乔一帆望着他，从自己的难过里，寻到了一丝模糊的安慰。
推算出了阵眼，乔一帆闪身进入内间时悄无声息，似乎并无一人察觉。然而窗前悬挂的豆绿丝绦却颤动了一瞬，微不可查。
灯烛早已熄灭，屋子里氤氲着一股暖洋洋的清苦药香，这味道令乔一帆觉得熟悉，曾经萦绕在高英杰的衣角袖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过，乔一帆却沉默地镌刻在心底。
他走得极轻，越过云母屏风，便能看到床榻，在无光之处，沉睡着的高英杰仿佛一团薄薄的阴影，安静，脆弱，微渺，似乎即使只是丁点星星之火，也可以在顷刻之间将他焚烧殆尽。
竟至如此。
乔一帆小心翼翼地靠着他床沿坐下，忍了忍，终究控制不住，轻轻抚上了他的脸庞。
从温热的颊，到长长的眼睫，眉头在眠中也浅浅的锁着，似乎被什么噩梦纠缠，偶尔唇上碾磨出破碎的呓语。
幽暗中难以辨认高英杰的面色，然而就算隔着被褥，乔一帆也能从露出的手腕上感觉到，他掌下的这个人已经消瘦到了何等地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在来之前，他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地想，或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夸大其词，甚至也许是谁精心布下请君入瓮的圈套，他心甘情愿纵身其中，只求能在最后看一眼最牵挂的那个人平安无事的面容，可以冷漠，可以残酷，可以嘲笑这情天恨海，犁牛爱尾的痴愚贪妄。
只是事到如今，仅此一念，亦求不得。
乔一帆满腹心事，一时静默，孰料浅眠的高英杰似乎被什么惊扰，眼睫轻颤，下一刻，竟低吟一声，蓦然睁开眼来。
直直撞进乔一帆凝视着他的，专注而哀毁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